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諱言自己很老派,喜歡浪漫主義的小說、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音樂、六十年代的生活氛圍,喜歡會幫女人打點好一切的男人,而我覺得可以理直氣壯說自己那些該被淘汰的老舊思維正是因為我活在二零二二年,不至於還有人來告訴我不應該這樣想、又應該怎樣想。
很討厭一切要講求政治正確的年代,相信社會早已跳脫了八十年代的文青思維,和一切追求政治正確的人談話很辛苦,經常看不到他們的信仰。好比我認為支持文言文的人並不能與中國崇拜劃上等號,事實上,你永遠不能說別人的藝術追求是錯誤的。
我在老派的家庭中長大——指的是傳統大家族的老派、自覺有貴族血統重視形象的那種——從小學習喝茶、餐桌禮儀、坐有坐相,如何合宜的講話,也有「必讀」的經典文學和「必聽」的古典音樂⋯⋯在這之下形成的習慣讓我兒時在很多地方顯得無法融入,甚至在人眼中自然成為傲慢感,但我討厭別人質疑我的養成,因此也不會去質疑別人。
讀契訶夫的短篇,想起小時候的一個記憶。
那時我還沒讀國小,從那時開始我發現每個人的生活方式都不同,去糾正別人的習慣是很沒禮貌的。那代表著一個人過去的成長背景,而沒人可以污衊別人養成的文化,即使不認同——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和價值觀不同的人沒必要爭辯的原因。
先說明,我並不認為我們家的家庭教育就是正確的。
那是我第一次在外面喝茶,很開心終於要實踐在家練習過的「禮儀」,看到隔壁桌的老先生以攪拌匙搖了一點茶到口中,打亂了我在腦海中的練習,可能不小心有點大聲的問我媽:「為什麼他要用小湯匙喝茶?」我心裡肯定認為這麼做很奇怪才問的。
我媽小聲的解釋,他沒有在家裡練習喝下午茶,所以搞錯了程序,提醒我不要盯著他或是大聲問問題,這樣很沒禮貌。這當然是跟小孩子說明的方式。一直以來,我媽就有意識訓練我到任何地方不要表現出「不妥」,後來我也懂了那種習慣是源自於「沒落大家族」的氣派。
回到契訶夫的短篇
故事裡是沒落的公爵一家,公爵就是標準的紈褲子弟,敗光了家產又染上了肺病。公爵母親只好請來農奴身分的名醫,醫師祖上出身於公爵家的佃農家庭,小時候還因為來公爵家打掃沒打掃乾淨被毒打⋯⋯之後靠著讀書當上醫師,為人正直又醫術高操成為當地名醫,座駕是雙排馬車,而公爵家此時只能叫出租馬車,還到處賒帳。
公爵一家和醫師成為強烈的對比,醫師看診後甚至還問了「公爵姓什麼?」不確定是真的忘了自己家的老地主還是故意表示輕視。
其中有段喝下午茶的情節很有趣,公爵一家人說著舊時代的談話內容,扯到軍團裡的人際關係,公爵妹妹還彈上一曲蕭邦,老公爵夫人還說著哪個女高音曾是他學生,醫師絲毫沒興趣,甚至直接打斷說「我不想聽完」。
談話中,醫師以專業的口吻解釋著公爵兄妹的病情還夾雜專業知識,畢竟醫師認為自己沒有必要為了公爵一家人而降低談話水準。老夫人覺得他這樣很傲慢無禮、公爵認為很慚愧,「他把我們當成同樣等級的人,我剛剛還說著軍團的無聊事,但這也說明我們的地位還在」,而公爵妹妹卻想著「醫師很聰明,可是我們配不上這麼複雜的談話⋯⋯」
那是正在進行階級被打破的年代,就像六十年前法國的巴爾札克的家庭翻身成為資產街族。契訶夫本身也是農民後代,靠著獎學金讀了醫學系。故事中的年輕公爵雖然不務正業,但他也有自知之明的說了「這年頭誰有腦袋,誰就是好出身」、「我寧願用我的公爵頭銜去換取他的頭腦和口袋。」
在讀契訶夫的這短篇,很清楚的感受到他敘述的兩種家庭背景下的差異,沒落貴族喜歡不具體的事物,那或許會讓他們自覺良好和開放,老夫人欣賞醫師的品德、公爵和妹妹欣賞醫師的智慧;而醫師感到舒適的談話就是具體的醫學知識,他不喜歡談論人情和藝術,他到了家道中落的公爵家也猶豫的收錢。
老派有老派的包袱,但有時老派的人強調自己的喜好,在有心人眼裡卻成了一種排他性,就像剛打破封建制度時代的人一樣,有些東西是地位的象徵,但學術的知識是可以努力取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