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有貴覺得眼下這日子挺好的,除了這屋子裡兩個互不順眼卻得表現的客客氣氣、相敬如賓的青年人之外,再找不出別的事讓人別扭。照他說,一家人若真是一家人,依情守禮那是自發的本意,相敬如賓未免「太他媽怪了」。某次,忘了為什麼事,他忍不住以十分輕鄙的語氣質問守道:「你不覺得你太他媽假了嗎?」虛情,他真正想指責的是這個「別說這是你兄妹相稱的女人,今天就算是個不相干的老媽子天天幫你做這個做那個,你一個讀書知情的人,難道拿不出一點實心來!」
守道即使不平得當場鐵青了臉卻並不頂撞申辯,只是一語不發地從他身邊走開。他覺得守道那天衝口想說死忍著沒說的是「我就是拿不出來,你把我怎麼著吧!」忍得住即是敬他,連同他的偏坦概括承受。事實上,他明明知道自那事之後,惠娟對守道沒一天有好臉色。女孩兒慧心體己、無微不至地繞在身邊讓他自安,由衷覺得幸福,但守道那天從他身邊走開的樣子令他害怕,讓他想起瓦間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情無所寄、生死無人聞問的孤魂。他有時想:「我這是賤吧?我其實更害怕失去那個有可能棄我而去的。」或許由於這層顧忌,他漸漸放棄了「把三人的心㩛在一起往下過」的責任,這反倒好。比起「了解」,他更樂於察覺三人之間那種依「維持現狀」的心願所演化出來的默契,久而久之,發展出一種近於欣賞者幽默、帶點嘲弄的涉事角度,關情關心地融入一切之中。
一個四十歲的男子覺得「挺好」的日子,丁守道過不上太長時間,就發現其中膠著的本質。看起來平淡如水的,但這種日子的本質耽靜樂安,如果你不特意去攪和它,它傾向於與「水」完全相反的狀態,也就是「不流動」。他有時真想跳起來攪和,但在這類心願間歇性地爆發時,腦子裡浮現的總是「砸掉哪一片玻璃」這種幼稚的衝動或是連自己都深感不齒的歹毒心腸,好比說「老子哪天放屌把你這該死的包租婆給辦了」,這類專屬於惠娟的火藥,再不就是「一把火不拘把街面上哪家店燒了」這種令他自己衷心可怖的主意。所有惡意,真正想對抗的都是隱隱然知覺的某種「必然之勢」,抗拒在眼前預見四十歲時的自己。
但日子裡一貫的玉成是個什麼人,守道就只能是那個人,他永遠不可能去做令他自己痛惡、不齒、讓他自棄自厭的事,那些念頭浮上來的作用僅僅是讓他知道自己還留著一些瘋狂、逆世的願望;知道什麼時候他看著自己的形狀會冷冷地指著丁守道說:「太平日子裡原來養得出你這種吃撐了一逕無聊、只想著如何作賤的畜牲⋯⋯」這個人怎麼會想成家呢?他已經想逃了。
「合法地攪和膠水」或說是漿糊,現成有兩種方式,他就順著現成,現成的夠了,便再不另覓別徑。一種,你找根棍子下去,任意拉划,這樣、那樣,弄出些漂亮的動線來。就這一方面來說,他發現女人就是他的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