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

作者：達瑪

　　

　　媽媽走進廚房時沒看我，她在講電話，所以沒發現我在旁邊偷看。她很厲害喔，從塑膠袋裡變出蔬菜、麵包、牛奶。她走來走去，牛奶……冰箱（碰！），麵包……玻璃盒（蹦！），青菜……水槽（刷！）。我都猜對位置了哈哈哈哈，而且我肚子餓，想吃那個麵包配牛奶，麵包是紅豆的嗎？還是是奶油？不要不要奶油，我不記得吃過啊，可是媽媽說我以前只吃奶油，才不要！我現在只吃紅豆，麵包超人那種，奶油是給小朋友吃的，我現在長大了不吃。還有！我也不吃青菜喔，可是可是，嗯……不吃就會……就會……被細菌人攻擊！還有……被爸爸媽媽罵！所以我還是會吃啦……

　　我好餓，餓到想趴在桌上，可是我不能講話也不能亂動，因為現在是練習寫字時間。我有麵包超人鉛筆喔，上面本來有四隻麵包超人，可是現在太短了剩半隻，因為我一直削。我用麵包超人在作業簿上寫寫寫寫寫寫，寫好多頁喔，現在不想寫了，想吃麵包！

　　「媽—媽—」我用超小聲叫，媽媽走來走去，拖鞋「ㄆㄧㄚ」來「ㄆㄧㄚ」去，還一直講電話。

　　「媽—媽————」我走到媽媽背後，她在用水沖討厭的青菜，我「嘩！」一聲，把作業本推到她胸前，她退了一大步，眼睛瞪好大，好凶。

　　我完蛋了。

　　「寫好了……我，我要吃麵包……」我又變成蚊子叫，媽媽電蚊拍再瞪了我一下，大眼睛開始翻作業簿，然後一邊用掛在耳朵上的耳機說：「好、好，我知道，嗯嗯、嗯嗯，好。bye。」

　　「媽媽—我想吃！」耳機掰掰，換蚊子我飛到她耳朵旁邊，我真的很餓啊媽媽，跟妳說今天在學校，Robert跟John和Kevin把我的飯都弄髒了，他們經過我的桌子，就玩吐口水遊戲，然後小章魚、炸豆腐上面噴到好多口水，髒死了！所以雖然很餓，我還是不想吃，誰想吃他們的口水嘛！結果倒廚餘時，被周老師看到，周老師也凶巴巴罵我浪費食物。

　　媽媽沒有說話，把我的作業「碰」一聲放在廚房桌子上，我覺得毛毛的，電蚊拍接近了，「滋滋—滋—」

　　「這是什麼？老師要你寫的作業是這樣嗎？我的天，我真的好累…你可以正常一點嗎？你聽得懂嗎？ 一點點就好……」她把作業本扔到一旁，繼續洗青菜，水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我不知道我做錯什麼…為什麼你會這樣？我們會變這樣？」她用力洗菜，那些菜變得碎碎軟軟的。

　　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想吃麵包，為什麼不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自己常常變成風箏，不曉得朝哪兒去，只是不斷往上、往前飛。今天是生氣的紅色風箏（上面有麵包超人圖案！），遇到好大的風，飛呀飛呀飛得很遠，又累又餓。

　　作業本有一頁沾到水，軟軟的破了一角，我把碎片撿起來，上面寫了一個完整的「S」，那是我很認真很認真，用麵包超人筆寫的「S」喔。偷偷告訴你，你不要跟別人說喔，除了紅豆麵包和麵包超人，我最喜歡的就是「S」了，掛勾S、馬路S、超人S、蜜蜂S、隔壁班的Stella，還有還有，媽媽的波浪S長頭髮。每次洗完頭吹頭髮，她用手指好像彈豎琴一樣，S頭髮就會開始唱蓬蓬香香的歌噢。我都看到發呆，媽媽看到我的臉就會笑出來，她會說：「寶貝你在看什麼？在看什麼？嗯？看什麼？咕嘰咕嘰你好可愛——」我們會抱抱，會一起玩，那時候真是開心啊。

　　你問我為什麼喜歡S？嗯……這我也不知道呀～

　　我就是喜歡——

　　可是其他人不喜歡——

　　像我一年級有一個王老師啊，恰北北欸比媽媽還凶，因為我不想寫1234（也不想上課），她就把爸爸媽媽找到學校。他們三個就一直看我喔，叫我要寫1、2、3，他們想看到在格子上站得直挺挺、阿兵哥一樣的1，可是我不想寫就寫不出來啊。後來是媽媽一直拜託我才寫，我用的是多拉A夢筆不是麵包超人，因為那時候我還不認識麵包超人，我寫的1像打在窗上的雨，斜斜的噴著，跟他們的表情一樣，歪歪。

　　「1是最簡單的，你不可能不會寫啊，媽媽知道你可以的。」媽媽說。

　　「別調皮了！快點乖乖寫好來！」爸爸說。

　　「一正，用心學習啊。」王老師說。

　　我看看他們，又看看格子裡倉皇逃命似的1士兵們，很認真地寫了一個「S」，他們就都不說話了。回家路上，我走S形彎路玩，假裝自己是滑翔機，爸爸媽媽在後面。回家以後，戰爭爆發了。媽媽的雙手在胸前交叉成X，用好高好快的聲音講話，爸爸雙手朝天上比來比去，看起來像一個Y，他低低的聲音是獅子吼吼吼。後來，他們常常這樣XY來，XY去，因為我一直喜歡著我的S。

　　再後來，棍子就出現了，它在我的手指手掌屁股大腿小腿上，撇了一條一條的1，我覺得很醜也很生氣，紅色風箏常常飛出去。我每天寫更多S，在可以寫的地方都寫，作業簿也是滿滿的S。同學叫我「S男」，那個S取自"Stupid"，我偷偷換成"Super"或"Snake"，感覺比較帥氣。

　　玄關乒乒乓乓，爸爸回來了，他歪歪扭扭走到廚房，臉紅紅身上臭臭的，媽媽放下菜刀，又變成了X。

　　「你現在這樣是怎樣？跟他一樣瘋了嗎？」媽媽看了躺在地上的我一眼。

　　「少、少囉唆！妳給我閉......閉嘴！」

　　我突然想循著爸爸走進來時的S形路線，探索一下客廳，於是也歪歪扭扭地走著。

　　「王一秤！你你......你丑路這是......這是......什麼樣子？！」

　　「我在學你啊——」我開心回答，沒想到爸爸的S路線還蠻好玩的。

　　忽然，一股力量把我推倒，我跌到地上，暈暈的。「啊啊啊啊啊——不要—不要—」我大叫，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好多隕石落在我身上，好痛，我抱著頭滾來滾去。

　　「我……我翹你學我！學我！！你要是……要是真學我，會是今天徹種樣子？」

　　我左滾右滾，逃不開這場外星攻擊，麵包超人救救我！

　　「好了啦，你真的瘋了嗎你？住手！不要這樣！」媽媽像破掉的玻璃，和爸爸又粗又臭的的喘氣混合在一起，我的腦袋亂成一團。黑色風箏拉著我飛出家門，飛到街上，一直飛一直飛飛飛飛飛飛飛飛，飛到纏在一棵好大的樹上。

　　X+Y究竟會等於什麼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眼淚流個不停的時候，風箏破了好多洞，破到飛不動。

　　我掉在樹下，這棵樹真的好大，記得小時候爸爸媽媽有帶我來附近玩，這裡有很多樹喔，但是這棵最—大！超—大的！媽媽說，祂們是神仙一樣的老公公、老婆婆樹，在地球上住很久了。我不討厭也不喜歡樹，因為祂們不是S，但是樹葉影子像被子蓋住我，讓我的風箏沒那麼黑了。我開始無聊，撿著樹枝，在地上畫畫，畫什麼？當然是S啊，我把整片樹下的地都畫滿之後，又繼續畫，畫到手痠長泡泡，世界好安靜，好久沒有這麼安靜，我畫樹葉、我畫樹枝、我畫樹皮，畫在花上草上，畫在手上、手臂上、大腿小腿上，肚子畫好幾個，衣服拉起來，在心臟的地方，慢慢地畫著。S走過的地方癢癢的，刺刺熱熱的，風箏慢慢變成透明色，破掉的洞也漸漸消失，我重新搭上透明風箏，

　　S S 地飛，穿過山，好高的地方，到海邊看海豚跳水！

　　S S

　　S

　　我玩到全身發燙，燙到把衣服褲子內褲鞋子都脫掉，好舒服，沒有這麼好玩過耶，開心到可以不吃紅豆麵包了！

　　玩到頭昏昏，好像聽到有人說：「呵呵，你這麼喜歡啊，就好好地畫吧—」

　　然後我就好睏，眼皮重得S鉤也吊不起來，想睡覺……可是要睡在哪裡…...

　　「sssssss……ssss……」我低頭看，發現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一大群蛇！有大有小，好多顏色，一開始我有點害怕，但牠們抬起身子，對我吐紅紅的舌頭，扁扁頭左右微微搖擺，我感覺牠們在說話。而且——牠們是活生生的S耶！太酷了！我跟著牠們SSSSSS地前進，走了好久好久，直至我也能擺動身體，貼地而行。比較冷的時候，我們窩在洞穴裡一起睡覺，S捲成一團一團的，像花花綠綠的電線。等到太陽出來，我們就會出門，躲在草叢裡等待，S型身體快速拉直後彈回來，就能抓到一隻老鼠；有時候也會爬到樹上的鳥窩裡找蛋。只要有好吃的，全部都先咬住，吞進嘴裡，牠們會慢慢失去自己的形狀，變成我們。我有時候會想念紅豆麵包的味道，但是那也沒辦法，蛇只能往前走，沒有辦法後退。

　　麵包超人掰掰，爸爸掰掰，媽媽掰掰，老師跟同學都掰掰。他們如果看到我，一定都會嚇一跳。嘻嘻，想到再也不用被逼著寫1，我好想笑，不過現在我只能吐著舌頭，發出「ssss......」的聲音了。

　　這樣真好。

　　我就是S，誰也搶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