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沒打聽過此地的風土人情,決定做得或許倉卒莽撞,但這畢竟是方過三十、血氣正盛的壯年,未料道途間生離死別,又首見海的壯濶,只覺天地蜉蝣,小半生痴情耗盡,「讀書救國」的使命像是因過重在半途被抛下的行李,或者,更像是江承林這個人向英雄崇拜的狂狷時代告別留下的回聲。人身畢竟是本,此去只求自立無愧於心、處世不負於人。
原本為四口之家安身有餘的別院由兩人進住更顯寬綽,竹籬小屋、桌几什物、花窗繡褥,在漂泊初定的二人眼裡一一顯得寧靜可愛。居管事一派主家待客的殷勤,介紹了專責打理小院的僕婦:「這是林嫂,這院子裡平日洒掃洗換、三餐茶飯,一切有她,缺了什麼儘管告訴,千萬不要拘謹,頭家今天正巧有客,特別吩咐了,先生一路辛苦,且安心休息,明日再來相見。」林嫂送了茶水,將淨水注入臉盆,準備了乾淨的毛巾予三人洗塵,一切打理妥貼退出小院後,這屋裡作客的氣氛才真正輕鬆起來。
以評估六歲大孩子的常態標準,玉成在人前的表現可圈可點,文文靜靜地隨著大人們進退有據,還算不愧對初時一眼瞧著「不錯」的一身行頭,江承林默默看在眼裡,且留著份好奇以觀人後。只見小屋裡新奇擺設一概引不動這孩子毛手毛腳地翻撿探索⋯⋯總之,到這一步為止,尚未顯出任何少見世面的猴相來,唯對絲繡被面一見鍾情,林嫂前腳一走,他就旁若無人地挨近床邊,摸了又摸,以一種小動物回窩的姿態,三兩下抖開,輕車熟路地蜷進去溫存。
因那意態童騃天真,陸培深早笑個不能自己,而承林,他好久好久沒笑過了,此時卻也忍不住嗤的一聲,想起失散的妻兒猛地覺不該,正了正顏色,柔聲斥道:「還不給我下來!大白天裡就算沒事吧,也不能窩床上,看不出原來是個懶骨頭。」只見孩子依依難捨地放開被褥,立在床邊,小臉上掛著新淚兩行,輕聲說:「我家的被面也是這樣的,我摸著覺得像⋯⋯」陸培深連忙過去摟住他,擰乾了毛巾幫他擦臉,好聲好氣地安撫。江承林別過頭去,心像過了電似的,憋紅了臉才把一肚子自家錐心的苦處憋回肚子裡去,乾著嗓眼招呼孩子:「過來。」見孩子瑟縮著來不近身,伸長了手拉到身邊來,寒門老媽似地叮囑:「你此後記住,即便有人伺候,我們在這兒既不是主,也不是客,凡事照你在家當孩子的規矩守著,別給你爹媽丟人。」「大伯的話你記好了?」小不點默不作聲,只是點頭。江承林真覺著這孩子又不能說「文弱」,只不知哪兒惹人,下意識裡放緩了調門:「你就在院子裡玩會兒,不准出院門,我跟你陸伯伯說會兒話。」放開手任他去了。陸培深若有所思地扭頭看他,半天,嘆道:「我還真看不出來,你在家裡唬孩子會像個舊時代裡走出來的人,就他這年紀,活潑點挺好的,撒得起野代表他有時快樂,依我說,普通人家走不出這樣的孩子來,教養得不錯,就算是路上撿來的,你身邊有個快樂的孩子難道不比有個陰鬱的孩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