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正值小夜班上班,通常化學治療藥物都會是這時間點回來,然後白班小夜班交接後,就開始了這個班裡最忙碌的時刻。
「護士小姐,妳覺得人死了會去哪裡?」
所以當A病人在我忙著準備化療藥物時說了這句話時,讓我有點緊張了一下,也沒心思去糾正他關於「護士」早已正名「護理師」,當然也不是「小姐」這件事。雖然我覺得叫什麼根本沒差,因為社會地位在某些人的眼中看起來還是一樣。
「什麼?」
但既然A病人都問了,我只好放下手邊正在架點滴幫浦(IVAC)的動作,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他。他穿著醫院制式的病人服,右手戴著辨認用的病患手圈,左鎖骨下方有一個正打上彎針的化學治療專用人工血管座。
「就是……我最近一直在想,人死了到底會去哪裡?妳們照顧過那麼多病人,應該不止我一個人問過這個問題吧!」
A病人索性在床上坐起來發問,他的表情很複雜,但看起來又是那麼正經八百。我沒有迷信宗教,也不是無神論者;如果真的要問我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不忍心跟他說,其實這個問題連我自己到現在也都搞不懂。
「醫生說今天打的藥是第二線,是不是我的病很嚴重?」
不過幸好A病人沒再追問上一個問題的答案,他只是再度拋出了另一個叫我更難回答的問題。
「你的醫生沒有跟你說,你的情況嗎?」
之所以難以回答,是基於解釋病情乃是醫生的責任,護理師的角色只是負責照顧病人;雖然往往付出的東西,比那個更永無止盡的多。
「是有說啦!但我不知道他說到什麼程度。我爸媽可能也叫他不要說太多吧!」
A病人很無奈,說完就躺回了床上。我看了看他,他其實跟我年紀差不多,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的癌症找上年輕人的比例越來越多。像他這樣年輕的癌症患者,早已不是我照顧過的唯一一個。
「我看網路上說,像我這麼年輕就得病的,存活率很低耶!因為是年輕人,所以腫瘤相對來說也比較強壯!化療藥控制的速度來不及腫瘤生長的速度。」
A病人在我面前展示了他用IPAD查到的最新資料,都是關於他的疾病跟分期,五年存活期與死亡率。
「是這樣說沒錯。不過你還是要有信心!信心是很重要的。」
A病人都這樣洋洋灑灑的查了一大篇給我看,我也不好意思在他班門弄斧,只好說一些不負責任的話;反正叫別人有信心不用錢。
「嗯!謝謝噢!」
A病人道謝的同時,也已經自己在床上擺好了姿勢。我幫他接起化療藥物的管路,設定好點滴幫浦的給藥速度;就這樣開始了他三天二夜的化學治療之旅。通常這樣的治療都是二星期一次,一次三天二夜,集滿六次或十二次後加送抽血及電腦斷層,再決定是不是要繼續抗癌之旅。言下之意,即是我還有很多會再見到他的機會。
回到護理站不久,A病人房間的緊急鈴響了,因為那是單人房,當下我只覺得大事不妙!通常打上化療藥物後會這麼快按鈴的,都是有過敏現象。我帶著氧氣設備匆匆趕去他的房間,看見他滿臉的紅疹,過敏導致呼吸道窘迫而呼吸困難,我立刻停止幫浦的給藥,給他接上壁式氧氣,又請同事幫忙聯絡了醫生到場處理。後來醫生診視完畢,開立一支抗過敏的針劑給他使用,也把化療藥物的給藥速度調慢。一陣忙碌下來,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因為抗過敏藥物多有鎮靜的副作用,所以他在症狀改善後,也深深的睡著了。
再晚了一些,小夜班的事務也差不多忙完了,我照規定去巡房。到了A病人的房間,他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正坐在床上玩IPAD。我看看手錶,已經晚上十點半。
「還不睡嗎?」
我走到他床邊,再度確認化療藥物的滴注速度和左鎖骨下的人工血管處有沒有外漏的情況。通常化療藥物外漏會導致組織壞死,所以都會特別注意。
「我剛剛才睡醒耶!」
他伸了伸懶腰,把IPAD放在床舖上。
「還有沒有不舒服?」
我看了看他身上的紅疹已盡數消褪,氧氣設備也早被他放到一旁,呼吸看上去很平順,而且還能玩IPAD,想必應該已經沒事了。
「現在已經好了啦!不過下午的時候,真的覺得自己要死了!呼吸不到空氣,真的挺嚇人。」
他笑了笑,一付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
「拜託!我才要被你嚇死吧!」
看他這樣老神在在,我翻了下白眼,跟著大吐苦水。
「歹勢啦!」
他笑笑的用台語跟我道歉;臉上恢復了那種年輕人才有的光采。
「不要太晚睡!我要去下一間病房了。」
離開他的病房前,我再度囑咐,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照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