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

2020/09/11閱讀時間約 31 分鐘
二○年完成的短篇小說〈隨喜〉中的主角想寫一篇小說。寫成的話會長成這樣。
N的新房間沒有窗戶。
放下最後一個瓦楞紙箱,N拖著汗濕的身子尋找電風扇的開關,繞了房間兩圈才想起吊式電風扇根本不是這間木板隔間房的標準配備。他只能放棄地偎向較有涼意的門邊,摘下霧滿指紋細塵的眼鏡、倚牆掃視對照完手上的紙箱清單和房內的實物後,便順勢滑坐在地,埋頭雙膝間。
第一次和房東來看厝時房間內飽和的木屑味和化學藥劑味已被他流射了大半個下午的汗漂洗殆盡。
累得活像隻狗。而且還是撒尿留下氣味宣示地盤的狗。N一面暗暗抱怨,一面回想瓦楞紙箱裡有沒有任何可以幫助空氣流通的東西。扇子?不可能。報紙?從來沒有買報紙的習慣。書?原文課本的重量似乎和「揮」或「搧」等等動詞不相容。好吧,把那堆CD拿來當飛盤射說不定會有效。N下結論,但沒有任何動作。
那房間位在學校宿舍後門兩百公尺遠巷底一棟老舊公寓的三樓。
學期最後一天,考完集中考的K大生們像接受地球磁場召喚的獸群一般盤據在學校南面的街區,準備搭半小時一班的公車離開K鎮返鄉,或窩進有空調的店家內避暑。而不想麻煩朋友繞到北區來的N — — 倒不是因為體貼或交情差,而是明白「有借有還」(正確來說是「有借有得敲」)是朋友們的規矩 — — 自己一個人把原來宿舍裡的所有行頭都搬到了新住處。
一個月前,N接到退宿通知書,當天便拉了本地人同學幫忙他找房子。升上大四才第一次要外宿的他毫無租屋經驗。
要找怎樣的?雅房?套房?包不包水電?本地人同學問。
反正最便宜的就是了,有了就帶我去看看。N回答。
便宜的很糟耶。
一間一間看就是了。
第一個房間在K鎮垃圾場五十公尺遠的地方。N和同學把自己埋入佔地兩坪的腐臭中沈默了兩分鐘,之後一語不發地離開。
第二個房間在某棟公寓頂樓。那是巧妙地複製著當時屋外氣候的房間:天花板多處漏水、日光燈嗚咽閃滅。一場擬真的午後雷陣雨。N和同學交互地看了屋內和窗外幾眼,聳聳肩,離開。
第三次便來到了N未來的新住處。房間的左右前三面是木板牆,後一面是白色水泥牆,磨石子地板。剛剛剛剛整理好,所、所以有裝潢工程那種味道,不不不久就會散、散掉了放心。駝背的房東側點著頭吃力地對環視著房間的N解說。沒關係,會散掉就、就哈啾,好。N回答,心想,總之只要容下所有行李,能好好睡覺和做作業就都好了,就沒有什麼好責怪或被責怪的了。
打好租約回程的路上,本地人同學告訴N那一帶是殖民時代就有的住宅區。「還蠻陰的,也沒什麼娛樂,所以同學都不喜歡租在這邊。現在大部分的住的都是跟年輕一代語言不通的老人家。之前幾件青少年強盜案見報之後就很少看他們出門走動了,搞得沒什麼生氣。噢,對了,都幫你找到房子了請個客不過份吧。」
但或許是被前三天的午後雷陣雨悶著了,搬家這天一反常時的森冷無機:N每走三五步就會碰見蜷身在汽車引擎蓋或牆垣上浴著日光的貓兒,巷道兩旁的庭院和騎樓的陰影處則擺置了一張張棋桌、茶桌和躺著午寐老人的涼椅。自各家收音機緩慢飄出的東西洋樂汽化調和出一團淡而溫煦的空氣。幾戶藤著黑色膠皮電纜線的平房屋頂上佇留了野鴿麻雀。噴射機雲橫過天空。那是對都市長大的N來說,有著某種神秘內蘊和自給感的景象。他喜歡。
唯一令人感到違和的是,那一切的一切全都靜止著,如同電腦當機的定格畫面。失去所有動能,完結。只有N自由地穿梭其中,無限迴圈著帆布鞋磨過柏油石子路面的沙沙聲。愛貓的他好幾次想偷閒摸摸貓兒最後都忍了下來。說不定我會是這個下午巷子裡唯一位移過的物體,他想。有一種完成了什麼的滿足感。
那時N還不知道,在公寓裡放下最後一個瓦楞紙箱後,自己也會被納進那蠟象館般的街景中。
缺氧和肌肉酸痛使他動彈不得。他感覺意識慢慢抽離身體,從旁凝視著自己耳窩裡的心跳鼓動波擊:一開始是如暴雨稠密黏糊的金屬樂鼓點,漸慢成顆粒分明富有彈性的 disco-beat ,最後淡出成遠方的行進大鼓。說不定就這樣起不來,赴不了約呢。N的憂慮則是貫穿一切的主題旋律。
為什麼總是自作聰明地搞砸一切?N想試著對自己生氣,但已經沒有辦法了。他讓太多人如此質問過他了。他像留下足印一般在他們心中留下困惑,(為什麼這麼孤僻?為什麼不求助別人?為什麼……)然後經過他們,離開。現在若回過頭拭去那些,N就會失去方向感。
他只能一再搞砸一切,閉上眼等待一些什麼離去。那就是他前進的方式。左腳、右腳、搞砸、閉眼……
等到睜開眼,回過神後,N已無法判斷自己到底癱坐了多久。三分鐘還是三十分鐘?一路不斷變換拍數的呼吸扭曲了他的時間感。他維持著前屈的坐姿,用拇指沿著口袋外側底部摳推出手機,滑送到眼前地面。啊,沒電了。
N起身攀住門框,把頭探向門外的走廊。他看見六月的陽光閃入兩棟公寓間半隻手臂長的牆隙,經過白色壓克力雨棚、藻綠色紗門的篩濾和屋內走廊的壓縮,最後看來就像剛拖完地的磨石地板上殘附的,隨時都會蒸散消失的一片水漬。從那樣的陰濕的光源沒有辦法得到任何關於時間的提示。
約好搬完家就會跟女孩聯絡,會不會拖太久讓她擔心呢?
手機的旅充充電器,N看了清單,在C箱。他開燈,走向瓦楞紙箱。冷灰垢黃的光暈浮出卵形燈泡的表面,但之後沒有孵出一屋的炯亮。紙箱裡的最上層部分是一只用來收納雜物的鞋盒。剪刀、耳掏子、三號電池充電器、護唇膏、球針、透明膠帶、感冒藥……N把盒子裡糾結蔓生的10m網路線、USB傳輸線、延長線等等線材連根拔起,還是沒有找到充電器。
傷腦筋啊。這下她大概不會相信自己乖乖聽他的話分類好行李了吧。扣分扣分,N搖頭。兩三滴汗珠從他下巴滑落。瓦楞紙箱內一件橄欖綠色T恤快N的視線一步接觸到水珠,一口吸乾了它,沒有留下半點痕漬。
棉本來也是植物噢,他想。隨後將那件T恤,外加一件圓筒牛仔褲和內褲,拿出箱外。出門前也總是要先好澡。
踏出房外前,N想起女孩還在宿舍的話大概會掛在線上。他於是將筆電接上電源和早上才剛牽好的網路線,開機,鍵入使用者密碼……
之後推開四樓浴室的窗戶。帶著鴿糞味、經過隔壁住家水塔反射的陽光便大片大片地糊向N。他接著在那蛋黃澄上抹上沐浴乳的抹茶綠。不遠處的空地上傳來小孩子的嬉鬧聲。空地上原本的廢棄空屋已經被拆除了,N剛剛路過時才注意到。與它緊鄰的透天樓厝腹側因而被去了一層皮,裸出「合」字型的磚瓦傷口。那輪廓就像小朋友在美勞課畫的房子。
N突然想起她昨晚在個板寫下的句子:不知道學中文的外國人分不分得出一家子人和一屋子人的差別?
輕輕轉開水龍頭。蓮蓬頭沒有散射出水柱,而像是秘密排放著某處的蓄水一樣安靜地洩出細流。N閉眼等待身上的泡沫隨之消融。
為什麼想搬出去住?總是要學著一個人過生活嘛。為什麼要選那裡?離學校近的公寓裡面最便宜的啊。還不是比宿舍貴?你和室友處不好喔?沒有啦。總是要學著一個人過生活嘛。
上個月某晚,N打電話知會母親自己決定在外面租房子住。N沒有提到其實自己因為睡掉了整個學期的朝會已經被取消宿舍住宿資格,只能外宿了。而選住房租最便宜的公寓是一種自我懲戒。不斷質問的母親也沒有鬆口說出其實她擔心他過得不好。
彼此彼此呢,N想。把腳套進牛仔褲左褲管時,右褲管順勢啄吻了一口地面的積水。
第一次和女孩說話的前一晚,N的個板上如此寫著:
如果在社會網絡意義下的「認識」意味著認識主體知曉認識客體的部分經驗、思考邏輯、語言風格和人格特質,並具備向第三者描述的能力(我所知道的他應該會這麼做/說……),那麼我想我是認識你的。
那其實是搜尋網路抄來的文句,作者不明。N也不是很懂那段話的意思,只不過想從最後一句話得到一些鼓勵。(不久的後來,女孩讀過之後回應他那應該只是刻意賣弄學術腔之人拼湊出來的,不是什麼嚴密的論理。他聽了覺得很不好意思。)
當日午後,一如往常,N走進K鎮唯一的漫畫店。
呃,請問一下這裡有太宅治嗎?
對不起,請問是ㄊㄞˋ什麼?
太宅治。N向女孩重複了一次那個名字。
女孩別開視線沈默了兩秒。之後,彷彿自己犯了什麼錯似地,帶著歉意向N點頭一笑。抱歉,我沒有聽過那作品或作者。不過用可以電腦查查看店內有沒有藏書。
請問ㄊㄞˋ是那個ㄊㄞˋ呢?
太空的太,宅是房子那個宅,治是治療的治。
女孩俐落地敲打著鍵盤,喀達喀達。但卻遲遲沒有按下最後的enter鍵。
請問……你在找的會不會是這位……
女孩將游標移動到宅字前方,delete,補上一個宰字。
啊。好像是耶。
他是一個小說家,寫純文學的,所以你可能要到學校圖書館去找找。女孩讓視線扣在N上衣第一顆鈕釦上,小心翼翼回答。
N羞得想要轉身逃出店外。
完了。早知道隨便提一本自己也很熟的漫畫就好了。不,不用早知道,現在就提吧。偷看女孩個板記錯她推薦的作者名字還把他當成漫畫家這事也只有自己知道而已。還來得及的……
呃。那個……女孩刻意壓低的氣聲打斷了N的思考。
然後她指了指N的褲襠。
這回N轉頭就跑。
低頭確認褲襠拉鍊拉上了以後,N走出浴室。
由日照充盈的浴室跨入幽然微明的走廊給他身體浸入某片水域的錯覺。淋浴後覆上肌膚的一股涼意則讓他實感到自己已經搬出宿舍,遠離了常年燜燒著菜肉腐腥菸香體臭的寢室和走廊。不用再聽著室友地鳴般的鼾聲和隆隆作響的遊戲音效入睡,也不用再把肏幹雞巴媽的等等累贅的字眼套在舌尖潤滑溝通了。
新生活。N一面擦拭頭髮一面試著念出聲來。那輕盈透明如泡沫般的三個字一飄起,旋即被一旁洗衣機嗡隆嗡隆的器械運轉聲、嘩啦嘩啦的水流聲,和巨獸跺腳般滂滂作響的機體震動聲吞沒。
N環視了一下四樓的配置,發現除了走廊盡頭的浴廁和洗衣區之外,和三樓並無太大差別。同樣薄如紙片的木板隔間,同樣不大有人進住,而有人進住的房間一致地飄散出一股甜澀、刺激唾液分泌的中藥散味。
看來以後洗衣服可要注意時間了,不然鐵定會被抗議。N嘆氣,並仔細打量起洗衣機,想找出悲鳴嚎吼的源頭,但無論怎麼推拿擠壓抬挪就是安撫不了這頭機械野獸。這時,他瞥見由洗衣機和牆縫之間探出的一條白色線路,沿牆釘死、並往走廊一路延伸,深入向樓梯口塌陷的黑暗,像是某種腔腸動物的標本。
N意識到那就是早上才牽好的網路線,同時反射地想到,說不定女孩的話語已經通過這條線路,灌流進自己的電腦了。他抱起腳邊換下的衣物快步下樓走向線路的盡頭。
為什麼對男生來說罵人的話有助於溝通呢?女孩如此問過N。
也不是真的罵人,只是聽起來交情就比較好。其實有時候有點多餘。
所以熟人的對話裡就會有髒話?
幾乎吧。
要多熟呢?第一次講的時候怎麼知道對方會當你在示好而不是罵人?
……沒想過耶。不知道。
那比如說,你跟A講話會講髒話嗎?
會。
你們熟嗎?
……怎樣算熟啊?
我也不知道耶,可能是知道很多關於對方的事又喜歡跟對方相處吧。
是喔。那或許沒有那麼熟也說不定。
跟A比起來,你跟B比較熟對吧。
對。
但我聽你們講話都沒用什麼髒話耶,還是那是因為我在場?
你不在也沒有。
為什麼呀?這樣看來,髒話跟熟不熟也沒有直接的關係吧?
……不知道耶。或許是感覺親近才會講。
也就是跟認識的深度無關囉。
可能吧。
那是N第一次接下女孩冷靜凜然地拋擲過來的一連串問題,在K鎮唯一的漫畫店的某個午後。那時,女孩在櫃臺忙著把「新書限內閱」字樣的貼紙一枚一枚貼在新進貨的小說和漫畫上,而N忙著擺渡視線於女孩的臉龐和手上的漫畫之間。中古冷氣機不斷湧送出炎漿翻騰般的隆隆聲響,掩過店內播送的廣播節目。
N並沒有對女孩突如其來的連串問題感到詫異。在第一次瀏覽女孩個板時,N就已經折服於那一陣陣驟然、急切、隨著游標傾洩而下的問號雨了。該嗎?對嗎?是嗎?好嗎?要嗎?N沐著那些不確定性,溯著時間,像一名忠實的園丁把每篇文章前標示未讀的「ˇ」記號一一摘除。是受到女孩文章裡的什麼驅使或吸引才這麼做呢?N自己也說不上來。
對了,你為什麼會找到我的板呀?女孩疊起漫畫小說,走向N正前方的新書區,將書上架。
就……要做通識課報告啊,想做「宅」這個字,沒什麼靈感就跑到學校BBS站的跨板新文總覽板搜尋文章標題。N回答。
結果就看到一排我的文章嗎?
是啊。
女孩笑了。她的嘴角向頰側微微延展,但轉瞬就凝縮回到原位。那讓N聯想到蝸牛收起觸角。N知道這話題碰不得。
標題是「宅」,但沒提什麼動漫,也沒什麼損人不社會化不時尚的文章,有失望嗎?
沒啊。就繼續去別的地方找,後來花一小時就做好了。對了,古谷實的新作值得租嗎?
你也有個板嗎?
什麼?N些許焦慮了起來。沒想到女孩自己接續了話題。
個板。
有啊。N把視線定錨在漫畫,對上主角跨頁特寫的驚恐表情。對話框裡寫著字體扭曲的「為什麼」。
為什麼寫?
嗯……我的話,比較像拿來當作朋友間傳遞的塗鴉簿之類的東西,隔段時間上面就會多些新的、但無關緊要的字句或超連結。就像那樣放任蚊蟲滋生田園荒蕪的感覺。有些話別說當面講或電話聊了,就連用MSN都覺得大題小作不是嗎?所以就開個個板來收容了。對啊。恩。或許有人覺得自己的板就是網路上的「家」,但對我來說永遠都不會是吧。再怎麼長時間掛在上面,我都不會是一直「在」的。對吧?
N抬頭時,女孩已經不在新書區的書架前了。他望向櫃臺後方,那裡也沒有女孩撥打電話催還逾期借書或一面讀著漫畫、小說一面抄錄著喜愛字句的身影,只有一把被老人斑似的鐵鏽爬滿全身的折疊椅兀自鎮守著。椅座上整齊羅列的空洞和他目目相覷。
N闔眼豎耳,想從中古冷氣機的源源不絕的乾嘔聲中濾析出店內任何一個角落可能傳來的書本和書架的撞擊聲,或帆布鞋滑過薄著一層沙的磨石地板時的悉窣。但什麼也沒有。
N於是放下手上的漫畫,墊起腳尖走向店內深處藏書區的入口。N自己也不曉得究竟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
「在嗎?」N問道。
「在嗎?」她問道。收到訊息的時間,下午四點十五分。
在樓梯轉角時,N就看見閃爍的藍光潮汐般反覆地探出、退回自己的房門口。他知道那必定是女孩。
「我回來了,剛剛去洗澡。我可以去找你了嗎?」N回送出訊息。四點二十三分。
馬上就收到了回覆。
「她不在喔,你是N嘛,我是她室友。她有交代我如果你丟她就幫她代回說她馬上就會回來。」
「她還有說什麼嗎?知道大概是多久嗎?」
然而這次對話框的底部並沒有如N預期地即刻浮現「對方正在輸入訊息」的一行字。那就像朝水窪投入小石子,卻沒有泛起波紋,使他感到違和。
他隨手打開新聞網頁,戴上耳機,一面瀏覽一面等待來自她或她的回應。C國武力鎮壓境內分離主義份子,各界抗議聲浪起。T國史前時代古城遺跡出土。A國運輸業罷工進入第二天,談判破裂……還在BBS上收到了一個陌生帳號傳來的即時訊息:我是你爸,你媽等等會去找你。我才是你爸,N如此回覆,然後直接把該帳號丟入通信黑名單。耳機裡,女孩最喜歡的透明雜誌樂團唱了「凌晨晚餐」,接著是「九月的教室」。N讓右腳踝關節的骨突在地板上輕輕跟敲大鼓的節奏,叩叩,叩,叩叩,叩。
十分鐘過後,僅僅兩百公尺遠的K大宿舍還是沒有傳來任何消息。
又看不到對方的臉,圓的方的男的女的哪裡混飯吃的都不知道有什麼好聊的?N想起從前母親只要看到他在用MSN總會這樣念他幾句。
而N總會在心裡回答:錯了,想架空自我的人都已經到網路遊戲裡當英雄了。即時通訊真正帶來的混亂是使用者在場和不在場兩者界線的消失。
時間和距離感的歪斜。
N閉上眼,曲身頭埋腿盤,深深吸呼了幾口氣。瓦楞紙箱上待洗衣物的刺鼻酸臭和腳底板的土垢味讓他從關於遠方冰山、荒漠和死亡的無邊空想中沈降回自己小小的房間中。回到現在唯一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 — — 怎麼聯絡到女孩?
找出手機充電器是最快最實際的吧,N想。但一轉念想到要額外承受撥了電話也不通的可能性,就沒了動力。
那麼只剩殺到宿舍這個選項了。
N倏地挺直後傾的身子,扯掉耳機,將MSN的狀態設為離開,並在暱稱後面用括號加註「不在電腦前」。站起來拍拍牛仔褲口袋確認鑰匙和錢包都在之後便熄了燈,鎖門,下樓。
傍晚時分,老住宅區裡蒜爆油炸出的香郁氣塊在潤白的天空暈開,擴散、滲透到巷道裡的各個角落。路上的行人和車輛明顯比N剛剛搬運行李時多了許多。(是放學歸途中的學童或午寐醒來散步的老人家吧,N想,或許還有一些殖民時代徘徊至今的遊靈也說不定,在這晝夜交替的迷魅時刻,時間的裂縫裡。)不變的是,一切的一切仍是形同靜止的。靜止卻無法窺見其細節的,對全力狂奔著的N來說。
標題 Re: 宅
時間 June26 20:11 2007
不知道學中文的外國人分不分得出一家子人和一屋子人的差別?
標題 Re: 宅
時間 June10 16:01 2007
舍監說再一次就寢前晚點名不到就退宿。
標題 Re: 宅
時間 June1 01:35 2007
你在D家。
你們剛剛打完小組報告,吃掉期待了大半個晚上的焦糖布丁(熱量:190大卡),一起在廁所刷牙、擦上保養品(你不是很喜歡D愛用牌子的保濕乳液的味道),最後一起擠上D住處鋪了草蓆的單人床。
互道晚安後,D替你拉上被子,輕輕在你的額頭親了一下。
那吻喚醒了你的孩子氣。
你將手探向D的上衣下擺,蛛過他的腰腹。但D沒有任何反應。
我不怕癢耶。D說,並緩緩閉上眼睛。你明天還要打工吧早點睡唷。
而你的手不知為何仍不死心地在D平坦光滑的腹間來回踱步,直到D的鼻息逐漸厚重緩慢,轉調成微微的鼾聲。
標題 Re: 宅
時間 May27 02:12 2007
兩點下課後你去了L家、J家,回到街上吃了晚餐之後去了F家,現在用著H的電腦。H的男朋友叫S嘉。那大概可以解釋為什麼用新注音輸入法鍵入「ㄐㄧㄚ」每次最先出現的都是嘉。你必須一次又一次按下空白鍵更動選字。家家家家家家S家S家S家S家S家。
標題 Re: 宅
時間 May23 21:10 2007
Z間歇性地笑著。
不知道是雨的氣味還是Z沁涼的聲音讓你選用了「間歇性」這字。
你覺得不是很自然,但也不想再改動了。不喜歡Z用的果凍鍵盤。
有著與名字不符的塑膠觸感。會發出按壓玩具吸盤時的悶響。
「還是習慣用電腦到半夜,不用那個我媽一定會睡不著啊。」Z回答,望向房門外的公寓公用廚房兩秒,又繼續看起漫畫來。
巨大生物換氣聲般的雷鳴偶爾由窗緣浮起,抽油煙機聲和鍋鏟聲則持續由廚房碎浪進房間來。你下意識地抓了幾次髮尾,是乾的。
「真的不留下來吃飯嗎?客氣啥呀。」Z說。
「還不是要趕在關店前還書,誰叫你看這麼慢。」你說。
「你是店員耶,慢個一天還也還好吧。」
「不,行。」
「好啦,那下次先約好再來吧。我家晚餐比鎮上的自助餐好吃得多了。多你一個也比較好煮。」
這時,霧般籠罩住四周的廚房的聲響嘎然而止。拖鞋和地板摩擦的沙沙聲取而代之,並一點一點抹去空氣中的潮濕感。你的肌肉隨著緊繃起來。
「電腦借我用一下。」當你感覺到沙沙聲筆直朝房間而來的時候,你對Z說,並兀自坐到已經開機好的電腦前,在個板上留下一行字:
Z間歇性地笑著。
標題 Re: 宅
時間 May12 01:22 2007
山藥真是太美味了。 — — 一九六四年東京奧運馬拉松銅牌得主,圓谷幸吉自殺身亡時留下的遺書。
傍晚讀瀧本龍彥讀到這段引用時,你忍不住大笑。
「小聲點啦,我媽要是好奇跑進來這堆怎麼來得及收啊?」W指著床鋪上一疊描寫男男情愛的漫畫。
「分她看啊。」你開玩笑地說。
「我不喜歡她看啊。」W回答。
「她真的會看?」
「之前租的被她整袋拿到房間,怪死了。」
「有共同的小嗜好不好嗎?也是種母女情深?」你笑著說。
「別鬧了吧。大人看那種東西是在想什麼啊?」
「那你是在想什麼?想的事情不可能一樣嗎?」
「不可能。」
「為什麼?」
W放下漫畫不可置信地看著你。那眼神和五分鐘前W投在被拖鞋重擊到內臟爆裂脫膛而出卻還在抽搐的蟑螂身上的一樣。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巧合,你的腹部微微絞痛起來。
「我去一下廁所。」
你撞見W的母親正好由廁所出來,你們相互點點頭示好。
你先開了水龍頭洗洗手臉腳底板,等W的母親拐彎消失在走廊後,才關門,上鎖。
你檢查了棉片,上面沒有任何血漬。視線掃過腳邊的垃圾桶時反而發現了折好且以黏住的。
會是W的母親嗎?或者是W?你想,同時又對自己突來的好奇感到困惑。
廁所裡沒有任何異味。若廚房傳來的蕃茄炒蛋味不算的話。
標題 Re: 宅
時間 April 20 17:43 2007
你趕不上自己的分裂。
任何路過這裡(這是哪裡?)的人都會認定「你」是虛構的,而選擇靜靜地,放棄地遙望著你吧。但他們錯了。
真正虛構著「你」(們)的是她──
不只一次生下你的(透過陰道,然後口腔,口腔,口腔……)
她。
標題 宅
時間 April10 13:09 2007
你在家。(嗎?)
N反覆按著鍵盤的上下左右鍵,溯著時間重新瀏覽一遍初次來到女孩個板時看的系列文章。板上所有文章作者都是女孩。她的ID整齊地堆疊成列,一致地發散著微亮的白光。那代表該ID正在線上。而每鍵入更新使用者狀態指令一次,女孩ID後面顯示的閒置時間就會增加一些。漸漸地,N錯覺是自己的指令讓時間膨脹的。
N沒發現自己笑了。
十分鐘前,N一進到K大宿舍大廳便撥了寢電。沒有人接起電話。N重撥,一面注意進進出出搬運行李的女同學中有沒有熟識的人,可以拜託她到女孩寢室看看。最後N找到了系上學姊幫忙。「房間是全黑的,敲門也沒有人回應耶。」
除了狂奔回到公寓守著電腦,N想不出別的辦法。
進門,確認完MSN和BBS都沒有女孩消息後,N轉身赤手將所有的瓦楞紙箱都開了膛,雜物飛灑一地。發票、小手巾、買一送一的瓶蓋、長袖T恤、削鉛筆機、可以還原成半棵樹那麼多的筆記本、CD側標、保鮮盒、垃圾袋……N像末日的土撥鼠一樣,絕望地把身體埋入一只名為公寓的水泥方盒所盛裝的人造沙丘中,氣也不換地游竄,一寸一寸地搜索。依然找不到充電器。
卻掘出了拇指大小、寫著「C箱:手機充電器 剪……」的碎紙片。
N放掉所有氣力,仰躺在地。
你寫的都是真的嗎?N問。
什麼意思?女孩問。一面拿起剛從新書架上下架的漫畫,用食指指甲將「新書限內閱」的貼紙剝下。N在內閱區讀著久米田康治。
打烊十分鐘前,店內只有N和女孩兩人。
N常錯覺店內永遠只有自己和女孩在,但他知道,那只是他總挑冷僻奇怪的時間來到店內的緣故。店裡的廣播和冷氣都關了,空氣的結構似乎因此少了某種支撐而塌陷,沈沈壓向的臂膀。
我是說個板的文章。
哈,有些當然不是啊。你知道我想寫小說,會需要一些速寫式的敘述在手邊,當做材料。
嗯,這樣啊。
是真有其事或虛構有什麼差嗎?間隔了十餘秒後,女孩問。
是你或不是你的差別吧。
是我或不是我有什麼差嗎?女孩微笑。最後一切都必須要化約啊,射手座、A型、三圍數字、喜歡張懸或陳綺貞、喜歡矢澤愛或由貴香織里、喜歡運動型或喜歡文靜型。國小畢業紀念冊寫的個人檔案都是真的,所以呢?
所以你還好嗎?N原本想問,但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看見女孩的左眼角嵌了一顆淚珠,微笑著。一點也不可能還好。那到底該說些什麼呢?
怎麼了嗎?
你在哭嗎?
你是不是你當然有差。有什麼想說的嗎?我願意聽。
對不起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大概是沒差吧。你先休息我幫你撕好不好?
當然有差。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麼事但要好好加油,好嗎?
大概是沒差吧。對了,聽說久米田康治都用電腦作畫,到底是怎麼畫啊?
嗯。最近還有推什麼新作嗎?中村光我看了,超棒的。
唉,大概吧。
嗯,或許吧。
組合搜索著所有可能回應方式的N漸漸感到一股焦躁。沒有用的。這不是數學問題,甚至不是申論題。她根本沒有預設任何正解也沒有預留任何互動空間。你不了解她,她不了解你。你們沒有內在連結。連結你們的只是資訊的交換罷了。或許她和母親有點問題,但不只她,每個人都有個叫人又愛又恨的老母。你解決不了什麼,你甚至不知道憑什麼能要求她談論自己的私事。這是現實,沒有作者在事件背後操弄,藉苦痛延遲著最終喜樂的降臨,以製造張力。沒有任何等待轉化、解決的。沒有。
先生,我們要休息囉。女孩對N擺出營業用笑容。
N捧著漫畫東想西想的時候,女孩已經將所有的書歸位並關閉書庫區了。店內僅剩的光源是N座位正上方和女孩所在的玄關上方的日光燈。塞滿漫畫的書櫃在黑暗中像一隻隻鞘翅光滑而有條紋的甲蟲。舊書頁釋出的黴味、牲畜食用草料似的潮濕氣味和燈管裡電流爬竄的滋滋聲讓那形象更為擬真。啊,這就是她的工作嗎?豢養照料這些僅能卵出病態地追求或亡命地逃離現實性的故事的矛盾生物?N想,看著手按電燈開關靜候他離開,靜候這一天結束的女孩。
你帶走吧。明天開店的時候拿來還就好。
好,謝謝。N提起肩掛式背包,手機、鋼筷和金屬筆盒滾擊出冷脆響聲。
女孩手中的大串鑰匙接著叮叮舞起。N來到店外倚牆等待著。
女孩揀找的時間似乎比平常長了些。
水泥地面有幾具頸椎斷裂的白色煙蒂。
螞蟻群馱運著水銀路燈的光。
風像半夜工地交通指揮警示行車的手勢一樣慵懶,有一陣沒一陣的。
對街瘦肉粥攤的老闆刷洗著廚具,清潔劑和油蔥的氣味氾流開。
更遠一點的巷口偶爾排出悶屁一般的機車引擎聲。
然後是那句話。
──像其他極為日常的風景一樣,那句話被N的意識撿拾起來,確認,放下,經過。但女孩停下了動作,望向N。
公寓裡的N則望向漫畫店前的自己。 (因為他已經不記得當時女孩真正的表情了。)他向自己洩密:嘿,下一秒你就會發現那句話是從你的嘴縫裡滑出的。你會開始祈禱女孩根本沒聽到,因為連你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說話有何意圖。你被教唆了。被控制了。被語言。被女孩鎖在門後的那一牆牆永劫回歸的故事。然後你將會確定她聽見了,但不會知道她如何詮釋充滿歧義的那句話。她沈思之後的一句「謝謝」意味了什麼?從那夜之後,每當你走進漫畫店,她便會將原已卸下的反射性的歉意再次塗染上她所有表情。那又意味了什麼?
為了確認那些,N才在今天約了女孩。
房門門框裱著房外勻稱純然的黑暗。那黑暗像一方直掛的亮面色紙,將敞開著門以通風的房間重新糊為密室。房內堆疊的雜物儼然是一座比例縮小的破敗棄城。在那中央,上身赤裸的N右肘撐地、掌心托顎,側臥在幾件冬衣堆起的小丘上,與他的電腦對峙。電腦執行著螢幕保護程式,微軟視窗的LOGO在黑色液晶螢幕中漫無目的地迴游。N的汗珠像落在車窗的雨滴,在他頸間和無聲地囤累脂肪的腰腹上斜斜曳行。
簡直是《玲音》(Serial Experiments Lain)嘛。N猜想,若女孩見到他的肉體與電腦(雖然和作品中的電腦規格落差甚大)和狹小的房間被神異地拼裝揉合在一起的場景,她大概會聯想到這部實驗動畫吧。但N不能也不想和作品中的女主角一樣,連接地球的腦波、人類的集體潛意識網路,成為全知,使自己得以直觀所有他者的生命,並恆能提出關乎他者歷史和認知的為真陳述。N明白在那種規模的連線下,他不只會「知道」女孩的一切。
他會「吞噬」她。對自我和對女孩的感知將沒有分別和界線。
那不是解決問題,而是消滅問題本身,N想。
夠了吧。喪氣、休息、空想都夠了。也不需要緩衝或拖延了。
他知道最後的最後,真正該做的是什麼。
不,或許從一開始那就是唯一該做的。他在心中對自己,也對女孩說。
N貓起身子,緩慢地爬行到電腦前。像廢墟中落單的孤兒。
叫喚似地輕搖滑鼠兩下。
<站內寄信>
請輸入收信者代號: Huwe
主題:我在住的地方了
(剛剛很順手地把標題打成「我在家了」。要按下enter的時候,想起我爸有次聽我說要「回」K鎮之後生氣的樣子,才更動成現在這一個)
對不起。
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看到這封信,但我想我首先該說的都一樣。
對不起。
下午一個人把所有行李都從宿舍都搬到這了。七、八趟有吧。搬完之後,不知是氣喘發作還是空氣太差,在房間癱了一個多小時。
症狀緩和下來之後想打電話找你,才發現手機沒電了。翻遍行李也找不到充電器,現在也還是不能撥打的狀態。如果這段期間你聯絡不到我、認定我打算爽約,我也沒有什麼好辯駁的。
你知道我沒有想像力,也討厭揣測。我唯一確定和掛念的是:你室友告訴我你馬上回來已經是兩個小時前的事情了,而你的MSN和BBS帳號都在線上,但沒有回應。我有點擔心。希望你回來之後能用任何方式在個板寫自己的文章也好、丟訊息給我也好,讓我知道你沒事。當然,能見個面的話是最好。就像我先前說的,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些事需要說清楚。方便的話,可以到我這裡來。我準備了押井守一九八六年執導的動畫作品《天使之卵》,夠懂待客之道了吧。
從宿舍到這裡最近的路線如下:
出後門,右轉沿著圍牆走,轉進左手邊第二個巷口。(巷口有間腳踏車店)直走大約一百公尺之後會到達雙叉路口,彎進右邊那條小巷,直走。(沿途看到雞排攤和晶晶早餐店的話就沒錯了)不久就會經過一塊空地。經過空地後轉進左手邊出現的第一個路口,左手邊會看見兩棟四層樓高的公寓。(其他都是三合院或日式建築)最遠離你所在的路口那間就是了。晚上十點前一樓都不會關上大門,因為房東就住那裡你可以直接進門上到三樓來,然後敲
扣扣。房間的門被敲了兩下。
N的背筋瞬時緊縮,觸電一般彈立起來。那簡直像將他由立而臥的影像高速倒帶所見的畫面。
為什麼?不可能的。召喚女孩的儀式還沒有完成,也沒有認識的人知道自己的新住處才對呀。會是房東嗎?其他房客?難道真是連上人類潛意識網路的女孩?
N沒有太多驚恐混亂的時間。一張臉孔由門框匯蓄的、潮亮如湖的黑暗中浮出。
唉唷,你在喔。手機攏打不通。
……
阿怎麼這麼亂,東西怎麼攏總倒出來啦。那人影跨過雜物,來到N左近。
……
你那什麼臉?是看到鬼喔?
你怎麼知道這裡?N深深吐息,然後說。
哩嘛咧。嘸你房東電話是給我給假的?
那怎麼突然會來?要來也事先說一下吧。
你爸剛說他用那個什麼B什麼SS跟你說了啊。
N想起了他設進黑名單的帳號,原來那真是爸。爸怎麼會用BBS?要來也約好時間吧?
找不到人的話不是很好笑嗎?
我是南下來找你二阿姨玩的啦。阿想說繞過來你新家看看,幫你拚掃一下也好。你懶得要死當作我嘸知喔。那個BBS是弟仔教恁爸用的啦。
他沒事學那個幹什麼?N冷冷質問。
阿哆,「想多知道一些關於你的事啊。」
N呆住了。
他和眼前的女人眼神短暫地交為一線。
眼前的女人迅速別開臉,又開始動起嘴唇,但他什麼也聽不見。
一股調和了憤怒、羞愧、盼望、譏諷、悲傷、無力的情感倏地湧上,迅速凝固,封塞了他的耳膜和喉嚨。呼吸困難和胃痛接踵而來。
眼前的女人──他的母親──竟應答了那句話。
那夜,他對女孩說的那句話。
N倚牆緩緩滑在坐地。他甚至沒有力氣嘲笑自己在同一天、同一個空間做出同一個舞台劇演員般誇張動作的荒謬性。
他望向電腦。MSN縮小對話視窗閃著藍色潮汐。是女孩嗎?她稍來「請問你家燒掉了現在心情怎樣」之類的問題嗎?N想像連結了人類潛意識網路的女孩讓各種顏色和粗細的電線爬過他的指縫、眉間、耳背、肚臍、胸腹,在某個潮濕黑暗的房間中央靜靜地在體內承受N現正經歷的一切痛苦,(那也是女孩自身經歷過的)一面笑著。
妳好宅啊,妳變成世界的居所了。N想推開窗看女孩讓他看見的風景,才想起他的新房間沒有窗戶。
2008.8.14 板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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