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擔著一條人命,」電視畫面裡額頭綁著白布條的學生吸著鼻子,話聲裡已經帶著哭音。好像再碰他一下,就會坐倒在地上,像迷路的孩子放聲大哭似的,「請問那些政府官員,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畫面轉換,一個大概剛上小學的孩子,正對著面前的經濟部長大罵:「一命抵一命啦!」
馮內的自殺,給整個活動增添了火種。
別著黑紗、頭綁白布的學生湧向立院活動現場,為馮內致哀。在電視畫面上,台下的黑紗和白布條密密麻麻,像一片海迤邐推至馬路的另一頭,還不斷沿著馬路延伸。
不久前還能在立院下車的官員和立委,現在在路口就得下車,擠過一層層靜坐或吶喊的學生,
還要面對此起彼落像是『殺人犯!』、『一命抵一命啦!』、『把馮內還給我們!』、『官僚殺人!』之類的叫囂。
或許是一條人命的負擔過於沉重,很多一開始表態支持新核電廠的立委態度轉向保守,預算案最後以否決結案。
得知表決結果後,場外麕集的學生群響起歡呼,音量大到立院窗戶的玻璃都在微微顫抖。
這天下午何國達忙完學校的工作,鎖上研究室的門正準備外出,轉身只見兩個不久前來開會的學生走了過來。
「教授!請等一下!」看見他正在鎖研究室,兩個學生小跑步跑到他面前。
「是你們啊。」何國達點點頭,「有東西忘在研究室裡了嗎?」
「不是。」其中一名學生從口袋抽出一張紙,雙手端到他面前,「同學們今天晚上有個活動,想請教授今天晚上賞光。」
那張紙是一間燒烤餐廳的傳單,上面印滿了放在炭火上烤的蛤蜊、青椒、骰子牛排跟蝦子,似乎湊上去還能聞到煙燻味跟脂油香。
「 - 今天晚上不太好吧?」何國達忍不住低聲嘀咕。
「同學們說要慶祝一下而已。」另一個學生笑了出來。「我們這次參加的同學都會去,教授千萬別客氣。」
「這樣啊 - 」何國達笑了笑,「不好意思,教授今天有事,你們同學自己去玩就好了。」
兩個學生鞠了個躬,轉身朝另一頭的電梯跑去。
何國達舉起手,瞄了腕上的手表。
今天是馮內的頭七。
雖然前幾天已經跟馮內的母親通過電話,也向花店訂了花圈送去。
但畢竟他是馮內的老師,還是要自己跑一趟,向家屬點個頭比較好。
馮內停靈在市內殯儀館旁,供往生者停靈的鐵皮屋中。裡面就像市場般,走道兩旁用木板隔出一格格可以橫著放進一張摺合長桌的空間。每一格前面立著掛上神佛畫像和遺像的三夾板,遮住後面的冰櫃,夾板前擺著擺滿供品的神桌。
因為時辰已晚,大部份格子裡只有一兩個往生者的家屬,坐在神桌旁生鏽的鐵質圓凳上打盹,滑手機,或是將一把把紙錢化入供桌前燃著火的鐵盆中。
照著先前馮內母親在電話中告訴他的號碼,何國達找到了馮內停靈的隔間,夾板上掛著馮內那張舉起手的照片,隔間內沒有輓聯,旁邊只有他訂的那個花圈。
他四處張望,尋找是否有守靈的家人。
「沒有人啦,」旁邊正依次給往生者供上飯菜,穿著殯儀館工作背心的胖胖歐巴桑說:「他媽媽下午在這裡昏倒了,他爸爸送她到醫院,不曉得今天會不會回來。」
「謝謝。」
「真是不孝哦,自己一個人走了,丟下老爸老媽 - 」歐巴桑把用紙餐盤裝著,套上保鮮膜的供飯往供桌上一放,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走向下一個供桌。
何國達瞄了供飯一眼,保鮮膜裡面只有豆乾、紅蘿蔔絲和高麗菜,還有白飯,看上去沒有一絲熱氣。
他從供桌旁的一包線香中抽出一支,拿起一旁的打火機正要點上火,耳邊響起一陣雜沓而清脆的足音。轉過頭只見一個身穿黑西裝的男人正朝他大步跑來。
「抱歉,」男人在他面前停步,拉開勒住領口的黑領帶大口喘氣,「我太太剛才人不舒服,我送她到醫院掛急診。請問您是 - 」
「我姓何,是馮內的大學老師。」何國達說。
「謝謝您今天過來,」那男人理了下領口,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叫馮果,是馮內的父親。」
「你還好吧?」
何國達回過神,面前的馮果就像打開了錦盒的浦島太郎,灰白的髮絲爬滿了頭頂,細小的紋理和鬍渣像沙漠中遇到大雨的植物種子,霎時沿著臉龐的線條生長開來,卡其色的舊夾克取代了黑西裝,正伸手輕輕搖著他的肩頭。
「五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該告訴你的,」他嘆了口氣,「我對不起你。」
「都過去了,」馮果說:「現在想起來,過去那幾年,我也沒為他們母子做過什麼。以那孩子父親的立場,我真的不能苛責你什麼。」
「謝謝。」
何國達語聲方落,只見馮果舉起槍用力揮下,手槍槍柄重重敲中何國達的後腦,他向前仆倒在茶几上。
「不過這個,是我以警察立場的回答。」
「喂,你 - 」其中一個早就仆倒在地上的年輕人說。
馮果拿出手機,撥通了警局勤務中心的電話。
「我是偵十隊刑警馮果,在四季飯店的酒吧逮捕了幾個酒醉滋事的年輕人,能派幾輛警車過來,送他們到警局嗎?」
警局沒過多久就派了一部用來移送犯人的客車,還有幾個制服員警過來。
員警看到伏倒在茶几上的是何國達時,在一旁遲疑不敢動手。
在馮果指揮下,員警們才架起何國達跟地板上的年輕人,一個個押上客車裡用欄杆圈起來的車廂。
馮果只記得他開車跟著客車來到警局,簽了很多張文件,將何國達和年輕人送進拘留室。
之後的事,他完全沒有記憶。
他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某個柔軟的物體上,熟悉的灰塵味飄進鼻腔中。
『原來在家裡啊。』
他轉過身,摸索床頭櫃時,一個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睡醒啦。」
床邊一束光點亮照向天花板,高晴雪修長的輪廓在逆光投射下,呈現像能劇面具般的不真實感。
馮果一古咚坐起身,「妳怎麼會在這裡?」
「昨天晚上你一直忙著指揮員警、押車、簽文件,都沒注意到我在旁邊。」坐在床邊木椅上的高晴雪伸了個懶腰,「把何國達送進拘留室後,你就開車帶著我回到這裡,一進門就倒在床上,我不好意思吵醒你,就坐在床邊打起瞌睡。」
「真是抱歉啊。」馮果搔搔頭,伸手朝床頭櫃摸索,「妳等一下,我開個燈。」
「不是有用電限制嗎?」高晴雪連忙說:「我有手電筒,不用麻煩了。」
「沒關係,我平時只拿家裡當睡覺的地方,用不了多少電的。」他摸索到床頭的枱燈開關按下。
橘黃色的光閃爍了幾下,從床頭櫃上一盞罩上米白亞麻布燈罩的枱燈擴散,勾勒出單人臥房四周髹上白漆的牆壁,馮果坐在臥房中心的雙人床上,身後的牆壁有一排深棕色的木質櫃門。
馮果眨了眨眼睛,望向床上皺巴巴的棉被,微微一笑,「抱歉,這裡五年來沒打掃過幾次,不過也沒開過幾次燈,遠峰生前每次過來,都挖苦我跟流浪漢差不多。」
高晴雪笑了笑,四處張望,最後目光落在床頭櫃上的一個相框。
相框應該是酒紅色的橡木外框已經被手澤浸潤成帶點光澤的深黑,裡面的照片上一名蹲著的女子從後面環抱著一個搖搖晃晃站著的幼童,背景可以看見淺藍色的清澄天空下,有公園常見的木馬、蹺蹺板和秋千。
兩人面前籠罩著一圈模糊的毛玻璃,看不清楚容貌。
「這是 - 」高晴雪問。
「我的妻子跟兒子,我還記得是他三歲時拍的,當時他剛出院,我們帶他去看外公外婆。」
「剛出院?」
「我兒子心臟不好,出生時醫生說他活不過五歲。幸好當時有個從美國來台灣,曾經在美國大學唸過醫科的王先生為他動了手術,」馮果拿起相框,「五年來我不敢看見他們的照片,每天早上起床,就會伸手摸一摸他們兩個人的臉,五年後就變成這樣。」
「很抱歉。」高晴雪說。
「不,不關妳的事,」馮果雙手握住相框片刻,才放回床頭櫃上。「遠峰應該告訴過妳,我妻子跟兒子的事吧?」
「噢,沒有。」
「看樣子他還吩咐過妳,千萬不能在我面前提起他們,是不是?」馮果嘆了口氣。
「浦先生是有提醒我一下啦。 - 你看得出來?」
「在酒吧我提到妻子五年前跳樓時,妳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顯然妳早就知道了。而妳認識的人裡,知道那件事的人只有遠峰。如果他沒有吩咐別提起他們,妳為什麼會道歉?」馮果拿起床頭櫃上的菸包,抽出一支點燃,抽了一口,「他還是像以前那樣會為人著想。這五年還是多虧他,我才能撐下來的。」
「之前你說兩年前才回到警局,」高晴雪停了下來,「那更早之前 - 」
「我沒有印象了。」
「沒有印象?」
「該怎麼說呢?」馮果抬起頭,看著香菸的煙霧緩緩向上飄散,「剛開始那幾年只要待在家裡,就會想到他們。所以我一大早就出門,只求離這個家、離朋友、離所有認識我,會讓我想到妻子跟兒子的人愈遠愈好。餓了就找超商吃點東西,渴了就到公園找個水龍頭,累了就找個可以躺下的地方睡一下,直到身上沒有錢、髒到坐立難安,連躺下來也不能睡得安穩、需要洗個澡的時候才會回家。有時候醒過來,要花好一陣子才能記起自己人在什麼地方。像是人行道啊,公園啊,水溝裡啦,人家的店門口啊。還有幾次是在警局的拘留所裡呢。」
「拘留所?」
「是啊,後來聽遠峰保我出來時說,有些商家一大早開門,就瞧見一個大活人躺在他們店門口,怎麼叫都叫不醒。除了叫警察,應該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吧。」
馮果笑了出來。高晴雪也跟著噗哧一聲。
「對不起。」她連忙說。
「沒關係,」馮果搖搖頭,「後來遠峰拉我回來的理由之一,就是要我多賺點錢還清他這幾年幫我出的保釋金,當時我也知道他只是在開玩笑而已,不過現在 - 再也沒有機會了 - 」
「這不是你的錯。」
「妳吃過我太太做的飯嗎?」馮果似乎沒有聽見,目光落在看不見的遠方,「當年我跟她結婚時說,希望她結婚後每天做飯給我。結婚之後,她還傻到每天真的動手做三餐,有時候局裡加班沒辦法及時回去,但是想到她掛上電話時失望的樣子,我都會想辦法早點回家,儘管飯有點硬、菜是冷的,但是真的很好吃 - 」
說到這裡,馮果已經將臉埋在雙掌間,雙肩不停顫抖。
高晴雪只能伸出手,輕拍他的背脊。
廚房裡竟然有裝在塑膠購物袋裡的味噌湯速食包跟魚罐頭,是兩年前的,還沒過期。
「之前遠峰帶過來的。」馮果說。
高晴雪將廚房裡覆上一層灰塵和水垢的不鏽鋼電茶壺洗乾淨,插上電燒了壺水。
電茶壺幾分鐘後壺嘴骨嘟嘟冒出熱氣,底座標示加熱中的燈隨即熄滅。
門口的方向傳來彈簧跳開的撞擊聲,廚房霎時一片黑暗。
「出了什麼事?」高晴雪四處張望。
「沒事,不過是這個月的電力配額用完而已。」餐桌旁亮起兩盞昏暗的黄光,馮果站在後面,可以看見黄色光暈下,緊急照明燈灰色的電池機殼。
「對不起。」
「妳為什麼要說對不起?」馮果拿出罐頭刀,扣住魚罐頭的邊緣按下,「我已經很久沒在家裡吃過熱騰騰的早飯了,我還得謝謝妳。」
高晴雪拿起電茶壺,沖了兩碗味噌湯,將其中一碗端給馮果。
「快點吃吧,我們吃飽就出門。」馮果坐下,遞了罐打開的魚罐頭給高晴雪。
高晴雪望上牆上的時鐘,時針剛掠過數字三的位置,「那麼早?」
「警局只能拘留犯人二十四小時,換句話說,何國達跟那些小鬼今天晚上就會被放出來,」馮果啜了口味噌湯,「就算何國達不說,那些小鬼也會告訴游奢。」
「所以你昨天才會拘留他們?」
「或許吧。」
「那你有計畫了嗎?」
「這個嘛 - 」馮果擦了擦嘴,「要去超商再吃點東西嗎?」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