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花的主人有著不討喜的氣息,總垂著頭不知在看些什麼,許多人都說他很奇怪,是個沒有出入口的人,你無法問出他什麼,他也不會告訴你任何事,即便刀架在他脖子上,臉也漲紅,他還是說不出多少事。
這種隨處可見的野花,是絕不會有人摘下來送姑娘的。可他卻覺小白花清新可人,一如前來家訪的社工姑娘...於是腦袋一熱便踩進人家的園子,也不顧春雨綿綿,鞋上的泥又厚一分,他就這樣蹲下來觀賞它。看著看著,雖然一身粗布滿是鬼針草,他卻忽笑得傻氣,想起這野花的堅韌如同長青的春天,也願花季永植於滿是姑娘的心房。
社工姑娘捎來了一些小玩意,諸如護唇膏、裁縫機、畫筆、稿紙等,都帶著些許她的氣味進駐他那空無一人、只留下神明的家啊。那張雜亂無章,堆放物品的木桌終於能放上一個插著小白花的可樂瓶了。男孩日日盼著家訪的日子,並將那些湧現的愛縫進那些粗衣舊布中。
幾年前寫了一個被動的悲劇角色,正是吉仔。我偶爾也與朋友說起這角色,但更多時他都不過是沉睡在深潭的虛幻。
在遇見吉仔前,他還是虛構的。
某天,忽然闖入我生活的吉仔令虛構走進了現實,在縫合虛幻與真實的邊界中,我看見了同屬角色與演員的靈魂,怎有人從眉梢到嘴角滿是悲傷。只見他弓著背走入教室,將目光放在我的後頭,一個二十歲的孩子,眼中竟沒有一絲光。試鏡的過程有點荒謬,請他自我介紹,他呆呆的;請他演一段劇本,他也呆呆的,不知道心思去了哪裡。
好不容易讓他開口說了些話,卻像嘴巴含著一腔滾水不敢吐出,眼眶眨著眨著便見水花。但正是這一刻,瞥見了悲傷從他的眼中乍洩,讓人心中的隱痛在那刻潰堤了。
旁人自然無法瞥見這傷痛著的靈魂,只知道他緘默的嘴巴很不合宜,很不適合影視行業。
我常常向人形容這特別的演員就像一鍋滾燙的水被蓋了起來,他心中絕對有許多想表達的事情,我們要再等等他!雖然大多數人無法理解,只覺得這內向的個性只是深潭死水,遑論慢慢打開他心房。
有天夜裡,組員都睡了,香客大樓中只有我和他醒著。那時候大家都睡一起,冰冷生硬的床板和枕頭讓人根本無法入睡,我們隔著兩個床位的距離,忘了是誰先開口的,只記得那夜打了雷,身邊的女孩說了幾句含糊的夢話,寂寂的廊道染上淡淡的綠光,而你問起我起此片名的緣故。
那時我沒有作答,只盯著壓頂的床板。
其實很想跟你分享我標記在劇本中的一句話:「東哥,乜我地條村幾時咁有錢起石屎路。」
白底黑字的劇本中,我用藍筆標記了起來:從白色戒毒車下來的你,僵硬地站著,耳邊還是車子呼嘯而去的聲響。兩年前你從村子下山來到城市入住一所衣食無憂的籠子,後來你乘搭一樣的車子回來了,可惜一切都變了,和記憶中落魄卻熟悉的印象出現差錯。你不知道哪裡有錯處,只知道一些東西在水波下暗暗流動,你感受到了自己即便變好回來還是低人一等的滋味,你澆滅了火。以為這便和他們一樣。
我想,在你回家那天我應該送你大花咸豐草的,這世界的花草不應有貴賤,你每每看著我、鼓起勇氣說些話的樣子是多麼摯誠,那小心翼翼詢問我意見的姿態是如此單薄。
角色是虛構的,也是從我內心一隅幻化而成的。那些痛徹心扉的感受經由吉仔既哀又痛的眼神走進了現實,又隨即消散。帶不走的花體,就讓它留在雲林吧。
吉仔的大花咸豐草最終還是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