郭宗堯的元配夫人田氏,也就是郭金華的生母,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過世了。這裏所說的郭夫人有兩位,是一對姊妹。程楚秋今天所見到的,正是其中的姊姊:李寶兒。
話說九年前,李寶兒的父親,湖南威遠鏢局的總鏢頭李中玄,不知為何緣故,忽然帶著妻女舉家北遷。在行經大洪山的時候,一群強盜土匪攔住去路,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
那李中玄走鑣多年,大洪山來來回回走了十幾趟,與這些山賊強梁曾打過幾次照面,早在他還跟著師父走鑣時,彼此就有一些默契存在。也正因如此,他才敢獨自帶著家人走這些「黑山」。在他來說,這些黑山黑路的門路他熟,反而比一般官道安全。
所以儘管山賊擋路,李中玄老神在在。他照例上前與這幫人交涉,李家親屬便在後面安安靜靜的等待。他們一路從衡陽來到這裏,李中玄就是這麼一路打點交涉過來,所以並沒人覺得擔心害怕。就是經驗老道如李中玄本人,也沒有察覺氣氛有些不對。
當然,這件事情事發經過到現在已經有九年了,當時最早經由李家姊妹口述,再經過在場聽到的人口中,再轉述出來到李總管的耳朵裏,不曉得已經轉過幾手了,與真實的情況自然會有些出入。不過大致就是:當那李中玄自認為打理好一切之後,回到車隊裏招呼車馬伕繼續前進,可是圍在四周的人影一陣晃動,竟然只離開了一半,還有一群人阻住去路。
李中玄躍上馬背,向著前方大叫:「喂!李某規矩都做足了,為什麼還不讓路?大家在江湖上行走,難道連信義都不顧了嗎?」
只聽得前方人群中有人朗聲應道:「李總鏢頭,我們的人馬可都已經讓開了,現在在你面前的是其他的朋友,他們說跟你有私人恩怨要解決,嘿嘿,那可不關我的事了……」
那李中玄聽到這話,自然眉頭一皺,心道:「什麼?」便在此時,颼颼聲伴著驚叫聲,不絕於耳。根據李家姊妹的形容,當時不但是箭如雨下,還從四面八方,不斷射來,兩姊妹躲在車篷內,聽著車頂四邊,叮叮咚咚聲,就像是下著冰雹一樣,直到有幾枝箭頭摜破車篷,兩人才知道事情不妙,有人朝著車子射箭。
兩姊妹驚叫不已,只是外面的情況混亂,吵雜的聲音比她們更大,早將兩人聲音淹沒。不久之後,外頭的聲音漸小,兩姊妹叫了幾聲「父親」得不到回應之後,害怕得抱在一起,不敢再出聲。
接著便可以聽到外頭有陌生的聲音彼此交談,接著便聽到他們到處翻箱倒櫃的聲音,好像在找什麼東西似的。兩姊妹瑟縮在車內,聽著聲音越來越靠近自己,更是一動也不敢動。
便在此千鈞一髮之際,車前馬匹彷彿受到驚嚇,一陣嘶鳴躁動,整個車輿也跟著猛烈搖晃起來。兩姊妹躲在車裏,嚇得連叫都叫不出來。緊接著一陣混亂之後,忽地「喀啦」一聲,整輛車子翻了過去。車內物品飛出散落,打在兩姊妹身上,兩人緊緊摟在一起,咬著牙苦撐。
又過了一會兒,但聽得外頭人聲大作,兵刃相斫聲響,吆喝連連,像是又起了紛爭。人聲第二度止歇後不久,有人來掀車尾帷,說道:「快來啊,這裏還有兩個人……」
姊妹倆聽了,本來以為這下子死定了。就這樣,她們遇上了郭宗堯。
原來當時郭宗堯正好率眾經過大洪山,見到山賊打劫,濫殺無辜,車夫腳伕,老弱婦孺,無一倖免。一時興起,上前干預,結果陰錯陽差,正好救了兩姊妹一命。
兩姊妹一見到父母親、大哥大嫂,還有管家奶媽等,上上下下十餘條人命,都被賊人害死,只剩下孤零零的姊妹相依為命,頓時大哭起來。荒郊野外,匪賊四起,郭宗堯念在兩姊妹孤苦無依,於是便把她們姊妹倆帶在身邊,最後回到洞庭幫。
旁人轉述兩姊妹的來歷到此為止。其時距離郭宗堯的元配夫人辭世已有八年之久,郭金華離開洞庭幫也有三年。郭宗堯一直沒有續絃,有時顯得相當落寞,便在李家姊妹到了洞庭幫的第二年,經由旁人不斷地慫恿下,終於說動兩個無依無靠的李家姊妹,兩人一起嫁給了郭宗堯。
郭宗堯當時四十四歲,姊妹中的姊姊李寶兒才十九歲,妹妹李貝兒更只有十七歲。她們兩個會答應嫁給年紀比她們父親還大的郭宗堯,其中緣故,絕對不單單只是被「說動」了,那麼簡單吧?
程楚秋百般無聊地這麼想著。兩人一邊說,不知不覺地已經回到院中,李總管大方地讓他進了花廳看座,還讓人沏上茶水,繼續說道:「鮑大長老死了,郭大公子又音訊全無,幫內有識之士都知道如此下去,整個幫會非分崩離析不可。
「蛇無頭不行的道理大家都懂,可是雙方人馬口角爭執已久,許多話都說得太滿了,而且是怎麼難聽怎麼說,就是有人想出面叫停,也拉不下那個臉來。就在看樣子洞庭幫非一分為二不可之時,那魏慶突然出面提出另一個構想,那就是先讓兩位幫主夫人共同接掌幫主,並由所有的長老們來輔佐,一方面繼續派人去尋郭大公子,要是找不到,幫主之位也不至於一直懸在那裏,要是真的把他找回來了,到時再做那時的打算也還不遲。
「幫主由女人來做,這可是洞庭幫頭一回的大事,阻力自然不小。不過那鮑可信的兒子鮑旦首先附議,表示支持這樣的想法,如此一來,擁護郭金華那一派的,也就不好堅持下去,郭夫人登上幫主之位,也就水到渠成了。
「郭夫人的這個幫主是怎麼來的,大家心知肚明,一開始也懷疑這兩個姊妹究竟能不能坐穩這個位置。不過後來的事實證明,大夫人也還罷了,二夫人精明幹練,簡直是箇中能手,不出六個月的功夫,幫中大大小小的事務,在她的整頓之下,全都有條不紊,井然有序地運作著,幫務蒸蒸日上,威風更勝當年。
「後來大家才知道,原來郭前幫主在去世前半年,因為精神不濟,早將許多事情都交給二夫人去處理決斷,大家渾然不知。那魏慶長年跟在郭前幫主左右,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情的人,所以他才會有由幫主夫人來接任幫主的提議。其實他想借重的,就是沒有陷入爭議泥沼的夫人身分,與她這方面的長才,終於幫助洞庭幫化解這一個危機。
「想一想,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大家當初只是想讓兩位夫人暫管幫務,而現在,根本再也沒有人去提起郭前幫主大公子的事情了。
「不過雖然幫中事務都由二夫人決斷,但名義上,大夫人還是大夫人,是洞庭幫的頭兒。只要她喜歡你,你在這裏就有好日子過,要是你得罪了她,早晚被扔到湖裏餵王八!」
程楚秋聽完,心道:「原來如此。」問道:「她是幫主,我只是個被你們撈上來,沒什麼用的廢物。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要她……幫主喜歡我,那不是太難了嗎?」
李總管道:「你有這份認識,那是最好……」說到這裏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四處張望一會兒,隨即將所有門窗關起,回到座位上,神秘兮兮地在他耳邊低聲續道:「兩位夫人的能力,那是沒話說的。最重要的是她們兩個待人寬厚,比起郭前幫主,那是大不相同。在這裏,郭前幫主到底長什麼樣子,我看大家差不多全忘了。」
他頓了一頓,確定屋外沒有動靜,又續道:「大夫人才能比二夫人差些,所以閒暇的時候多。你也知道,她畢竟是個女人,年紀輕輕,二十三四歲就成了寡婦,長夜漫漫,那可有多寂寞……」他越說聲音壓得越低,臉上既有些戲謔的古怪,又有點擔心害怕惶恐,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程楚秋不禁一愕,心道:「什麼?難道……難道她想……」嘴巴一張,正要說話,那李總管作手勢打住,雖仍壓著嗓子,但聲色俱厲地說道:「我言盡於此,今天給你說這些話,是看在剛剛夫人對你的反應還不錯的面子上,讓你放在心裏,好給你日後說話辦事,有個斟酌的依據。待會兒只要走出這個門,我就要你忘了這些事情是我跟你說的,而你也不准再說出去。只要讓我聽到有半句話在外面流傳,瞧我不宰了你!」
那程楚秋見他說得鄭重,竟然沒有動怒,相反的,反而有點想多了解這兩姊妹的衝動。不過看樣子李總管是不會再多說了,說不定他所知也僅止於此,於是點了點頭,老老實實地說道:「我知道了。」
那李總管統管整個洞庭幫一般幫眾,自然有些閱歷,雖然看不出程楚秋原來是個武林高手,卻能察覺他語意誠懇,與先前頗有不同,便道:「還有,瞧你臉上的刺青,充其量只是個奴隸。要想過得舒服些,就把招子放亮點,只要聽我的吩咐,總有你的好處,否則的話……哼……我能把你捧上去,也能把你摔下來……」
程楚秋會意,不過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待下來一探究竟,什麼脾氣也沒了,說道:「這個小的理會得。」
那李總管自與他說話以來,頭一回聽他自稱「小的」,以為他終於知道事情輕重,懂得要收斂謙虛,不禁感到十分滿意。於是便道:「對了,就是這樣。你跟我來。」
於是帶他到帳房去見一個老頭子,程楚秋記得他曾經提過「財叔」什麼什麼的,於是便道:「財叔好!」李總管見他乖覺,腦筋也不錯,甚是歡喜。果真安排他跟著財叔做事。那財叔是個唯唯諾諾的人,什麼都好,程楚秋知道跟著他,日子就好過了。
吃飯是大夥兒擠在飯堂裏一起搭伙。但到了晚上,卻另有人來帶他到他睡覺的地方,而不是跟其他人一起睡通舖。程楚秋雖感奇怪,但也欣然接受。他睡覺的地方在柴房邊的一間小屋子裏,地方雖然簡陋,但想到是自己一個人的地方,也就沒什麼好挑剔的了。至於他睡在這裏還要負責看柴房後的庫房,自然也是沒什麼好計較了。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那程楚秋來到這島上,轉眼也有三個月光景,除了前一個多月屬於昏迷狀態,人事不知之外,這又一個多月以來,他天天在帳房幫忙東謄西寫,庫房一有東西進出,他也要幫忙搬運。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始終沒有機會再見那大夫人一面。
他心裏倒不是期待見那大夫人後,會有什麼事情發生,而是對這兩姊妹實在感到非常好奇。當然,也許他心中畢竟有所期待,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那也說不定。
程楚秋感到有些納悶。但這回李總管比他自在多了,渾像個沒事人一樣,就像真的根本忘了有那天,曾與他說過的那一番話的事情一般。程楚秋自然也不能問,偶而想起,也只有繼續擺在心裏。
這一天林鐵兒忽然跑來看他傷口復原的情形。程楚秋解開衣衫,讓他瞧個仔細,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抱怨道:「林師父的醫術雖好,但不知是否年老目花,手藝可真差勁。」
林鐵兒說道:「你是說他傷口縫得不好?」
程楚秋道:「不是,我的傷勢那麼重,能縫得起來已經是謝天謝地了,怎麼能要求還要美觀?我說的是我臉上的刺青。」
林鐵兒忍不住往他臉上瞧一眼,說道:「這種刺青能好看到哪裏去?他們是怕你逃跑才刺上去的,可是不為了好看。再說,原本的圖樣跟你臉上的也差不多。」
程楚秋道:「你是說我還得謝謝他囉?」
林鐵兒笑道:「沒錯,他沒有把它刺得跟巴掌一樣大小,已經是你祖上保佑了。」
程楚秋不記得林鐵兒有這般開朗,記憶所及,他是個內向拘謹的小伙子,沒想到他也會跟自己說笑。於是便順著他的話說道:「好,就請你幫我他道聲謝,然後我再給他安一個長生祿位,早晚三柱香,替他祈福。」
兩人談談笑笑,情感拉近不少。林鐵兒問起他生活情況。程楚秋道:「日子過得倒還舒服,就是這裏有些人忒也難相處。」
林鐵兒道:「這島是個封閉的環境,平常少有外人,他們要有些時間習慣。」
程楚秋道:「是嗎?」指著自己的臉頰道:「如果我這樣子的人少,那就不必作記號了。」
林鐵兒道:「臉上有這徽號的是不少,但是沒有一個像你這般舒服。」低聲道:「要是他們擄了人,男奴女娼,哪有一個像你這般舒服?」程楚秋心中一凜,問道:「你還知道些什麼?」
林鐵兒確定四下無人,這才說道:「你見過大夫人沒有?」程楚秋一愣,裝傻道:「什麼?」
林鐵兒道:「你昏迷的時候,大夫人去過幾次。若不是她,你現在要不是在山上挑土擔石,就是在湖灣邊拉縴引船。要在湖邊夏天還好,到了冬天總要凍死、淹死幾個人。而要在山上冬天還好,一到了夏天,總有幾個人要被蛇蠍大蟲咬死。」
林鐵兒細數著這些,身為最低階層工奴的悲哀。程楚秋聽他語意真切,突然明白他為何對自己這般關心。在他眼中,自己也算是這悲哀的一群吧?程楚秋有點想笑,但笑不出來。
林鐵兒初步檢視他的傷口,認為情況一切良好。程楚秋從來沒有受過這麼重的外傷,總覺得右肩好像有東西壓著綁著。林鐵兒告訴他那是因為傷口內部癒合,筋肉黏合在一起的緣故,如今大致痊癒,只要開始多活動,舒展筋骨,便能逐漸改善。
程楚秋也正想,自己的功夫也擱下得夠久了,再經林鐵兒這麼一提點,便決定開始把功夫練回來。
當天夜裏,他先在床上假寐一會兒,接著便趁著夜色,偷偷溜了出去。這些天來,他已經將附近的環境摸熟,知道後山上有塊空地,砂岩石礫,作物不生,人煙罕至。認清方向,便一路走去。
他初時行走,步不甚速,及至後來越走越快,接著才開始運起輕功起來。但覺丹田一股熱氣,暖哄哄地慢慢向四肢百骸散了開來,心中不禁有股他鄉遇故知的暢快。
身體給他的反應不錯,程楚秋的膽子也就漸漸大了起來。他越奔越快,不久之後,幾乎是足不點地,速度與他受傷之前差不了多少,只是時候一久,血行加速,右肩便開始隱隱作痛起來。他想今天不過是試探傷後狀況,不必操之過急,於是緩下腳步來。
腳下功夫已經試過。來到預定的空地上,便開始練起雲霄掌與七散手。他仍是採取漸進的方式,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試演。一開始只徒具其形而不著內勁,然後再一分一分地往上加。
由於他傷的就是手部,情況顯然不如腳下那般樂觀。右手才用上兩分勁,霎時便覺得一陣痠軟從肩膀傳到手肘,連帶地讓他五跟手指都使不上力,做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更糟的是,這種情況不但沒有因為他一直不斷地練習兒有所改善,相反地,他每勉強用力一回,痛楚就越增一分,到了後來,幾乎連握拳的力氣都有問題時,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既然右手手指不夠靈活有力,七散手便幾乎毫無用武的餘地了。拿手的武功剩不到兩成功力,程楚秋頗有些心慌意亂,繞著空地奔跑一圈,忽地深吸一口氣,運勁於臂,左掌倏地拍向一旁的樹幹,「啪」地一聲,比一個人腰桿還粗的樹幹陷進個碗口大的凹洞,樹葉樹枝紛紛落下而樹幹不裂不斷,正是雲霄掌的手段。
前掌既發,程楚秋抬起右掌,跟著拍去。他早有心理準備,運勁不敢超過兩成。只聽得又是「啪」地一聲,但覺手臂彷彿同時應聲折斷,接著一陣錐心刺骨之痛,鑽入右肩。
他霎時冷汗直流,全身發抖,忍不住當場跪坐下來,大口喘氣,收懾心神,免得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好不容易將這劇痛逐漸忍受了下來,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絕望的心情。肉體上再大的疼痛,都終會過去,但精神上的痛,只怕才要開始,而且永無止境。
程楚秋一顆心怦怦地跳著。才感到疼痛平復,便馬上尋了處乾淨的地方,打坐運功。但他不論如何依著師傳口訣,從最基礎、淺顯的基本功開使練起,手少陽三焦經、手太陽小腸經以及手陽明大腸經三條經絡,仍是一如前次,不但不通,也毫無反應。
不知不覺間,天色漸漸亮起。程楚秋一顆心也沉到了谷底,這三條毫無反應的經絡告訴他一件事情:要是不顧一切繼續練下去,體內陰盛陽衰,終有一天會走火入魔。要是乾脆不練,這三條經絡說不定會萎縮下去,拖累他其他經脈的修為,然後內功一年一年倒退回去。
要是師父還在的話,他一定能告訴自己該怎麼辦吧?
程楚秋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將所有師傳武功全部學全,現在看來,他還有很多根本還沒學到。想起師父的慈愛,想起雲霄山上的生活,想起文君……復又想到自己的遭遇,對照自己現在的處境。一向樂觀的他,終於也要面臨崩潰,鼻子一酸,怔怔掉下淚來。
如此幾天過去,程楚秋每天夜裏都到後山上練功。他既被譽為近代武林的練武奇才,對於練武,自然也有幾分痴好與執著,當然最重要的是,他還有著幾分自信。他只希望老天爺能看在他努力不懈的份上,以勤補拙,讓他慢慢重拾往日的感覺。
不過有時候,類似像「勤能補拙」這樣的勵志話語,正是相對優秀者,用來愚弄安撫相對笨拙者的。因為就正常社會結構來說,畢竟是平凡庸俗的多,出類拔萃者少,好好安撫這些人,有事情讓他們花心思,能夠維持一個安定易於統治的社會。
所以一個自認不凡,懷才不遇的人,到最後非常容易流於憤世嫉俗,就是因為以他們的智慧,已經不能再給人愚弄。不能麻痺自己,日子可就痛苦了,要不嘛就遷怒旁人,要不嘛就裝瘋賣傻,或者鎮日買醉。
當然,程楚秋還沒走到這樣的地步。這天夜裏,他又上山偷偷練功。幾天的心得下來,預估除了輕功最少還保有受傷前的八九成功力外,雲霄掌左手勉強可以恢復五六成,只是他左手力氣向來就比右手小,七折八扣下來,恐怕剩不到四成。
至於七散手,右手不論是力道還是速度都配合不上,遇到真正強敵時,反成了破綻所在,所以還不如不用,這門功夫,從此也就算沒了。
思前想後,左右合計,程楚秋不禁感到一陣灰心沮喪。先是身外所有的一切,在一夜之中失去,沒想到就連十幾年來的修為,如今也要逐漸失去。正自徬徨之際,忽然想道:「那齊古今號稱刀王,一刀斬斷了我的筋骨,加上失血過多,還泡在湖水中,傷勢不可謂不重。那林鐵兒的師父,居然能去腐肉,縫筋肉,續斷骨,簡直是華佗再世,絕對不是一般尋常的大夫。」想到這裏,不禁雀躍起來。
其實這層道理顯而易見,一開始他因為突逢大變,再加上人在病中,所以沒有想到這一節。後來則因心中埋怨,想那林老頭之所以伸出援手,也不過是另有所圖,也就沒有去深究他的醫術竟有高到什麼地步。
程楚秋心中重心燃起這點希望,立刻高興得靜不下來,一邊往山下走去,一邊復又心道:「就算他對內功一竅不通,但這是因外傷引起的,最少也可以給我一些建議。」想起當時林老頭曾經要自己搬動石臼,此時想來,更覺他必有深意。
他自問自答,不自覺越奔越快,腦中仍不斷思索著:「不過這中間有個難處,我要是顯出曾經練過高深內功,只怕會引起不必要的事端,說不定身分也要暴露了……」想到這裏,委實覺得難以下定決心。他心有旁騖,腳下又奔得急了,忽然間頭一抬,才發現走錯下山的路了。
程楚秋倒退走回幾步,仰頭望著夜空,但見半月斜掛,從雲後透出光來,辨明方向,往左邊一拐,續往前進。
走著走著,忽然碰見一堵從未見過的圍牆。因為天色很暗,白天的景象到了晚上,常有看走眼的情況,所以他並不以為意,只順著牆腳不斷行去。過了好一會兒,但覺得這堵牆好似無窮無盡一般,以前的習慣一時改不過來,伸手一搭,身子拔起,輕輕巧巧地翻過牆頭。
為了省時省力,程楚秋本來打算穿過這裏,可是翻過圍牆一看,卻發現四周庭院深深,遠方屋影幢幢,不知身在何處。
程楚秋又走了幾步,終於確定這是一處他從沒來過的地方。四處凝視一會兒,才想退出此地,忽地聽到背後腳步窸窣幾聲輕響,連忙身子一矮,往前方一棵大樹竄去,足尖一點,躲到樹上。
藏好身子,探頭往樹下一瞧,但見兩道人影手執火炬長棍,從樹下走過。其中一人說道:「喂,你剛剛看到什麼沒有?」
另一人道:「看到什麼?什麼也沒看到。」
先前那人又道:「我剛剛明明看到有個人影……」
另一人道:「人影?人你個大頭鬼影啦!我們守夜巡更了三年多,有哪一天哪一隻眼讓你看到鬼影?當真胡說八道……」兩人越說,越走越遠。
程楚秋心道:「這是什麼地方?居然有人守更巡夜?」他這一下倒不想走了。心想反正自己到這島上已經好幾個月了,卻沒到過幾個地方,實在與他以往的個性不合。但見那兩個巡夜的毫無所覺地續往前去,便偷偷溜下樹來,遠遠地跟在他們的身後。
跟著跟著,三人兩前一後,來到一座大宅前,那大宅外又有一圈圍牆,比剛剛程楚秋翻過的那一堵,還要高出好幾尺。便在此時,另一邊又有兩個人會合上來,程楚秋遠遠地等著,但見四個人交頭接耳地談論一會兒,又是兩個一組,分頭往兩邊巡去。
程楚秋尋思:「這是誰住的地方?難道……」忽然想起那天李總管帶他去見的那位大夫人李寶兒。這個地方守衛森嚴,定是幫中要角居住的地方無疑,不過是不是李寶兒,那就未必了。至少程楚秋的印象當中,那天李總管並非帶他來這裏。
既來之,則安之。他左看右看,挑了一處地方,毫不費力地翻過牆去。那牆內是一幢大屋,左右兩邊各有一條迴廊。三更半夜,四周一片漆黑,那是當然的事。可是就在那迴廊的另一頭,有扇窗子透出些許燈光,大老遠就能看見,顯得十分醒目。
程楚秋繞著大堂走了一圈,發覺沒什麼好看的,禁不住心中好奇,還是往那亮光的地方走去。
才來到窗前,忽地窗內黑影晃動,跟著「咿呀」一聲,窗扉打了開來。程楚秋趕緊往旁邊一閃,躲了起來。
才藏好身子,只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這麼晚來找我,到底有什麼事?」程楚秋心中一突,隨即知道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偷偷側臉過去,露出一隻眼睛來。
只見窗邊站了一個苗條身影,光線從背後透了出來,看不清楚樣貌,不過依稀仍可分辨得出是一位年輕女子。她下巴微抬,彷彿看著天上夜色,卻不知剛剛是不是她開口說話。
才懷疑著,卻見女子背後一個人影靠了上來,站在她身後開口說道:「最近難得能跟妳說上話,白天時人多,所以只有晚上來了。」影高肩寬,是一個男子的聲音。
那女人頭也不回地道:「那也不必這麼晚啊……」
男子將貼近女子,低聲道:「不到這個時候,妳的藉口總是一堆。」
女人頗不自在地往旁邊讓了一步,說道:「好吧,有什麼事你就快說吧。」
男子溫柔地道:「妳怎麼還不睡?還在為了下個月歲貢的事情傷神嗎?」
女人冷冷地道:「這件事我們白天談論過了……」
男子的聲音有點不耐,說道:「我知道我們談論過了……」
女子語氣一貫,道:「那你還來做什麼?」
男子欲言又止,最終說道:「妳先把窗子關上。」
女子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關門閉窗,多有不便。」
男子臉色微變,說道:「妳……妳說什麼?」
女子斬釘截鐵地道:「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男子雙手往女子肩上一搭,皺眉道:「孤男寡女,多有不便?我們不是已經……」
女子雙肩聳動,將男子的手擺開,說道:「以前的事對我來說,猶如過眼雲煙,今後再也休提。你今夜要是想來敘舊的話,那就請回。夜色已深,我要休息了。」
男子道:「妳說什麼?」聲音相當生氣。
女子道:「我看真的是沒正經事要跟我說了。」轉頭喊道:「仙兒!送客!」
男子大怒,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腕,將她身子拉近,壓低聲音說道:「我告訴妳,以前的事情不會因為妳忘了,就等於沒發生過。這些事情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別以為翅膀硬了,就能把我一腳踢開。」
女子掙扎著要將手從他的掌握中脫開。那男子顯然因此用力更劇,情勢跟著緊張起來。女子情急大喊:「仙兒!仙兒!」
那程楚秋聽到看到這裏,也忍不住想要出手干預,便在此時,那男的動作忽然一僵,接著便聽到另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啊,魏長老,這麼晚了,你還在這兒啊?」
那男子道:「仙兒,妳先出去,我馬上就走。」屋內一陣沉默,那位叫仙兒的女子顯然沒聽話先出去。只聽得那男子續道:「妳先叫她出去,我再說幾句就走。」
女子遲疑。男子道:「妳不先叫她走也行,那麼妳想忘的前塵往事,可又要多一個人知道了。」
女子道:「你先放開我。」男子依言放手。
那女子這才道:「仙兒,妳先到外頭等著。」
那個仙兒應了聲「是」,退了出去。
男子恨恨地道:「好,算妳狠。不過,我不會這麼罷休的。妳也不想想,我在妳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妳今天所有的一切,又有哪一樣不是靠我掙來的?如今妳大權在握,地位穩固了,就想甩開我?沒那麼容易!哼,這個時候忽然想當貞節烈女了?不嫌太遲了嗎?」
女子道:「不錯,都怪我當時把持不定,一時糊塗,才會上了你的當。不過人可以糊塗一時,卻不能錯一輩子。所以你放心,我不會再錯下去了。」
那男子本來已經打算拂袖而去了,一聽到那女子這般說,忽然大發雷霆,一個轉身,一掌劈去。女子大驚,一時促不及防,閃避了幾下,終究還是給他扣住門脈。
女子道:「你……你幹什麼?」嘴巴一張,又要大叫。男子倏地點中她的穴道,女子頓時全身僵硬,不能動彈。
女子瞧那男子的眼眥欲裂,幾欲噴出火來,不由得害怕起來,但苦於一時疏於防範,全身被制,只能眼睜睜地瞧著對方想幹什麼。
男子將她的手腕轉到她的背後,一把抱住她,說道:「我想幹什麼?妳不是問了我一整夜了嗎?我今夜就是為此而來,我可不想空手回去……嘿嘿,什麼叫做『妳不會再錯下去了』?我要妳永遠翻不了身……」說著,兩人人影在窗口一晃,男子顯然將女子壓到地上去了。
程楚秋一愕,心道:「這男人居然來強的。」他一向瞧不起以大欺小,以強凌弱的江湖不平事。現在看到男人欺負女人,一樣感到不屑,隨手撿起地上石塊,朝窗口扔了進去。「啪」地一聲,石塊打破窗櫺,餘勢不墜,「嘩啦」一聲,不知又打碎了什麼東西。
這下聲音頗大,驚動了不少人。那男子一躍而起,往窗外一看,喝道:「什麼人?」便在此時,那個叫仙兒的也衝了進來,一見屋內的女子倒在地上,馬上奔到窗前來扶,一邊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那男子語氣緊張地道:「剛剛外頭有人閃了過去,我追去看看,妳在這裏保護夫人……」說著身子一晃,直接躍出窗外。
那程楚秋聽這人居然能從他扔石的手勁落點,得知自己所藏身的地方,不禁駭然,心道:「今天遇到高手了,不知能否全身而退?」他自藝成以來,從來沒有這般洩氣過。現在不過是讓人得知藏身之處,竟然還沒開打,就已經擔心退路了。
程楚秋內勁潛運,正要從樹後閃出,卻見那男子一躍出窗外,立刻往東北角奔去,方向正好與自己所在之處相反。
程楚秋一愣,隨即會意:「原來他剛剛根本就是胡言亂語,只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一個遁逃的藉口罷了……」一想到這裏,不禁啞然失笑。想那洞庭幫前幫主郭宗堯的武功,江湖傳言都說不過爾爾,一幫之主已是如此,島上又能有什麼高手呢?
程楚秋頓時安心不少,續往那窗口望去,卻見窗邊已不見了人影。他心念一動,攀上樹幹,找了一處安穩的地方,居高臨下,再瞧進窗子裏,果見一個丫鬟模樣的少女,正伺候著一個坐在桌邊休息的少婦。程楚秋瞧著她的裝扮模樣,忽然想起李寶兒來。
只聽得那個叫仙兒的丫鬟說道:「夫人,妳沒事吧?」(程楚秋一凜,心道:「夫人?難道她是……」)那少婦手心托著下巴,手肘拄在桌上,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道:「我沒事……」
那個叫仙兒的走到窗邊,探頭探腦地瞧了一會兒,回頭說道:「不知魏長老追到人沒有?那人是誰?這麼大膽,居然敢闖進我洞庭幫總堂裏來?」頓了一頓又道:「真不知道這些人守夜是怎麼守的?」
那女人道:「不必為難他們。只要他們今後加強巡邏就行了……對了,以後這裏也派人來巡守,沒事的話就待在前堂,有需要的時候,我叫一聲,他們可以馬上趕到。」
那仙兒道:「是。」
程楚秋心道:「果然是她。」他曾經聽李總管說過,那李家姊妹一起嫁給了郭宗堯,姊姊是大夫人,那二夫人自然便是妹妹李貝兒了。
又說那李貝兒雖然是妹妹,但慧黠伶俐,果敢又有擔當,比起郭宗堯更得人心,所以是實際上決斷幫中所有事務的幫主。
在那一段敘述過往歷史與各種傳言的談話中,程楚秋可以聽得出來,李總管對這位二夫人所有讚美稱頌之詞,均是出自肺腑,與他平時信口開河,見風使舵的態度完全不同。而語末的一番警告,更是赤裸裸地表現出他對二夫人有多敬畏。
這使得原本沒把這位勢利跋扈的李總管放在眼裏的程楚秋,也不禁對他另眼相看,心中對這位二夫人,更有著無比的好奇。結果李總管的警告,收到了完全的反效果。
室內光線昏暗,人的樣貌只能瞧出個概廓,不過眼前這位二夫人體態嬌柔,舉手投足之間,十足大姑娘的樣子,完全瞧不出她竟然是千餘名粗獷大漢的頭兒,一句話就可以號令千餘名幫眾為她衝鋒陷陣。
尋思之間,只聽得那李貝兒說道:「好了,妳先下去吧,我想那個賊人再也不敢來了。」程楚秋心道:「她到這個時候,還是一直在為那個什麼魏長老的掩飾,只怕兩人之間,非比尋常……」不知為了什麼,心中悵然若失,頗有些不愉快。
目送著仙兒離開房間,程楚秋忽然感到有些意興闌珊。正想找機會溜下樹來離開,卻見那李貝兒再度走到窗邊,抬頭看著夜空,怔怔出神。
這是程楚秋第二次瞧見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四周的空氣中立刻瀰漫著一種淡淡憂愁。程楚秋一來怕驚動她,二來也一時忘了要離開。就好像自己也感染到了那股心情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上的月亮緩緩地從片片浮雲後頭露出臉來。一抹月光悄悄地傾瀉在李貝兒的臉上,一團瑩瑩的白光跟著在她面龐上散暈開來。程楚秋靜靜地瞧著她,幾乎要忘了呼吸。驀然間,他在李貝兒的臉頰上,竟然發現閃閃了星光。
她在流淚。是的,那李貝兒一動也不動,怔怔留下淚來。此刻她的心事,除了她自己之外,只有月亮知道吧?
程楚秋猜著猜著,忽然想起柴文君來了。此刻的她,或許在雲霄山上,也正獨自憑著欄杆,看著月亮偷偷流淚吧?程楚秋不希望她為自己這般難過,卻又企盼她真的還是惦記著自己。不過要是她已將自己忘記,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吧?
畢竟目前所有在她身邊的人,都認為是自己殺了她的父親。試問天下為人子女的,又有誰會惦記著殺父仇人?愛著殺父仇人呢?
一陣晚風吹過,樹上秋葉嘩啦一片,隨風飄下。那李貝兒忽然把眼光往樹上一瞄,緊緊盯著樹上瞧。
程楚秋見她眼光正對著自己,心裏一驚,倏然回過神來,身子一縮,便往樹幹後面躲去。耳裏但聽得那李貝兒開口說道:「宗……宗堯……是你嗎?」語調既緊張又興奮,既懷疑又盼望,情深款款,懇切真摯,不論誰人聽了,都想應她一聲。
程楚秋聽了也不禁動容,只聽得那李貝兒續道:「宗堯,剛剛是你嗎?你為什麼出手救我,現在卻又躲著不見我?難……難道……你氣我……氣我跟魏慶的事?」
程楚秋心道:「魏慶?嗯,那是郭宗堯的第六個徒弟,也是他唯一活著的一個徒弟。」聽她語意,果真是與魏慶有著曖昧不清的關係,心中微微感到一股涼意。
那李貝兒道:「宗堯,如果你在天真有靈感,就應該知道,我這一切都是不得已的,你……你怎麼能怪我……」語音哽咽,微微抽泣起來。
程楚秋聽她哭得傷心,亦不禁感到心軟,心道:「她不必在死人面前裝模作樣,她應該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他剛剛才親眼瞧見魏慶對她兇霸的模樣,此刻又聽她這麼說,早就相信她了。不知不覺間,竟把自己當成已經死去的郭宗堯,心道:「我不怪妳,我不怪妳……」
那李貝兒哭了一會兒,漸漸止住淚水,又道:「唉,你瞧,我糊塗了,你若是怪我,剛剛又怎麼會出手救我?你若不是惱怒魏慶,剛剛又怎麼會把破窗子砸在他的頭上。」
程楚秋心道:「哦,是嗎?難怪他片刻不敢逗留,他知道此中必有古怪,因為那絕對不是一個死人做得出來的。」
那李貝兒這麼想了想,便破涕為笑,但旋即又傷心起來,說道:「但是你既然回來了,為何又躲著不見我?我聽人家說,往生的人,在第七七四十九天的夜裏,會回家來看看親人,為何我也沒見著你?就是作夢,你也不曾讓我夢到一次……」
程楚秋見她又再度陷入傷心的情緒,心情不禁也跟著受到了影響。他當初剛聽到李家姊妹的遭遇時,原本覺得一對年輕貌美,正值青春年華的姊妹花,會答應嫁給一個年紀比她們父親還大的糟老頭,就算不是被人強迫的,最少也是基於千般無奈。
可是眼前的景況,李貝兒的真情流露,卻告訴他不是這麼一回事。程楚秋大惑不解,也大嘆可惜,頗有覺得她自甘墮落之憾。不過李貝兒的深情,也在此時深植他的心中,不能抹滅。
那李貝兒觸動心事,抽抽咽咽,好一會兒不能平息。但最後也許終究是累了,還是覺得自己已是一幫之主,要堅強行事,於是轉入房內。那窗戶給程楚秋弄壞掉一扇,她只得閉了另外一扇,便熄燈休息了。
程楚秋又在樹上待了一會兒,這才悄悄溜了下來,循著原路,退回山道上。抬頭一看,月過中天,這才知道剛剛把月出看成月落,方向正好弄反了。回到住宿的地方,他趕緊躺回炕上,閉上眼睛,只想早點休息,免得第二天一早沒精神做事。
可是這會兒他眼睛一閉,腦海中全是李貝兒孤單嬌弱的身影。就像一株盛開在風雨中的花朵,令他忍不住想要撐把雨傘,替李貝兒遮風擋雨,甚至動了乾脆把花兒帶回家保護細心栽培的念頭。
迷迷糊糊間,程楚秋還是睡著了。第二天一覺還沒醒來,李總管便派人來找他。他的武功雖然七折八扣,但剩下的還幾乎足以讓他應付這島上所有的狀況,來請他的人還沒走近屋子,他在炕上已經驚覺了。
程楚秋一言去見李總管。那李總管道:「帶兩個木工,我們去見二夫人。」程楚秋心中一突,道:「什麼?」
李總管口氣不善,道:「你是沒睡醒嗎?」
不再多說,點了兩個木工,到庫房搬了物料,便往路上進發。程楚秋幫忙扛了一個箱子,走著走著,果見便是昨天晚上曾經走過的路。未久一行四人來到大門前,通過驗證,走了進去。
當即便有人奔去通報。還沒來到堂前,便有人迎了上來,領著四人繼續往前走。程楚秋早已猜到木工是要去修昨夜被石頭砸壞的窗子,走著走著,果不其然,四人便來到破窗前。
李總管看了看情況,也不多問,要兩個木工立刻動手,務必在日落之前修繕完畢。
領路人聽了覺得十分滿意,說道:「李總管辦事,乾淨俐落,難怪幫主喜歡你。」
李總管笑道:「哪裏哪裏,我不過是把幫主的事,都當成自己的事來辦罷了。」
兩人說說笑笑,順便盯了一下工人的進度。那領路人說說忽然瞟了程楚秋一眼,說道:「就是這一個人嗎?」程楚秋臉上有幫徽刺青,別人想認他,可是容易得很。
李總管點頭道:「沒錯。」
程楚秋心道:「沒錯,就是你爺爺……」他總是覺得這些人看他的時候,多多少少有些異樣的眼光。像這樣被人當成異類瞧久了,不免有些不耐煩。
兩人說著說著,又將話題扯開,天南地北聊了一會兒,那個領路人說道:「我看時候差不多了,李總管先到偏廳去等吧,萬一二夫人先到了,那就不好了。」
李總管點頭稱是,便帶著程楚秋往廊上走去。
程楚秋跟在李總管後面,一直低著頭,不想多與這些無關的人照面。但臨走之前,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了他昨天夜裏藏身的那株大樹一眼。
要不是知道待會兒要見李貝兒,程楚秋也不會這麼有耐性吧?李總管不知道這一層緣故,走著走著,說道:「你今天乖覺得很,終於想通了嗎?」程楚秋訕訕一笑,沒有回答。
兩人走近偏廳,立刻有兩名紫衣女子上前盤查,一人手執魚叉,一人手執鐵鉤,情況就跟見李寶兒時一樣。當然,程楚秋事後才明白,為何要用女人來當侍衛了。
李總管一見到紫衣侍衛,顯得特別恭敬,經過通報之後,兩人獲准放行。進入廳中,但見屋角四周沿著牆邊,站滿了八個紫衣侍衛,不知是否因為發生昨天的事情,所以增派人力。
兩人坐定,丫鬟送上茶水,程楚秋偷偷瞧她面容,並不是昨夜那個仙兒。
正納悶。堂後簾子掀開,另一個丫鬟走了出來,輕聲道:「李總管,二夫人到。」李總管趕緊起身。程楚秋瞧了這丫鬟一眼,心道:「是了,她是李貝兒的貼身丫鬟,地位不同,不用倒茶遞水。」
未久,一個身材婀娜的少婦,隨後娉娉嬝嬝地走了出來。程楚秋清楚地瞧見她的模樣,但覺她面若芙蓉,膚光勝雪,端的嬌美無比。單論模樣長相,兩姊妹幾乎是不相上下,只是妹妹李貝兒一雙籠煙秀眉,似蹙非蹙,心事重重的樣子,比之李寶兒惹人憐愛有餘,妖艷不足。
這回程楚秋沒有像上次見李寶兒那樣,一直不願與對方眼光交接。相反地,卻是一直盯著李貝兒直瞧。那一旁仙兒瞧見了,輕咳一聲,給李總管使了個眼色。
李總管驚覺,手肘撞去,正中程楚秋的右臂。程楚秋吃痛,「哎呀」一聲,叫了出來。
李貝兒眼睛一抬,道:「什麼事?」李總管急忙道:「沒有,沒有!沒事,沒事!他右手有傷,我剛剛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李貝兒瞪了兩人一眼,喜怒不形於色,淡淡地道:「兩位請坐。」李程兩人謝坐。
李貝兒復道:「李總管統領幫中內務,自當帶頭愛惜人力物力才行。」李總管臉上一紅,道:「是,屬下知道。」程楚秋大樂,心中大叫:「好啊,說得好,難怪大家喜歡妳!」
李貝兒轉過來向程楚秋道:「你姓楚是吧?」程楚秋先是一愣,脫口道:「我?喔……是,是,是……對,我姓楚,我姓楚……」
李貝兒道:「楚兄弟,我想李總管應該跟你說過了,既然來到我們這裏,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多想了。只要你重新做人,努力工作,這裏未始不是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程楚秋嘴上稱是,心道:「沒想到她貴為幫主,居然會把心思放在我這種低賤的奴隸身上。」但聽得李貝兒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最後才說道:「李總管,既然我姊姊看上了楚兄弟,想借重楚兄弟的才華,那麼帳房那邊,你就另外找人吧!」
李總管道:「屬下遵命。」程楚秋心中一凜,暗道:「什麼?」
那李貝兒就像是聽到了程楚秋心中的聲音一般,溫言與他說道:「大夫人你是見過的了。她那邊最近缺了一個幫手,少一個男人幫忙做些粗重的工作。不過雖說是粗重,但你大可放心,林師父跟我說了,說你復原狀況尚可,足堪勝任有餘。只是在一群女人當中做事,一開始不免有些人會覺得不習慣。其實就跟在外頭做事一樣,凡事謹慎就是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程楚秋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如此。那李寶兒要跟李總管要了我去,事先還得經過她這一關,所以今天帶我來這兒接受她的面試。」又想:「那林老頭又如何知道我的復原狀況?是了,那天鐵兒來過,他回去之後,焉有不一五一十報告的道理?」
想清楚這一點,程楚秋這才知道原來李貝兒今天見他,不過是一種例行公事,當下覺得索然無味。照理說,他是個陌生人,本來也不應該期待些什麼,可就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覺得突然間完全提不起勁兒來。
李貝兒道:「仙兒,等一下你先帶這位楚兄弟去看看環境。李總管,他的東西就麻煩你派人送過來好了。」李總管陪笑道:「不麻煩,不麻煩,他也沒什麼東西可以拿。」
李貝兒道:「甚好。」從椅子上起身,逕往後堂去了。那仙兒送了出去,一會兒轉了回來,說道:「好啦,李總管,這就請了。」
李總管惦記著剛剛李貝兒的教訓,連忙道:「仙兒姊,要是二夫人有什麼吩咐,請儘管分派下來,事不分大小,屬下一定辦到。」仙兒笑道:「好啦,我知道了。」
李總管這才稍感放心。臨走之前,忍不住又與程楚秋道:「千萬注意,小心伺候,丟我的臉事小……」壓低聲音威脅道:「你自己的小命事大……」恢復原來的聲音語調又道:「懂了沒有?」
程楚秋答應一聲,送他出廳。仙兒跟了出來,一起目送李總管遠去之後,便與程楚秋說道:「走吧,跟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更往後院走去。程楚秋上回來時正當半夜,瞧不真切,現在實際走了一趟,才發覺這總堂佔地相當大。仙兒帶著他繞過幾處假山池塘,樓台水閣,最後來到一處以綠竹編築的小屋前。
兩個紫衣侍衛迎上前來,親熱地喚道:「啊……是月仙姊來了!」那仙兒亦熱絡地道:「妳們兩個好……」三個女人湊在一起,立刻嘰嘰喳喳起來。程楚秋杵在一旁,特別尷尬。
三人寒喧一番。那仙兒道:「好了,先辦正事要緊。阿嬌姊在嗎?」兩名紫衣人瞟了程楚秋一眼,臉上又是那副已讓程楚秋感到厭煩的表情,微笑道:「她在裏面恭候多時了。」
仙兒道:「是嗎?」馬上領著程楚秋走進竹屋內。程楚秋只見屋中所有的擺設器具,無一不是以竹編製,感覺相當雅致,同時一股新竹的清香,不住撲鼻而來,心道:「住在這裏,夏天一定涼快的很。」
那屋子裏果然已有個女子坐在一旁,一見到兩人進來,立刻招呼道:「仙兒,來,這邊坐。」
仙兒依言過去坐了。程楚秋瞧她的穿著打扮,應該是個與仙兒相同身分的丫鬟,而她既然沒招呼自己就坐,程楚秋也就不好自己坐下。
兩人尚未交談,那丫鬟先看了程楚秋一眼,說道:「上回我正好不在,沒見到他,這陣子老是聽人家講,本來不怎麼相信。沒想到果然是英俊瀟灑,儀表不凡,若不是親眼瞧見,怎麼能相信這樣的人才,就在我們這鳥不生蛋的磐石島上。」
她雖然眼睛瞧著仙兒,好像在跟她說話,但她音量頗大,卻也像是在跟程楚秋說話一般。那仙兒臉上一紅,低聲說道:「妳說得這麼大聲,也不怕他聽到?」說完,卻不禁偷偷笑了一笑。
那程楚秋心中想著別的事情:「原來此處叫磐石島,這倒是頭一回聽到。」所以對兩女的交談恍若未聞。
那個原本就在屋子裏的丫鬟見他出神,便道:「喂!你叫什麼名字?」程楚秋回過神來,趕緊回答道:「我叫楚秋。楚霸王的楚,秋天的秋。」那個丫鬟道:「楚秋……嗯,名字倒是滿斯文的。」拉開身旁的竹椅,說道:「來,一起坐吧。」
程楚秋略一遲疑,還是坐了。那丫鬟道:「從今以後,你就和我一起伺候大夫人了。算起來我們也是同儕,這麼吧,你瞧起來年紀比我們兩個都大些,我們以後就叫你『楚哥』,如何?」
程楚秋尚未答話,那仙兒已經大發嬌嗔,說道:「你們兩個談妥的事情,可別把我算進去。」
那丫鬟不管,說道:「我們別理她。我是她姊姊,她什麼事都得聽我的,我說的算。」也不管那個仙兒願不願意,便介紹道:「她叫宮月仙,意思就是說她是月宮中的仙女,你瞧瞧,她美不美?像不像?」
宮月仙大窘,頓足道:「阿嬌姊,妳怎麼這樣啊……」眼角卻往那程楚秋一撇。程楚秋訕訕笑道:「小的沒見過月宮中的嫦娥,不過要真是有,我想樣子應該與仙……仙兒姊……也差不多……」
宮月仙又喜又窘,啐道:「呸呸呸,你叫我仙兒姊,我有那麼老嗎?」那個叫阿嬌的丫鬟笑道:「我才正想誇你會說話,沒想到馬上就惹得我們仙兒生氣了。還不快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