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絆

零晨的時份，下著傍佗大雨，街上了無人煙，兩旁的店鋪也早已關門了。一人從黑暗的巷子裡步行出來。他拖著黑影走過濕黑的石板道。她在窗前看著他。兩個星期前，差不多每晚這個時候，他也會在她家樓下經過。最初她並沒有特別在意，直到一星期前她參加完朋友的派對後，在回家的路上踫上了他。

那晚，也像今晚一樣下著雨，她撐著傘步行在回家的橋上。雨下的街道空無一人，突然一個身影從後在她身旁越過，一種奇怪的感覺觸動著她，她不禁止著了步。他穿著黑色雨衣，從頭到腳覆蓋著全身。看著他離去，消失在不遠處的轉角。空氣中凝留一股淡淡薄荷香葉的氣味，彷彿還隱約聽到叮叮兩聲的腳踏車聲，她定神想起了從前…

二十多年前，在她十七歲的那年，也是一個下著大雨的黃昏。她撐著傘趕往圖書館，交還今天到期的圖書。圖書館內如平常一樣寂靜，佈滿歲月痕跡的木門將淅淅瀝瀝的雨聲關在外，內裡有著屬於它自己的時空。離六時關館時限還有約半個小時，館內人不多，她交還好書籍後，來到放置文學書的櫃前。這時有一人正倚著書櫃在看書。她看了看他，是一名穿著和她同樣校服的男生，看他和自己也是差不多年齡，或是比她高一年級吧。令她在意的是，他手上看著的是珍奧斯汀的文集，正正是她這次想借閱的那本。加上會看珍奧斯汀的男生，不禁令她感到好奇。突然男生抬頭看著她，她連忙別過臉去，對於這反應，她自己也覺太奇怪，臉徐徐漲紅一遍。男生從她的旁邊離去，因醜澀令她將頭埋得很低。他經過她身邊離開時，從他身上傳來一陣薄荷香葉的氣味。她抬起頭看著他離去的身影。

大約過了兩個星期，她在下課的路上再次遇見了他。那天她踏著腳踏車在回家的路上，來到街角的小賣店，他正坐在店外的長椅上看書。她將單車停放好，向小店的老太太要了瓶汽水，靠著店門，看著他的背影。良久，他站起來準備離開，回頭看到她，禮貌地點了下頭便踏上腳踏車離去。

微風夾著夏天的熱力，輕拂她的臉，蟬的叫聲在耳邊輕奏著。與他相遇的畫面，佔據了她那年的夏天。

自此每天下課後，她也會在這和他「見面」。有時他沒有出現，她會坐在他平日坐的位置上看書。她曾問過自己很多次，自己喜歡上他了嗎？彼此連話也沒搭上一句，他名字叫什麼也不知道，那有愛上的道理呢？年輕的她還未懂，愛情要來的時候，從來也是沒道理可言的，而且纏上了，可以是一生的。

如果她和他的相遇是一齣電影，那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們所演的也是一齣默劇。在她仍滿足於默默凝望他的時光時，冷不防迎來他跟她說的第一句話：「今天妳也在這裡呢。」

那天是週末，天空灰濛濛的，下著綿綿細雨。她和住常的周末一樣，早上會和媽媽去教堂，在那裡吃過午飯後，便會在小賣店待上一個下午。

雨淅淅瀝瀝下著，她靠在近門的牆看書，平日站著凝望他的位置。她並沒有預料今天會遇到他，因為他從未在週未出現過。但今天他踏著腳踏車在雨中出現，他將單車擱在樹下，徑自走到店內。店內空間不大，入內就能看到並排的小木桌上放著不同的糖果零食，旁邊是一座售賣雪糕冰棒、汽水的冰櫃、再來旁邊是及身的木櫃，店子的老太太常坐在木櫃後打瞌睡或聽電台廣播，近門的位置是一台投幣式的點唱機。店內掛著數顆橙黃色燈泡，太陽下山時或像今天外頭下著雨時才會打開。

牆上掛著的電風扇，發出格格的轉動聲。他與她肩並肩的站著，他突然開口說：「今天妳也在這裡呢。」聲音很小，像女生的聲音，如風輕輕降落在她的耳邊 。

四周如凝結了一樣，彷彿稍動一下四周也會跟著一併破裂般。風扇轉動的咯咯聲迴盪在四周，外頭的雨淅淅瀝瀝下著，雨聲從很遠的未來傳來，並沒法穩妥地落在人心。

雨越下越大，雨點不停落在窗上，漸漸濛糊了窗前的影像。她按耐不住，沒有拿雨傘就跑下樓去。來到街道上，已看不見任何人的身影。雨點急打在她身上，她四處張望，往他消失的方向再往前找了一段路，依舊找不著任何人影。她抬頭望向旁邊的住宅，一整排窗戶也是黑漆漆的，裡面的人已入睡了，一天已完結了。而屬於他與她的布幕也許早就悄悄落下了。

她來到街道旁的屋簷下，揚了揚被雨弄得濕透的頭髮。她不禁苦笑自己的所為…零晨暴雨的晚上，僅穿著單薄的睡衣在冷雨中找尋一個消失了二十多年的人。她點起了香菸，火光暖著她顫抖的雙唇。過去很多零碎的片段重新湊合在一起…

「今天妳也在這裡呢。」他對她說。

她一下子沒法搭上話，只懂呆呆的點了下頭。店內的風扇轉動著發出格格聲，傳來的微風輕輕吹走夏季雨天的濕悶氣。

他溫柔的笑了笑，指著她身後的盒裝面紙：「可以給我那個嗎？」

他接過面紙，勉強擦乾滴著水的頭髮。店內的小貓踄步來到她倆前方的櫃上，定神看著她們。小貓一身橙白色毛，胖胖的，頸上掛著一串藍色的鈴噹。隨著走動，鈴鈴在響。

「其實我們之前見過面的？」他逗弄著貓，逗得牠發出喵喵的叫聲。

「嗯…在圖書館那次。」

他頓了頓，微笑的看著她。他在她旁邊走過，一股淡淡薄荷香葉的氣味從他身上傳來。他來到點唱機前，選好唱片，投入硬幣，點唱機發出運作的聲音，他靠著她對面的木櫃等候著。前奏隨隨響起，接著是一把溫柔的男聲…

「秋天該很好 你若在場 秋風即使帶涼 亦漂亮

深秋中的你 填密我夢想 就像落葉飛 輕敲我窗」

動人的歌聲在耳邊迴盪。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一直到歌曲完結。

他轉身走出小賣店，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已停了，隱約看到遠方的日落，日落的餘光將天的一隅染成淡淡的橙色。他扶起樹下的腳踏車準備離去，她從後追了出來，她沒有叫住他，只是站在那沉默地看著他。

他微笑看著她：「下次見。」

說罷便踏著腳踏車離去了。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不遠的轉角處，留下叮叮的兩聲，一直牽絆在她耳邊直到今天。

自此他再也沒有在她的眼前出現過，她努力回到正常的生活裡，努力應付高考，順利進入理想的大學，認識了不同的朋友，也拍過幾次拖，失過幾次戀，遇上接近理想的一個。

偶然會回想起那段有他的時光，他淡淡出現在她世界的一隅，然後無聲無預示的再也不出現，彷如在她心上劃下無形的一刀，沒有傷痕卻一直在淌血。連在她的心上留下的那句「今天妳也在這裡呢！」也如無聲的髮絲落在手背，不去想，彷彿它就不存在般，但給纏上了，就慢慢結成無數的結，一直牽絆著她的半生。

她帶上耳機，播放歌單裡最常播的一首「春夏秋冬」

秋天該很好 你若尚在場
秋風即使帶涼 亦漂亮
深秋中的你填密我夢想
就像落葉飛 輕敲我窗
冬天該很好 你若尚在場
天氣多灰 我們亦放亮
一起坐坐談談來日動向
漠視外間低溫 這樣唱

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
燃亮飄渺人生 我多麼夠運
無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從沒再疑問 這個世界好得很

暑天該很好 你若尚在場
火一般的太陽在臉上
燒得肌膚如情 痕極又癢
滴著汗的一雙 笑著唱

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
燃亮飄渺人生 我多麼夠運
無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從沒再疑問 這個世界好得很

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
是某種緣份 我多麼慶幸
如離別 你亦長處心靈上
寧願有遺憾 亦願和你遠亦近
春天該很好 你若尚在場
春風彷彿愛情在蘊醞
初春中的你 撩動我幻想
就像嫩綠草使春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