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兩名九袋長老站在中間的姓彭,一對靡眼天生就長得小而委瑣,有如老鼠眼般的狡獪流轉;那站在最左邊的頎長漢子姓宋,嘴巴上脣有道缺口,民間俗稱兔唇,露出了嘴內兩顆又大又長的虎牙來。按理說,其實這應稱作兔牙較為妥適貼切,但徐幫主這人話鋒何等銳利,卻逕自將之比喻為狼牙之齒來了,意謂豺狼奸詐狡猾的特性是也。
彭宋兩位九袋長老一聽,如何聽不出徐幫主這番話乃針對他二人說來,當場給氣得滿臉漲紅,渾身痙攣抽蓄不斷,嘴裏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畢竟他二人都不若韓長老那般的口若懸河,非但咬文嚼字,還能指桑罵槐的滔滔不絕。
要知彭宋兩位九袋長老雖是長得其貌不揚,但江湖輩份卻均是極高,更是丐幫裏最為資深的長老,就連范幫主見了都還得禮讓三分才行,因此兩人向來便極受幫眾的擁戴,更幾時當面給人這般難堪的調侃來過了?這時後頭丐幫弟子們可忍不住了,紛紛張口叫罵上來。廳內渾幫人眾豈能受罵而不回嘴,當下拍桌叫罵回去,情勢瞬間又混亂了起來。
彭宋兩人這口鳥氣委實嚥不下去,雖知自己只要雙腳一踏進廳去,若是沒有真實功夫來顯,場面恐怕無法就此交待過去。但此時要是再躊躇龜縮不前,日後必將顏面盡失,更無法在丐幫繼續保有尊崇的九袋長老地位,當下三人不禁互望一眼,隨即抬腿跨過門檻,進得廳來。徐幫主見狀,心裏一笑,兩手負在身後,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就聽那韓長老抱拳說道:「在下原以為自己口舌靈活伶俐,沒想到今日得見徐幫主身為一幫之主,竟然也是滿嘴妙燦蓮花,咄咄逼人,當真令在下甘拜下風。但徐幫主只逞一時嘴舌之快,卻拿人缺陷調侃解樂,未免有失厚道,更不似一幫之主所言之語,氣度可差的很了。」徐幫主笑道:「韓長老教訓的極是。在下氣度雖差,但比起各位趨炎附勢,勾結官方勢力,這種大義盡失的高人風範,嘿嘿,那麼在下這點氣度缺失,可也算不得上甚麼了。韓長老,您說是吧?」
韓長老聞言微愕,心中忖道:「這人倒真不含糊,這麼一瞧,便知丐幫與『千碑手無間判官』鐵衣寒是同一個鼻孔出氣來的。」這時也不否認,泰然自若的道:「徐幫主說的好。這大義之氣,咱們丐幫向來不落人後,尤其是像貴幫這般被朝廷賞令緝捕的要犯,更是絕不容情手軟,免得江湖上說,丐幫大義不分,是非不辨。徐幫主,您說是吧?」
宋長老不善言辭,亦不喜多說廢話,聽得兩人盡是口語交鋒,殊為乏味,當下朝前一站,張啟兔唇說道:「辣話說的再多,終究辣不死人,咱們功夫底下見真章。徐幫主,在下要來領教你的『臥龍九天掌』,請!」語畢,左腿向後外移開來,左曲右蹲,兩手朝前一擺,左手高,右手低,虎口一上一下,正是『八步螳螂』的起手式。
山東佬季老三呸的一聲,忍不住罵道:「咱們幫主何等身分,豈能跟你這個臭乞丐動手過招?來來來,對付你們這些要死不活的老乞丐,俺季老三勉強可以跟你們這些傢伙練練招,熱熱身子,免得日後給你們這幫臭乞丐說我們幫主以大欺小來了。」說著,提刀就要躍入場內。沃德錡見狀,伸手朝他腿彎拂去,柔勁一使,當場使得季老三雙腿乏軟,啊喲一聲,差點俯跌下去,趕緊拿樁站穩,只覺身旁颼風掠過,才知又是給沃德錡動了手腳,不禁勃然大怒的哇哇大叫。
就見沃德錡笑著將劍朝後抛來,說道:「季老三,瞧我空手幫你討回剛才那一腿。」季老三伸手接過長劍,聽他這麼說來,定睛一瞧宋長老腳下所穿的粗織草鞋,正是剛才黑暗中踹他一腿的鞋樣,當時只知周圍都是敵人,無暇看清踹他的人是何面貌長相,這時一知此人便是大仇未報的死敵,更是氣得怒不可遏,兩手握住刀柄,就要往宋長老撲去。
那站在一旁的白髮老者傅師父見狀,伸手朝他臂膀抓住一扯,說道:「季老三,大局為重,別壞了事。」季老三臂膀給他一抓,有如一道鐵圈將他牢牢拴住,頓時衝不出去。眼見宋長老與沃德錡剎那間旋即交上了手,那八步螳螂拳腿連番使來,既快又狠,自己決不是對手,當下只得乖乖站定觀戰,以免擾了沃德錡對戰心神。
『八步螳螂』是宋長老賴以成名的絕學,具有三十幾年的深厚根基,使來當真爐火純青,一招一式,無不是堂廡開廓,大開則大闔,小巧則小圓,剛柔並濟,內蘊經脈,不愧是卓然有成的武學名家。
這時見他使出八步螳螂裏的「進步偷心掏魂魄」七七四十九式來,手剪如鐮刀狀戳、刺、削、點不斷,臂膀不動,只靠腕節指勁快速連環戳出,嘴裏嗤嗤叱響,兩腿更如螳螂般前後左右移動,樣式雖是笨拙,但螳螂的腿可多了,移動時還可乘機左拐右踹,往往擾的人心神難寧,一不留神,難保就要像季老三般的給踹上一腿不可。
沃德錡先前與他交過手,知道他螳螂拳腿厲害絕倫,季老三別說要與他拆個平手,就連十招恐怕也撐不過去,若是由他下場應戰,自是有輸無贏。這樣一來,豈不是第一戰就要敗得極為難看,也讓丐幫聲勢更加猖獗,這才搶在季老三前頭出來搦戰宋長老,倒不是他自恃武功強過幫內其他之人,而要好出風頭的搶著上前求戰來了。
胡斐從未見過螳螂拳的招式,瞧著頗覺新鮮有趣,心中不禁想道:「天下武功都是人所創造出來,可能是看見某種動物的行為樣式,便將之融入於拳術之中,招式一成,江湖上便多出了一門功夫,可見真正的武學乃在於創新求變。說穿了,還不就是個人對武學領悟的多少,就算只會一種功夫,一旦悟道有成,那麼也就一法通,進而萬法皆通了。」
胡斐邊看邊想,對自己的武功修為,似乎也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但不知怎地,卻又讓她想起了袁紫衣來。袁紫衣的武功當真包羅萬象,層出不窮,於各家各派的武功都能學得有模有樣,當年只覺這才是武功高強之人的必然形式。這時年紀漸長,慢慢懂得佛家所講的空無之境,便又覺袁紫衣若是單練她拿手絕技來與自己交手,那麼當年早已敗在她手中無數次了,又何須其他無關緊要的功夫再來使出?這麼一想,對照眼前兩人的搏鬥,更是覺得道理淺顯不過了。
那沃德錡的武當太極拳變化不多,就只是雙手劃著不同大小的各種圈形,就見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無形圈等連環使來,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無形克有形,每一招發出,均暗蓄環勁,圈形擴縮之間,每每都讓宋長老身不由已的跟著身體幌動過來,要不是他拳勁裏也有一股螳螂柔勁相制,怕不早已給圈環拉了過去。
宋長老沒想到他的太極綿勁如此厲害,知道除非自己的螳螂剛勁須得夠猛夠強,纔能以剛制柔,否則以他拳掌裏的小型柔勁要來與之對抗,正是有如江河之水對上了大海洋,再大的後勁也會給海洋吞噬了下去。那時他要自己往左便是左,要他往右便是右,自己這條老命等於是從此交到了敵人手中,那如何可行?當下見他張嘴猛喝一聲,這一聲,便宛如憑空起了個響雷,當真威猛無比。接著見他鐮刀狀的雙鉗有如暴雨遽落,狂刺猛戳,直朝沃德錡連番攻去。
沃德錡見他如虎發瘋般狂掃而來,當下身形朝左幌開,環圈一攏,手心相併,五指互擊連彈,鐸鐸有聲。就見他每一彈出,那宋長老下擊的兩隻鉗手便跟著一頓,似乎被一股無形力道所阻,剛開始還能見他將招式使完,慢慢地,招式才使出一半,便須得趕緊換招再攻,以免中間留有空隙,敵人便可乘機侵入反攻過來。但這樣一來,宋長老只覺自己招式處處受制,百來招過去,竟是每每在力之斗發之際,便覺一股無形綿勁射到,纔知眼前這人實是可怕的勁敵。
徐幫主退在一旁微笑觀戰,眼角朝鐵衣寒瞄去,見他一臉驚訝神色,似乎對丐幫的九袋長老竟然數百招過去,還不能收拾得下這名渾幫裏毫不起眼的小卒,心中正是頗感納悶不解。這時又見沃德錡使出太極拳綿指中的彈勁來,招招制敵於無形,其武功修為與內力之深厚,竟是直與他這名『京城第一名捕」不相上下。但據他數年來對渾幫的瞭解,各堂香主中並無這名沃德錡的名字,想來自不是甚麼厲害的角色才是,豈知今日一見,大出意料之外,渾幫裏竟爾藏有如此厲辣之極的武學高手,卻是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的了。
鐵衣寒原以為這回帶著宮內六大高手與百名衙門捕快共同緝捕而來,同時更有丐幫三大九袋長老率領數百名大羣幫眾相助,合著兩方之力,渾幫聚集來此的不過百十來名而已,縱使徐幫主與其各堂香主武功極強,但雙拳難敵眾手,這回要是能一舉將渾幫給滅了,回到京城報呈皇上,功勞之大,當真無與倫比,封侯授爵更是指日可待。不料丐幫一名聲威顯赫的堂堂九袋長老,對付渾幫裏的一名小輩,非但拿拾不下,再鬥下去,搞不好都還會輸也說不定。這麼一來,原本胸有成竹的直入虎穴,霎時轉為擔憂起自己的安危來,莫要抓不了人,卻弄到連自己性命都給丟了。
鐵衣寒計謀深算,腳下才走一步,腦袋裏已將後面的十餘步給算計清楚了來,這時眼見宋長老招式給制得老死,青白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上來。那宋長老內心焦急,心想:「我乃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今日與渾幫裏的一名小輩打過三百來招,日後傳了出去,我這張老臉要往哪裏擺去?」當下咬了咬牙,使出深藏不露的真正看家本領『八步螳螂』來。
要知江湖上的螳螂拳共分內中外三形,小別在於勁力的變化,大別則在於剛猛氣道的融合運用,但宋長老所學的這門『八步螳螂』卻是另走蹊徑,不以內中外三形來分,而是以步法的殺性來練,正如八步螳螂經所載:「一步蓄勁,二步行脈,三步氣湧,四步傷敵,五步一殺,六步毀天,七步滅地,八步殺神。」這才是真正的『八步螳螂』精髓。
然書上雖是這麼說,要真能練到八步殺神的最高境界,又豈是常人所能輕易練及的了?宋長老當然還沒練到那般高的武學境界,但也已練到了五步一殺的人體極限。就見他這時兩眼綠光迸出,嘴裏荷荷有聲,一步跨出,蓄勁全身;二步向左橫邁,一道熱流氣勁運行周天經脈;三步再向右一踏,周遭氣流跟著急湧而出,帶得衣衫盡盪,好不嚇人。
沃德錡見他這等聲勢不小,心裏更是不敢輕覷,猛地記起太極拳經裏的『陰陽訣』來,那拳訣言道:『太極陰陽少人修,吞吐開合問剛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動靜變裏何須愁?生尅二法隨著用,閃進全在動中求。輕重虛實怎的是?重裏現輕勿稍留。」這時心念一起,忙將一股真氣隨身化開,渾身虛柔若棉。眼見宋長老第四步跨出,周身只覺無數麻刺過來,心知他下一招必定更是凌厲異常,兩手忙擴圈而出,帶起一道無極綿環,直將全身給裹在圈內。
宋長老這時第五步朝右邁進,見沃德錡門戶大開,全無防備,自己與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運勁右臂,奮起全身之力,五步一殺絕技使出,倏地猛然揮拳直出。
宋長老這一拳,乃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自知這一招若不能制敵於死命,自己就無勝利之機,當真是拳去如風,勢若迅雷,連廳內一旁觀戰的兩方人眾,都被他這驚心動魄的一拳,給嚇得不約而同啊的一聲叫來,可見這一拳凌厲到了甚麼程度境界去了。豈知他這一拳的拳風來的既快又猛,但聲音消失的更快,就好像突然衝進了一層深厚的雲霧裏頭,倏地就給霧氣滅了音一般。就見眾人張大了嘴,合不攏來,兩眼直瞪瞪的瞧著眼前景象,直呼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要知旁人這時只是驚訝萬分,但那宋長老心裏更是既驚且悶。驚的是自己這招五步一殺從未失手,悶的是不懂為何拳到他胸口前二寸便再也揮擊不進,無論自己如何摧勁,那拳頭就是猶如陷進了一圈棉花團裏一般,既無著力之處,更無回收氣勁,這時就連要將拳頭拉回都不行,只能繼續擺著這副猛然一擊的姿勢,直嚇得他渾身一陣虛軟。
沃德錡見『陰陽訣』果然妙用無窮,生尅相應,輕重虛實,當下成竹在胸,臉露微笑,左手帶著宋長老的右手,轉了一個大圈,一股極強的螺旋力帶動他全身,正是太極雲手。這雲手一旦使出,連綿不斷,一圈過後,又是一圈,帶得宋長老身不由已的全身兜著圈子轉了開來,直轉得他一陣暈眩,連叫救命都喊不出口來,委實狼狽萬狀。
徐幫主見沃德錡的武功如此神妙,不禁又是驚奇,又是歡喜,眼見宋長老這時身上汗水一滴滴的落在地下,就像是在一場傾盆大雨下淋了半天一般,當下笑著說道:「沃兄,暫且放他一馬罷!」沃德錡嘴裏一笑,雙手緩緩推出,用的是股按勁,輕輕將宋長老給帶停了下來。宋長老身子一停,立即站立不穩,騰的一聲,當場跌坐在地。
丐幫弟子見狀,趕忙進廳趨前扶起,個個雙眼朝沃德錡狠狠一瞪,接著拉扶起宋長老往廳門退去。
那韓彭兩位九袋長老,自知武功只與宋長老相去不遠,又見沃德錡這身功夫委實詭異的厲害,當下不敢上前搦戰,兩眼直朝鐵衣寒坐處望去。鐵衣寒這時心裏盤算已定,緩緩站了起身,冷然說道:「渾幫裏果然是臥虎藏龍之地,在下不才,想與徐幫主過過招,其他人可別來淌亂這趟渾水的好。」他算盤打得精,就算是輸,至少還不會那麼難看就是。
豈知他話才說完,就聽得一人口齒不清的說道:「就憑你這花錢買來的甚麼『京城第一名捕』頭銜,也配與我們幫主動手過招了麼?嘿嘿,閣下真是馬不知臉長,猴子不知屁股紅,就算別人要留著你的臉給你慢慢來用,偏偏你這人就是自己犯賤要丟臉,唉,這還真是叫人莫可奈何啊!」鐵衣寒聽得一火,只知發話這人藏在渾幫羣眾裏頭,直氣得渾身顫抖不停,提聲怒喝道:「別鬼鬼祟祟躲在裏頭哭爹叫娘的喊著,有種就給你老子滾出來。」
就見右首人羣裏擠出一張醜陋的癩痢頭,身形瘦弱,笑開來門牙缺三落四,正是那癩痢頭張波久。
鐵衣寒渾沒料到剛才叫罵之人竟是這副長相,不怒反笑,呸的一聲,啐道:「原來是你這個小雜種癩痢頭,若是還想活到明天,老子勸你最好把你這張臭嘴給閉起來的好。」說著,推開板凳,走了出來。癩痢頭張波久聞言笑道:「我是小雜種,你剛才卻又來自認是我老子,那麼你豈不就成了大雜種來了?」渾幫羣豪聽得鬨笑開來。
鐵衣寒雙眉一蹙,頗感不耐,但畢竟不願與這類小廝一般見識,腳下未停,仍是朝著廳堂中央走去。就在這時,只覺眼角似乎有甚麼東西閃過,跟著便聽後頭一陣劈拍劈拍、啊喲啊喲急響,趕緊回過頭去,就見自己帶來的六名宮內高手,個個臉頰紅腫的就像市場裏宰殺了要賣的大顆豬頭,張嘴淌著血,兩手這時正撫著下巴唉唉叫痛。
他還沒會過意來,又聽得身後一陣刀刃落地聲響來,趕緊再轉頭望去,只見六把官俯大刀都給扔在地上,直瞧得他心中大大一震。那癩痢頭張波久見他兩眼望來,裂開了嘴笑來,朝他揮手一扔,笑道:「鐵捕頭,接著了。這幾個傢伙剛剛竟敢笑我沒有門牙,老子倒也讓他們幾個嚐嚐,無齒的滋味究竟是甚麼。哈哈!」
鐵衣寒伸手一接,只覺入手頗有份量,濕硬中還帶著些許微熱,忙打開手掌看來,這才發現手裏竟是有二三十顆牙齒之多,這麼算來,那麼六人豈不是每人至少掉了四顆以上的牙齒來了?他不想還好,這麼一想開來,頭皮當場一陣發麻上來,忖道:「這麼短的時間,這人竟能如此快速的打落六人的牙齒,甚且還順手拔了他們的隨身配刀過去,那種身手力道與精準眼力,自己可真是萬萬也比不上。難不成這看似醜陋之極的癩痢頭,竟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