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故事 | EP9 : 阿皮·散步羅斯福路

2022/07/02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阿皮來了臺灣。我在家裡等他的訊息。這年冬至,台北依舊下著雨,鐵皮的屋頂敲得叮咚響,雨水潑進陽台,前天抖落在地上的泥沙看起來更糟糕了,枯死的綠植被風再次折腰。我攏了攏被子,溼冷的被子.......雨聲是如此清脆、深刻、綿長,一把潑進我的心裡,長出壁癌。這真是個糟糕的季節,我心想著。
雨傘的水從票閘口一路滴到階梯。公館站外,阿皮埋首一間扭蛋機店,他鼓鼓的口袋快裝不下,但他仍沉迷在轉動機台的瞬間。轉眼之間,他手上多出的扭蛋已讓他無法撐傘。鼓鼓的口袋漫出我並不知曉的阿皮,從來都要得不多的他原來也有如斯狂迷的時刻。

與阿皮成為朋友數載,以往我們聊家庭,聊不上不下的學業,聊感情,聊一些清湯寡水記不住的內容;現在我們聊工作,聊朋友,聊人生,聊一些金句般的內容。聊天的內容好像濃縮為一塊高湯精華,在漫漫雨夜煮開來。
在我的印象中,阿皮的心思較班上的男同學纖細,他總能先行捕捉到人與人之間那絲縹緲的不妥。十六歲時,我和他一同轉入英文班,長期英文成績墊底的兩人莫名其妙地產生革命情感,每到公布成績前,我們都心照不宣地向對方說:「放心啦,我陪你。」
他總笑笑地說話,一臉「就這樣吧」的事外之姿。也許班上的同學都忘記了那個連自我介紹都緊張到想哭的他,在阿皮收起情緒配合他人的時候,他就被殺死了一次。

沿著羅斯福路走,路面溼滑,兩人很是新鮮。以往並肩走在街上,都是縮著肩,腳步匆匆,左閃右避,生怕一不小心擋了誰的路。此刻走在台北的街頭,入目華燈黯然,溼滑的路面留下我倆走過的印記。這些都是阿皮眼中的新鮮,三年前初到台北,這也是自己眼中的新鮮,只是日子久了,慢與靜誘發的光也淡了,只是對於遠道而來的友人,一切都是平日不可觸及的詩意。都說,這裡是他們喘息的地方。
「到餐廳坐坐吧,天太冷了。」
「那邊熱得很,我這才有一點寒意。」
「我還是喜歡不起來,總在下雨的冬天讓關節好難受。」
「乾冷也不好,臉被吹得生疼。」
最終我們還是進到一間餐廳,吃著用台灣原料做的異國菜。
「喜歡嗎?」
「很奇怪的味道,不太愛。」你說。
「這是挺有名的泰國餐廳呢。」
你低頭專注在米飯上,對於配菜興致缺缺。以往你在學校吃飯也極快,總第一個吃完,你說這是與家人共餐所養成的習慣。在狹小的房子中,抬頭不見低頭見,稍微轉身便需要說聲「不好意思」、「謝謝」。這尷尬的彈丸之地,壓縮了你所有情緒。
阿皮憂愁的眼睛被長長的瀏海擋住了,依稀間,那是褐色的。
「也是,叉燒飯也只有一條菜心。」我說。你繼續吃著但稍稍咧嘴笑了。
「你該剪頭髮了。」那長長的瀏海垂在阿皮眼前,輕輕搭在鏡框上。

「你幾時回來?」喝完最後一口水果冰茶,他說。
「不知,還沒有計畫。」
「還習慣這邊嗎?」
阿皮的聲音很好聽,有民謠吉他撥弦的效果,與窗外的雨聲極協調。濕漉的路面,光影印在上頭,歪歪斜斜,房子、樹木、路燈、機車、小狗、行人壓縮成一片光影,死的活的,都一樣,一樣亮,一樣安靜,一樣朦朧。風刮過羅斯福路,黏在上頭,光也變冷了。後來我們走出餐廳,街道冷戚戚的,兩小時前鬧騰的街道已然靜了下來,身後的燈一盞盞暗掉,閣樓的盡頭變短,雨還在下。
「撐傘嗎?」我問。
「雨這麼小,不用啦。」雨是新的雨,你未見過。
我們兩人走在冷冷的街,燈在我們身後一盞盞熄滅,鐵門一道道拉下。
「你還是回來吧,我看你不太開心。」
「你怎知我不開心?」
「以前你頭髮很濃密,我坐你後頭看了你紮起的馬尾三年,沒有一根白髮。」

成為前後座的那三年,阿皮見證了我不少奇怪的舉動。
當時上課總離不開做試題,一般在數學試卷前我撐不過半小時就會睡著。一次不知道是做了什麼夢,只知道身體不受控地彈起,一臉被嚇醒的模樣打破了課室規律的節奏,走動的數學老師不知所措地看著頑劣的自己,身後的阿皮禁不住大笑出聲,隨即又摀著嘴眼神示意我坐下。印象中,每次數學課睡著都是他拍醒我,又或是我背門偷吃魚蛋的時候也是他替我望風。諸如此類的瞬間,佔據了我與阿皮的大多數記憶。

「你黑眼圈也重了很多,想必也常失眠。」
「胃差了這麼多,肯定也食不定時。」
「身體如此不好為何不回來?」
浮藻也能居於池中,無根也似有根。他越是認出自己的變化,越感彼此的距離只剩過往可談,無根怎會開花。
「算罷,現在回去我更適應不了。」
「四年、八年、十二年,習慣這頭後又要重新習慣那頭,這些年飄慣了,算罷。」
一連兩句,他不再回話了,我們走在安靜的台北街道。瀏海下的眼睛黯淡平靜,尋不到一絲往昔的神彩。
「你在那邊不也不好。」我說。
他攏了攏領子,意興闌珊,不再說話。
刷過悠遊卡進站,他往松山我往新店。
「走啦,下次再見。」
「有空再來,帶你去動物園。」
「好,還有壓過頭頂的飛機。」
「不是回家的飛機也可以?」
「可以,像啟德機場那樣。」
啟德機場,我們出生在失去它的年代,都在歷史課本上讀過關於它的同一段文字,我想他是想創造一同擁有這歷史的憶記。
「走啦。」這天雨夜他最後的一句話。然後隔著車門,他揮手,列車開了。空空的車廂,輕微搖晃,是列車快速駛過的爆裂聲,很像港鐵,哥哥修理的港鐵觀塘綫。
回家時地板溼答答的,地毯、紙箱、籃子、櫃子、桌腳、椅腳全都沾水了。修理未果的水管一點一滴滲出水。就像鐵皮上的雨從縫隙鑽進房子,沾濕了傢俱,某一朵雲住了下來,在永遠潮濕的台北,留了下來。

聽筒中後的你傾訴著與朋友決裂的經過,你又一次告訴我心事。
「不再相信有離不開的朋友了,這個心情是平淡的,我只是不再單純地認為有什麼永恆。」
有時候與朋友相處久了,總停留在很久遠的印象中,直到距離隔開了彼此,才看見你眼中的風景早已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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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時間的廊道走來,每一片剝落的鱗片都閃著光,是我們之間最私密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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