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因了什麼話題,玉成被他的聖人姿態激怒,十分無禮地看著他問:「大伯,你想過女人嗎?想女人的時候你怎麼辦?」他好脾氣地接下那挑釁,溫文地抬起手來,圈成一個空心的拳頭,坦然應答:「用這個,用了近十年。」他記得玉成的眼神震怒而瘋狂,幾乎像是想跳起來掐死他,後來那雙猛力搖撼的手落在他的肩上「你怎麼能這樣!」方才握出個圈的手驀然軟了下來,向那受審者歉然一笑:「我沒有其他的辦法。」
他不太確定玉成能不能明白「沒有其他辦法」是什麼意思,其實,他真的很想解釋,一個人願意坦然承認自己「沒有辦法」,有時和道德、聖人真的沒什麼太大的關係。但那天他累了,十二萬分的倦意。
丁守道和承林在月台上握手道別時其實自悔,但他實在也沒把江承林這個刻苦的現況和道德潔癖、聖人想在一起,心裡那埋怨甚至也不是「愚昧」「固執」、「被過去的鬼魂牽制」,令他憤怒的比較是那種狀態中一個人的自棄、退縮和懶情。這些意念來得絕斷,像鎚釘入板,記記定讞,在「懶情」上,丁守道終於發覺這也是向自己宣讀的判書。無論前因如何,這的確是自己和大伯在情感上展現的共相,他忍不住苦笑自嘲,在火車座上倚窗恍恍惚惚地盹著之前,毫無阻障地和新竹教職員宿舍裡的江承林達成全面性的和解。
由於義務教育成為強制性的公共政策落實多年,學生早已取代了阿兵哥成為火車上人數最眾的「制服人種」。那些青澀的孩子穿著制服時所擁有的一切都令他羨慕,由於無緣知悉校園生活,「一切」遂經由可見的視覺符號在他的意識中拼湊、構築,成為另一個國度「遙遠」和「不可觸及」的象徵。他極其羨慕制服上那一組神秘編號,極為的那為渴望知道他們背著的包裡到底裝了什麼東西。生活趨穩後,他愈來愈常夢回兒時清風竹影的廊廳,夢中的廊廳空無一人,桌課上攤開的書本裡,全是他未曾見過的異形文字。那種失措和恐慌,能讓他整天抑鬱,自傷、不忍。
凡能獨立對自我觀察作些綜合性歸納結論的人或遲或早大概都會明白或隱約地意識到,好奇心是一種非常強而且能超越時空阻障、持以恆的驅力,人的一生中半數以上無關利害自主開展的動詞,都以此唯一的動機。至於另外一半,他相信是「審美」。
無論歲月相隔多遠、世界如何變異、遺忘之淵多麼深不可測,丁守道每回溯此人的閱讀史總能無礙地想起,有好長一陣子,他在舊書店裡熱衷的讀物類型是年份、內容深淺不拘的各類課本。再有一陣子,他熱衷於收集年級、性質條件不拘的各類招生簡章。不論小學的、中學的、大學的、職校、補校的,每逢招生季、考試季,他一定會若無其事實際懷著賊心的,蹭到邊上去,弄一份,躲進自個兒的地方,一字、一行地仔細弄清楚規矩和規矩之間的關係。起先,他以為自己什麼都沒想,直至他把整個兒層級系統串起來,才發現自己事實上盼著在那些規矩裡找著一道屬於他的縫,有一個為他規劃的開始。
他心如死灰地想:「在我這個年紀上,人家大學早畢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