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馬亂的空間,多少個黑衫影子快速穿梭,或捧著道具,或提著便當袋,或轉開旗板架,或開闔氣密箱......跌落地面的紙本,鞋印早人一步覆蓋,懸在半空的指頭微微縮起又張開,妄圖用小小的肢體變化讓情緒舒展。焦躁在升溫,隨著「開燈」的一聲令下,紅霞映上每一張臉孔,人人都糾在沙丁魚罐下,情緒彼此碰撞。
房子的一隅,一盞來不及收起的燈被轉開;偏掉的光區罩起單人沙發,袒露空中的手肘將綠色印花壓皺出折紋,蔥白的指頭壓在幾個英文單詞上,眼眸下的扇影一動不動,沁在鼻頭的細汗凝起女子周身的煙火,時光彷彿漏不出她彎月般低垂的眼眸。
一襲黑色長裙的你宛如偶然停靠片場的蝴蝶。翻過書頁,蝴蝶振翅,你方抬起頭,恬淡的面容攪動焦躁的片場,為忙亂的現場譜斷句。
阿蜨就是這樣,與她說話就像樹下納涼,樹影婆娑,心魔再紛亂,都能冷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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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相識的第一個畫面,像電影的序幕,又像文本的引子,流轉於隻言片語間的語調預示了兩人即將開展的關係。也許就是第一眼過於驚艷,這個畫面被我一再憶述給不同的朋友,即便跳脫文字,在拍攝以阿蜨為主題的紀錄片中,指導老師也是一針見血地指出拍攝者對拍攝對象的崇敬與喜愛十分明顯。遇見阿蜨後,一切所寫的劇本似乎有了主角的模樣,也許,這些涵蓋回憶、理想、批判的故事中,阿蜨正是自己憧憬成為的那類人。
阿蜨是自學生,這在香港並不常見,每當我向朋友轉述臺灣自學的情況和可能性,體制中成長過來的大家總半信半疑,在為阿蜨拍攝紀錄片前,我也是其中一員。體制未必是籠子,只是體制的資源和特性很容易磨礪人的內心,每一個可追根究底的模組成就了每一組頭腦風暴。
一次,阿蜨告訴我體制外也未必是好的,這種教育模式將人還原為最原始的狀態,在原始之初,也是有劣根性存在的。阿蜨一邊簡介她自學筆記的內容,一邊低頭整理被我們翻亂的桌面,這時的我正檢視阿蜨遞來的畫作,絲毫沒留意到自己的入鏡,卻正是這樣一顆鏡頭,涵蓋了阿蜨與我,以及我鏡片中的她,還有攝影機下的一切。
分享其中一次攸關她的拍攝日記:
「拍攝她徒步上班的過程,短短十分鐘,卻彷似走過壓縮她童年的所有時光。不斷變動的步道、房型、景色,各種大變小變都在這個社區擁有,我們從蔣公的背後走過,一塊石碑遮住了蔣公面前的草莓湖,她告訴我,小時候這裡很多孩子會來玩;只是小孩子長大了,石像的時代意義也過去了。
在不斷重複打轉的拍攝內容中,隨著相處機會的增加,受她生命經歷感動的情緒也漸多;她很像其中一種理想的化身,看著任性,能夠肆意追尋自己喜愛的事物。有位朋友認為這是家境優渥帶來的紅利,然而並非所有任性都建基於良好的家境,在她的故事中也有符合「追夢」故事必備的條件,只是她更著眼於「想做就做」的心態上。
在這個社會,每個人都十分負能量,消極厭世地推進自己的生命,也不想去探究自己的生命本質。指導老師一再希望我去放大人物缺陷的部份,加強波折,然而生命的美好並非一定要從悲情人物去透視,去書寫一個正面的人物一樣可以獲得感動啊。」
阿蜨總是跟我說體制並非什麼可怕的東西,讓我不要太抗拒這段成長經驗。但至今,我仍無法從體制的例子中,找到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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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年在過馬路時,我一邊說起自己寫了個剃髮的角色,一邊不安地看著熙攘的街道,多麼害怕被拒絕。阿蜨幾乎是不加思索的答應下來。來到選角的前一刻,會議室中,阿蜨靜靜地閱讀劇本,一頁翻過一頁,一如當年初見時看書的樣子,低垂的眼眸凝著某種光。
對女生來說,剃光頭似乎太強人所難,不少演員都因此拒絕。阿蜨卻絲毫不在意頭髮的長度,以及旁人的眼光。她後來告訴我,戴著帽子的模樣的確引來不少側目,甚至有人猜測她這是生病了,但她也確實一次也沒有在意過這些目光。
阿蜨的模樣從不是固定的,長髮時的她十分清麗溫婉,短髮時的她看來有點叛逆,光頭的她卻十分脫俗漂亮。人真的能做到對旁人的置喙毫不在意嗎?對自己來說,這真的是一件很艱深的修習啊。
拍紀錄片時,她跟我說正學習如何不輕易評斷任何人事;那幅認真、謙虛、自信的模樣,就像緣分佈下的習作,讓我不斷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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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制外的學習也並非毫無缺點,阿蜨最終還是走入大學,吸納更專精的內容。阿蜨坦言對於不喜歡的數理自己依舊不擅長,為此她再一次勸慰我體制並非全然壞事。但在她喜歡的範圍,不論是語言、瑜珈、生物學、景觀還是演員或攝影,她都能做出專屬自己模樣的成就。
與阿蜨對談的日子總像樹下納涼,即便溽暑,思緒也是清涼的。在對談中,她甚少提及對錯,直觀的感受貫穿內容,她的喜樂是如斯純粹直接。她星星般的目光能看進對方的眼睛,撫平內心的皺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