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為何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主權?

2022/05/21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繼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退出伊朗核協議後,3月21日川普又對中東丟出了新的震撼彈-用推特宣佈美國將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主權。此言一出,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驚喜之餘,也不忘用推特回應「在伊朗企圖藉敘利亞摧毀以色列之際,川普總統勇敢承認了以色列在戈蘭高地的主權。川普總統,謝謝您!」但有掌聲自然就有噓聲,例如巴解秘書長賽義卜.埃雷卡特(Saeb Erekat)就發了一條推特回擊「川普昨天承認耶路撒冷是以色列的首都,今天他說戈蘭必須在以色列入侵者的統治下才能保有安穩,明天又會是什麼?是我們的動盪不安與血流成河!」
戈蘭高地自古數度易主,從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爭開始,便始終被歸屬、邊界紛爭的烏雲所籠罩,川普今日所為,無異將使雲內更添電閃雷鳴。長年以來,國際多視以色列在戈蘭的統治為非法佔領,1981年通過的戈蘭高地法更是非法兼併,故川普發了這條連龐培奧事前都不知情的推特後,巴勒斯坦、埃及、土耳其、俄羅斯、伊朗、歐盟、德國、法國、阿拉伯聯盟、海灣合作委員會皆出聲譴責。川普此舉,除了要幫納坦雅胡拿到五連任外,更有其他戰略考量,卻也可能一朝毀去美國在中東及世界各地的外交遺產。

未定的歸屬

戈蘭高地是被以色列、黎巴嫩、約旦、敘利亞四國圍繞的玄武岩高地。1967年六日戰爭後,高地西部三分之二的土地被以色列所占,剩下的東部三分之一則由敘利亞統治,往後歷經多次談判,皆未能改變以色列統治該地的既成事實。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東部遂淪為各路叛軍交火的場域,敘利亞在戈蘭高地的統治至此幾乎已是名存實亡。
若由漫長的歷史來看,戈蘭高地上曾有無數民族、王朝在此更迭。遠古的亞蘭人、猶太人、亞述人、羅馬人、阿拉伯基督徒、波斯人皆曾君臨此地,636年雅爾穆克之役後,哈裡發奧馬爾將拜占庭逐出敘利亞,戈蘭高地自此進入了漫長的阿拉伯穆斯林統治期。此後雖有幾波王朝興替,但大抵不離伊斯蘭政權,只是從遜尼派的阿巴斯換成了什葉派的法蒂瑪王朝,接著塞爾柱土耳其人來了,後面緊跟著庫德人的埃宥比王朝。戈蘭高地曾有過兩次阿拉伯戰史奇跡,第一次是十字軍東征,當年歐洲人浴血久戰,卻始終無法攻克此地;第二次則是蒙古西征,當時巴格達、大馬士革皆已陷落,旭烈兀的軍隊本要繼續推進,卻接到蒙哥大汗在四川去世的消息,於是急忙帶兵回師漠北爭位,導致留守在戈蘭高地的兩萬蒙古兵被馬木路克蘇丹殲滅,主帥怯的不花被殺,史稱阿音劄魯特之役,蒙古人因而錯失了進攻非洲的機會。
而戈蘭高地的猶太定居點,則可追溯到19世紀末的猶太復國購地運動。在這波風潮下,有些東歐與英美的猶太復國主義者開始向鄂圖曼土耳其帝國購買戈蘭的土地,但鄂圖曼官僚主義效率低下,收錢與簽契約的速度有著天壤之別;好不容易建立了幾個猶太聚落,又因1920年的逾越節暴動而大量撤出,最後只剩法國統治下的巴勒斯坦猶太殖民協會(PICA)拚死苦撐,但效果仍不盡理想,而也就在這個時候,戈蘭高地歷經了第一次的劃界。
當年列強控制中東,英屬巴勒斯坦與法屬敘利亞接壤,英法未免日後無盡的邊界糾紛,於是在1923年簽署了邊界協定,如今的戈蘭高地南部被劃進了法屬敘利亞,北部的胡拉谷地與加利利海則成了英屬巴勒斯坦的一部分。但這兩區日後命運大不同,南戈蘭高地隨法軍撤出而成了敘利亞的一部份;北部卻因聯合國大會181號決議,而被劃給了以色列。然而雙方本也相安無事,卻因戰火再度引起紛爭。
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爭爆發,敘利亞佔領了以色列轄下的戈蘭高地北部,一年後各方簽訂停戰協議,以敘再次分割戈蘭,並沿著停火線畫出三塊非軍事區(DMZ),但這反而成了主權糾紛的起點。例如在水資源方面,以色列要求敘利亞尊重1923年的劃界結果,由佔領的胡拉谷地與加利利海撤軍,因為這是以色列境內唯一的淡水湖,供給國內15%的用水量,但敘利亞則反駁「所謂停火線本來就是依據軍事現狀劃定的,與1923年的邊界無關」;在非軍事區方面,雙方雖不得進駐任何軍事部隊,但以色列卻時常派拖拉機在非軍事區內的貧脊地四處亂開,誘使敘利亞人開火,如果敘利亞沒反應,軍方便會命令拖拉機繼續前進,直到敘利亞人反擊為止。面對這種挑釁,敘利亞往往只能中計,不是氣得向拖拉機開火,就是炮擊以色列定居點,屢試不爽,但其下場就是承受以色列回擊的炮火與空襲。多年後,以色列將領戴陽(Moshe Dayan)在訪談中承認,當年戈蘭高地80%的以敘衝突,都是以色列有意為之的「傑作」。簽完停戰協議後的幾年內,戈蘭的非軍事區爆發過上千次衝突,以敘雙方都以1949年停戰協議中的模糊字眼爭取駐軍空間,直到1967年六日戰爭爆發前,聯合國收到超過66000份以敘互控的非軍事區衝突報告,平均一年3600多件,一天10件。數字之驚人,證明以色列與敘利亞或許彼此都心裡有數,停戰協議不過薄紙一張,以敘必將再戰。
1967年六日戰爭爆發,以色列在戈蘭一路推進,超過十萬敘利亞人倉皇出逃,淪為難民,敘利亞則失去多數南戈蘭高地的領土,成為如今以敘分占三分之二、一的現象;1973年贖罪日戰爭,敘利亞雖趁機揮師北上,奈何時不我予,仍是功敗垂成。1974年戰爭結束,以敘雙方簽訂隔離接觸協議,在中間畫出一塊266平方公里的非軍事區,由聯合國維和人員進駐,強制隔離兩方,戈蘭終無戰事,但偶爾仍有居民冒險越境,跨界民族錯綜複雜的國族情感,或許不是一條邊界就能割斷的。

跨界的認同

聯合國隔離接觸觀察員部隊(UNDOF)在1974年進駐戈蘭高地,維護了近40年的以敘和平,1974年的隔離接觸協定也因此被視為中東最成功的協議。但即便戰火平息,人民的苦難似乎仍未消停。據統計,戈蘭高地上現有30多個猶太定居點,2萬名猶太人,2萬多名敘利亞人,多為德魯茲教派的信徒,也有少數阿拉維派信徒。而德魯茲人與此地的淵源早在16世紀鄂圖曼土耳其帝國時便開始了,現其多分散在敘利亞、黎巴嫩、約旦與以色列四國內。德魯茲人之所以常要穿越戈蘭停火線,一是為了到敘利亞的卡松山朝聖,二是為了跨界貿易、三則是為了返鄉探親或結婚,歷經多年的前仆後繼,以敘雙方終於有限度地放鬆了戈蘭的關防。
1988年,以色列開放境內德魯茲人神職人員至敘利亞境內朝聖;2005年,第一車德魯茲蘋果由以色列開出,越過戈蘭高地進入敘利亞,這也是以敘久戰多年後的首次通商;但除此之外,邊民互動仍有很大的不便。以跨界通婚為例,1967年六日戰爭後,以色列雖允許境內的德魯茲新娘嫁到敘利亞去,卻不准許她們返鄉探親,而這些身著婚紗的新娘獨自穿越邊境時,心裡也知道,這會是張有去無回的單程車票。2004年的以色列電影《敘利亞新娘》(The Syrian Bride)便以德魯茲跨界新娘為主角,描繪戈蘭高地上被邊界割裂的民族活動。女主角身著白紗、獨自穿越軍事關防的場景,相當震撼人心。時至今日,仍有許多德魯茲跨界新娘得隔著鐵絲網廣播,才能與高地另一側的家人互報音訊。
1981年以色列通過戈蘭高地法後,便開放具敘利亞公民身分的德魯茲人與阿拉維派信徒登記以色列公民。但只有大約不到10%的德魯茲人前去申請,其他人仍保持著敘利亞公民身分,但改持以色列護照,也享有以色列一切社會福利。長久下來,德魯茲人的國族認同發生了變化。老一輩德魯茲人普遍親敘利亞,主張敘利亞統一,並認為自己是敘利亞人,只是現在被以色列侵略者統治;年輕的德魯茲人中則漸有親以色列的聲音,他們或許不否認自己是敘利亞人,但也不排斥成為以色列的一分子。在他們眼中,以色列政治清明、基礎建設良好,與敘利亞形成強烈對比,如果是在以色列本土念書的德魯茲學生們,這種衝擊往往更強烈。國族認同的分歧導致無數德魯茲家庭失和,父母責怪子女忘本,子女認為父母逃避現實,特別是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後,改登記為以色列公民的德魯茲人數更是大為增加。但當川普宣佈要承認以色列擁有戈蘭高地主權後,當地的德魯茲人卻紛紛穿上全黑的傳統服飾,舉著敘利亞國旗與阿賽德肖像上街抗議,老少皆然。跨界民族的認同,或許向來連當事人都很難說清楚。

川普的中東戰略

川普此次舉措雖令以色列感恩戴德,卻也招致諸多國際負評,但如果仔細分析川普的外交邏輯與中東戰略,會有今日發展,其實也在意料之中。
美國外交史學家米德(Walter Russell Mead)曾歸納出美國外交政策的四種傳統:漢彌爾頓主義、傑弗遜主義、傑克遜主義、威爾遜主義,分別對應到商人、律師、軍人、傳教士四種角色。漢彌爾頓主義重視美國企業在海外的利益,並認為有了大企業的支持,美國社會才能穩定,因此美國必須在國際體系中取得優勢地位;傑弗遜主義強調孤立,認為美國以外的地區皆為蠻荒,美國須捍衛國內的民主,但無需過分捲入海外事務;傑克遜主義則以民粹為依歸,強調美國至上、人民最大、菁英無用,美國無需捲入海外事務,但如果有必要,也將不計代價剷除威脅;威爾遜主義則強調美國的道義責任,認為美式民主就是普世價值,美國有傳播價值的義務。米德認為,這四種傳統長年主導美國的外交政策,執政者一旦過於忽略某支傳統,人民就用選票提醒執政者。米德在2001年提出的分析框架,成功解釋了15年後的川普崛起。
川普上任以來,無論是計畫興建美墨長城、限穆令、移民政策或貿易保護主義,皆展現出強烈的傑克遜主義思維。川普本人對這些事未必全都由衷,但他絕對知道自己的選票在哪-並非川普讓民眾瘋狂,而是因為選民需要這樣的角色,才造就了川普的一鳴驚人。這樣的外交思維放到中東,展現的力道就更加強烈。過去的美國總統不管如何偏袒以色列,至少還會扮成中立第三方的樣子,即便明眼人都看得到國王新衣下的裸體;但川普在中東就乾脆得多,直接扯掉名為「價值」的遮羞布,把聯合國大會諸多決議案踩在腳下。
川普行徑看似瘋狂,但其中東戰略的主軸卻相當明晰:拉攏以阿,共抗伊朗。以阿關係正常化,向來是美國總統努力的目標。2000年時,美國曾斡旋以敘和平協定,內容包括以色列自戈蘭高地撤軍、以敘關係正常化等,但最後還是因以色列不肯讓出加利利海而功敗垂成。而川普的處理方式則是跳過談判桌,直接幫雙方分配出一個親以的結果,用自以為是的聰明,狠摑了阿拉伯人一巴掌。然而長遠來看,這並不妨礙其「拉攏以阿」的想像,因為川普眼中的中東大概只有三種國家:可以合作、不能合作、可以犧牲,沙烏地很明顯是第一種,伊朗絕對是第二種,其他國家基本上都是第三種,但如果他們不願當第三種,就得下功夫擺平。
對以色列來說,川普此舉等於是幫深陷貪污醜聞的納坦雅胡解套,並讓其藉此外交勝利來贏得五連任;對阿拉伯世界而言,卻是再度重擊他們心照不宣的軟肋。有鑒於猶太人在美國政壇的強大遊說力,親以本就是美國的外交傳統,只是歷任總統程度有別罷了。若由川普的視角來看,他並非有意激怒阿拉伯人,而是認為納坦雅胡遭遇執政困境,他自然要出手幫忙,至於以阿問題,長痛不如短痛,與其鏖戰多年得不出結果,倒不如強制幫雙方分配。川普或許認為,阿拉伯人若想跟以色列有個善果,一切民族情緒都是多餘的,認清現狀後,一切都能過去,那麼雙方就能攜手共擊伊朗。但這或許有些一廂情願了,川普的中東戰略過於依賴「以沙美」這脆弱的三國同盟,而無視其他中型國家的力量,以及各次區域長年以來的特殊關係,例如海灣地區向來有科威特與阿曼扮演調停者的外交文化,但川普眼裡似乎只有沙烏地,彷佛拉攏對方便聚攏了阿拉伯世界的民心,卻不知沙烏地早就今非昔比,卡達、土耳其等國皆有意挑戰其權威;另外其對伊朗的態度之強硬,等於間接力促伊朗鷹派的崛起,並讓魯哈尼等溫和派元氣大傷,長遠下來,美伊對抗只能更趨劇烈,伊朗更不可能走上棄核的道路。而美國一旦正式承認以色列對戈蘭擁有主權,便將失去反對俄羅斯兼併克里米亞的正當性,川普此舉除了幫了納坦雅胡外,對美國的外交信譽、國家利益有多少幫助,實在令人懷疑。
倘若川普不打算調整中東戰略,那麼承認以色列在戈蘭的主權後,下一目標或許就是承認以色列在加薩走廊與東耶路撒冷的非法定居點,接著為巴勒斯坦「另擇一新首都」,但「顧及其權益」,可能會特別幫巴勒斯坦人修一條通向阿克薩清真寺的路,好方便其前往禮拜。川普在中東表現得非常自信,一切舉措似乎都在掌握之中,實則危機四伏,就像走在高空的鋼索人,每進一吋,都舉步維艱。鋼索盡頭尚是一片模糊,但底下早已火海成片,一旦失足,美國便將跌落萬劫不復的深淵。
原文發表網址:
2019.3.26
中東研究通訊:
https://mp.weixin.qq.com/s/Nj18VL-jKg4y2_iOF9Ogig?fbclid=IwAR37WBXXbmJQ-DUGplZc2GC2_iv-YPkRVrM_iWTyqDU-74xBGdpW3h1GE5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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