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親人」的定份條件,丁守道數不出來,不過他知道「親」是怎麼回事、怎麼個感覺,你會願意怎麼回應這種感覺;因為情親,「親情」便時時流洩。近些年,他對自己的成熟不甚有感,卻以十二分的驚奇發現大伯老了、大不同於從前了。面面相對的狀況下,「老」之於肉體首先是一種可察覺的精神狀態,也是一種安然自適的「成」,眼前這個男人那一頭茂密的蒼蒼灰髮、提及對家鄉的渴念、對時局的無奈、看著自己的神情以及面對尖銳、逆世的陳述時不自覺流露出的不忍與諒情、提起「我那些學生們」時微笑的樣子⋯⋯他回想在廣州的小旅店,驚訝於那時對他說著「亂世扶傾,江湖仗義」那一套的漢子忽成了滿腹柔腸的書生,渾身散放出一種與萬事、萬物融通的意願和氣息。丁守道隱約記得書裡有個「靄靄含光」的句子,他不太確定那是不是「慈」或「仁」,但他確定這與扶傾、仗義的「強者」形象相去甚遠,一切新的面象集成了他此時眼裡「不同以往」的大伯。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對著這男人,除了他手上握有的裁罰權之外,這人的「可親」從來不教導丁守道認識什麼是「長輩」,反而自己同樣也是個成年男子的此刻,他自那「成」的狀態裡意味到了些什麼,或許隱隱然敬畏那靄靄的光,涵渾著某些他還不可能明白的事物。這朦朧的敬意為兩人之間的情親拉開一點距離,丁守道甚至不願嘗試去釐清這種距離的性質和原因,久處不厭也不是,就是掛心,積累至某種程度之後,化作十分的想念。
而承林對他則沒有這隔膜,凡關未來,無不切問,獨情事除外。兩人的相對位置隨年歲趨於平等,從男人與男孩到男人與男人,漸漸他說教的立場有點站不住。起初得到的回應大多是挺善意的、帶點點羞赧的沈默或笑而不答,某次,在笑而不答之後,這種退縮自守突然變成了帶點揶揄、依然善意的防禦式反詰:「大伯你自己不也單著?」承林當即啞口,覺得⋯⋯怎麼說呢,這孩子長大了。
江承林覺得很無奈,當他認定某一部份的心己經萎死了,它就會依時機發起一種意料之外的騷動,糾正這種自我的感覺錯誤。幾次令他心動的對象都是比他小二十歲以上的女學生。一一都是優秀、慧黠、骨肉豐勻、性情明朗,偶有逆世之心的清麗女子。依這些特質描述,在這個平均年齡層和他情感空窗的情況上,他實在很有可能愛上學校裡三分之一的女學生,但事實並不。因為這些女孩必需共有一個令人心碎的特質,那就是她們的某一舉動、某一種幽微的姿態必需讓他想起娟芝。
在近十年的婚姻生活裡,或甚至現在,他都不覺得像娟芝這樣的女子能令任何愛羨她的男人瘋狂,包括自己在內。他有時甚至懷疑那到底是不是每個戀人認定的「愛」,但娟芝是他生命中最深沉、最頑固、最不可感化的習慣。和許多人在日子裡不知不覺或萬不得已養成的習慣不同,自第一眼見到她,這定勢就已經與他長相左右了。當他站在廣州車站的人海中,終於開始思索永遠失去這個習慣的可能性時,他甚至認為自己會死。某次他因輕微肺炎就診,得知了一些關於「肺」的特質後,這柔軟的臟器就成了他獨有的抒情隱喻。肺是一種容許局部組織永遠不復原,但整體機能依然維持運作的器官。他從不懷著什麼圖謀或想望,也不拒絕什麼,只是容許她們隻身到宿舍裡來,自願對他做些無關於課業、學問、前途、人生的小事,為他帶些吃的、喝的,縫縫補補甚至洗滌內衣內褲;容許所有有心或無心的笑容或舉動溫暖他;無論遭遇如何過份的試探,都承諾她們從此間安然離開。他總是立在宿舍門口揮手,微笑著,容許她們「下次再來」;被動而溫和地縱容這些女孩依於崇拜在他身上發展某些曖昧的情愫,直至她們成長、畢業,把他淡化為少女時代灼亮得再看不清任何可能性的光中一道黯淡的剪影。他有過無數次機會把她們任何一個哄上床或是娶回來,就在這個宿舍裡重建他的家庭,但他缺乏方法。不知道如何能把一身的習慣重新安頓在一個還不習慣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