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21--夢》
佔地百坪的舊宅院整建工程延宕,至今已有四十年之久,雖然當年建物仍完整保存下來,實則已為荒廢狀態。
平日白天總能見著三三兩兩的人們來此觀光,宛若來到無人樂園一般,嬉鬧聲不絕於耳,就連夜晚也不乏夜遊的年輕男女前來試膽。更有甚者,將此處視為尋寶勝地,連各個角落裡堆放著的廢棄物都似藏有寶藏一樣吸引著尋寶者不分晝夜地前來探索。
「來來來,這邊這邊。」
「我們去那邊看看。」
「那邊似乎有什麼寶物呢!快去看看吧!」
在這偌大的遮蓬式廣場上,常是遊客最易聚集之處,門庭若市,人聲鼎沸,一時之間,這座鬧鬼傳聞不斷的廢墟,竟因這嘈雜人聲似乎變得沒那樣可怕;和這四周皆為泥黃色調、雜草叢生、幾無綠色生命存活的環境,形成強烈對比。
一日,一位身形瘦削,穿著打扮卻西裝筆挺、氣派高貴的花甲老者出現在了這座廢棄宅院外,只見他一副領路人姿態,邊指引遊客參觀邊詳細解說其歷史背景:
「來,我跟你們介紹一下,這裡就是以前的招待大廳。往右邊走可到貴賓室,裡面的房間就是貴賓休息室,有床、沙發、梳妝台、盥洗室,不過因為當時工程臨時出狀況,所以這休息室只整修到一半。」老者一雙手煞有其事地在空中比劃著,隨後又指到室內擺放著破爛不堪的床和沙發,口氣略帶不悅地說:
「那些家具嘛……嘖!後來不知是被哪裡的野貓野狗亂咬亂抓,就變成現在各位眼前的這副模樣了…」說到「野貓野狗」還特地加重語氣,似乎對貓狗們的傑作頗有不滿。
「貴賓室出來後,你們可以看到左邊那道樓梯往上走就是……」老者仍舊滔滔不絕,渾然不知在破舊遮蓬下某個陰暗角落裡,有個落寞卻含恨的炯炯目光正狠狠地揪緊他的身影。隨著那老者上樓,目光主人也緊跟上去,凶狠的目光始終未變。
在二樓的閱覽室裡,放眼望去,整整三面牆,成千上萬本的陳年藏書整齊排列著。只不過無論哪種書,皆因缺乏妥善保存而受潮破損,唯有部分硬式書皮的書籍,還勉強維持住了書背外觀。
當然,遊客們並不會知道這件事,只覺得這輩子也不可能大手筆買下其中一面牆上的書籍,因此在這龐大藏書面前,無不發出讚嘆之聲。然而,他們並未發現自己身後還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只因這不速之客是存在於另一空間的無形女魂──依依。
那老者口沫橫飛地講述閱覽室每本書籍來自何處、書中內容為何,炫耀著這些書籍進九成都是出自他自己年輕時大手筆添購而來的、哪些書的作者是他多年故友;當初在此購地造房,其實純粹是為了存放這些珍寶般的龐大叢書;還強調自己因此而結識不少大官權貴,曾經更是慷慨解囊幫助某某大官安頓地方貧窮百姓等等之類。
老者所說的字字句句,聽在依依耳裡,只覺可笑。她認為此人一生擅長的事只有「炫富」、「居功」,儘管如今此人已然衰老消瘦、身形乾癟,卻也難以令她產生憐憫之情。
「對了!」老者突然想到一個會引起大家注意的事物,只見他賊笑地勾起嘴角,轉頭直盯書櫃長梯一旁極為隱密的角落,隨即邁開步伐,步步逼近……
眾人眼光隨著老者身形所移動的方向慢慢聚焦,直至角落中所放的黑色鐵櫃而止。
依依目光如炬地揪著老者所在,見他小心翼翼撫摸著鐵櫃的模樣後,表情更加不屑:『哼!』似乎這鐵櫃有著同那老者一般令她作嘔的祕密。
「這保險櫃裡啊~有許多珍貴寶物喔!放了三十年,應該更有價值了吧!嘿嘿!」老者邊說邊露出深不可測、似能看透鐵櫃內裡的眼神。
「噫──嘎──」轉開保險櫃密碼鎖,沉重鐵門嘎然而開。依著開啟角度越擴越大,老者雙目越顯發亮。
「嘿嘿嘿……就是這些寶貝啦!」聞言,眾人紛紛跑到老者後方,不住地往櫃裡睜大眼探頭細瞧。
『哼!有啥稀罕!不知是用了多少人的淚水,甚至是生命血淋淋換來的!』眼見男人高舉手中猶如稀世珍寶般的世界各國古幣舊鈔、象徵富豪地位的罕見煙斗、名貴懷錶、祖傳袖珍精緻相框等物,依依心中不滿及怨恨之火更加高漲。
「碰──」保險櫃沈重的鐵門突然猛力關上、「唰──啪!」書櫃至高處的書本不知為何墜了下來、「嘰──碰!」蜘蛛網滿佈的破碎窗戶被強力關上,刺耳尖銳聲響似要劃破在場所有人的耳膜,眾人冷不防地被這聲響嚇得魂不附體。這棟舊建物因荒廢二十年人煙罕至,本已陰氣森森,被這麼一嚇後,忍不住雞皮疙瘩、頭皮發麻。同時,溫度驟降寒氣逼人,看來鬧鬼傳聞並非以訛傳訛,而是真有其事。
眾人彼此間站得仍有些空隙,現在因這異象而靠得更緊密,希望心理作用能抵抗那躲在暗處伺機作祟的無名力量。
原來這異象是來自依依抑制不住的憤恨怒火,為的就是要警告那老者立即停止這可笑的炫富舉動。就在眾人直打哆嗦、冒冷汗,彼此肩靠肩壯膽之際,唯獨那老者紋風不動、老神在在地杵在原地,緩緩地環顧四周,目露凶光,宛若在向這無形力量示威:『老子我就是不怕妳!怎樣!』。
異象停止後,鴉雀無聲地令人感到不寒而慄,老者卻滿不在乎地率先對空怒吼:「我知道妳一直都在這裡,不肯離去,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也該去投胎了吧!!」震天價響的怒斥,好像要將殘破的天花板震碎般,這一吼,也劃破了驚悚駭人的寧靜。
「出來啊!出來!我才不怕妳!當年你們鬥不過我,死後做鬼,也別想鬥得過我!永遠都別想打倒我!!」老者越說越激動,像發了狂似的,在閱覽室內來來回回一圈又一圈地邊繞邊狂吼著。
「嗚~~嗚~~」『不!!!!!!!!!!!』突然刮起一陣強風,由樓梯口直竄進閱覽室裡,風聲似還夾帶著依依蓄滿能量的尖聲怒喝。這陰風怒號的「不」字,聽在眾人耳裡,更加恐懼、畏縮,彼此間所站的距離已緊密得不能再緊密了!
在這光線本已不足的室內,現在呈現於眾人眼前的景象,又更甚以往陰森晦暗,不住默念各國法號、佛號祈求平安。
然而,再多的祝念、佛號、法號,也無法抵擋依依的來勢洶洶,依依由無形化為有形,活躍於眾人及那老者面前,於此瞬間,眾人嚇得拔腿狂奔、奪門而出,唯獨老者仍矗立原地、怒目直視那浮於半空的白衣女魂。
『就是你!就是你,姓鄭的!!你害得我好慘啊!!我要你還我愛人的命來!!!』依依怒展雙臂、立顯怒容、張牙舞爪模樣令人好生害怕。
可鄭姓老者不覺恐懼、更不認為自己的一條老命會輕易地讓依依帶走,落下手中珍貴寶物,直挺挺站在原地、瞪大雙眼、拉高音調對空吼道:「來吧!妳是帶不走我的!死賤人!!」
依依聞言,又刮起強風,強度更甚剛才那陣刺骨陰風,然後俯身飛向鄭姓老者,雙手利爪毫不留情地刺向他乾癟身軀。
「啊──!!!」鄭姓老者因忍不住撕心劇痛而慘叫出聲…………
……
…
“『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老公~』依依抬頭深情望著踩在人字梯頂端的丈夫,關心問道。
『呵呵!不用,妳在一旁休息就好啦!』宏亘聽見愛人溫柔親切的問候,忍不住低下頭看看她那彎月般瞇眼的可愛笑容。
『好吧!那我一樣在下面幫你扶著梯子喔!有什麼需要一定要告訴我喔~』依依不願離開丈夫太遠,執意要在他身旁,貼心守候著。
正午,適逢工人放飯時間,宏亘放下手邊工作,依依在梯子旁安靜地等待愛人下梯和她一起享用親手做的愛心便當。兩人在一旁三層階梯上席地而坐,捧著飯盒,邊吃邊聊著只有他和她才知道的小趣聞。
每當到了短暫的午休,就是他們倆的幸福時光,往往也是宏亘一天工作能量的最大來源。雖僅有短短半小時,但勝過漫長三秋,他倆總小心翼翼珍惜著這得來不易的三十分鐘。
有時為趕豪宅整修工程進度,連十分鐘都不得開放休息,只因那號稱「鐵血富貴」的地主──鄭秋袁,是個財大氣粗、嗜財如命,連政府官員都得敬他三分的上流人士、名門望族。
若不是宏亘所任職的公司被那姓鄭的惡性收購及裁員,為了養家活口、保護愛人,不惜無償轉讓傳家寶給他,也不會淪落至此,無條件當那姓鄭的奴工。
『我們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脫離他的魔掌呢?』依依真心希望丈夫別再埋頭苦幹做這份苦差事,每天早出晚歸、超時工作,當真擔心他身體吃不消,萬一這個家庭的精神支柱倒了,她該依靠誰呢?
『沒辦法啊!誰叫他那麼惡劣!只要是他看中的,才不管那是老字號公司還是別人家的傳家之寶,他要,就絕對要搶到手!當初他以妳來威脅我,我逼不得已只好將家裡的古傳掛鐘讓給了他,可誰知道……他居然還不肯放過我!全面封殺了我另謀他職的機會,害我最後只能投靠他,做他這該死的奴工……對不起!因為我的緣故而苦了妳,真的……捨不得妳跟著我一起受苦……』宏亘溫柔摟住依依並強忍眼眶淚珠,哽咽說出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更加不忍陪在身邊和他一起承受這日夜煎熬的愛妻。
數週後某日,宏亘一如往常認真上工,鄭秋袁前來視察,看看工程進度是否如他所願的進行。
『喂!宏亘你把那邊打掉再重新裝修一次!我就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二十分鐘過後,我要看到一個令我滿意的形狀出來!!』鄭秋袁那副頤指氣使、自以為神的模樣和口氣,即使周遭做工工人多有不滿,亦是敢怒不敢言,因為彼此都有珍貴之物在那姓鄭的手裡,千萬不可得罪他,否則是否能活著見到明日太陽,都是個未知數。
『喔!好的!馬上處理!』宏亘手中還有工作,卻推遲不得那姓鄭的一道「聖旨」,若怠慢了,可能連那期盼已久的三十分鐘都要泡湯,於是立即下梯,再將那高將近三公尺人字梯扛至二樓規劃為閱覽室的門口處擺放,再爬上至高點,拆掉門上橫樑精美裝飾,重新製圖打造那姓鄭口中所謂滿意的形狀。
依依見狀,隨即丟下為所有工人備餐的材料、茶具,急忙上二樓隨侍在丈夫左右。
『什麼啊!這已經是第五遍了!到底要改幾次才甘心啊!分明就是找你麻煩!你不要做了!我去找他理論!』依依知道那是姓鄭的無理要求,恨不得馬上找到他痛扁一頓。
『哈哈!別衝動啊!我可不想因此損失了我非常期待的甜蜜半小時喔!做這個,沒什麼的!很快就完成的!』宏亘連哄帶騙地阻止依依,不希望她因此而受到半點傷害。
『可是…可是他……』依依欲言又止,只覺丈夫說什麼都是對的,相信他一定辦得到,於是才忍住適才的衝動。
『我覺得你左邊的雄鷹雕像不夠神氣啊!!拆掉拆掉!』不過才十分鐘,那姓鄭的又回到二樓來指正宏亘所做的裝飾。聞言,宏亘迅速下梯、移梯、上梯拆卸,依依站在一旁只能無助地望著汗流浹背的丈夫。
『動作怎麼那樣慢吞吞的!!知不知道我的工程有多重要啊!!真是……』鄭秋袁一副無所事事地杵在一旁指指點點、數落認真勤奮的宏亘。聽在依依耳裡,當真萬分不忍,很想為丈夫做點什麼卻又愛莫能助,她心裡焦急萬分,因為她知道丈夫已在硬撐著體力幾近透支的軀殼。
『小心───』剎那間,宏亘一腳踩空,自三米高的人字梯上失足墜下,頭先著地。依依的高聲提醒,也無法及時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
『快快叫救護車啊!!!』附近一旁忙收拾垃圾的老婦人見狀,便立即請樓下工人撥打救命電話。
『亘~~你醒醒啊!!你快醒來跟我說,你一點事情也沒有啊!快醒醒啊!!!』依依緊抱著倒臥血泊、陷入昏迷的宏亘,聲嘶力竭地哭喊他的小名,試圖用聲音喚醒她的摯愛。
樓下其他工人一聽聞巨大聲響,亦迅即湧上二樓的事發現場,圍在依依身旁,一探究竟;一些和依依早已成為好友的工人還蹲在她身旁安慰她,說一切都會沒事的。
豈料,送醫急救四小時仍回天乏術,依依從此與她一生的摯愛天人永隔。
而鄭秋袁居然像沒事一樣,出事後的隔日,竟要求工人繼續上工,甚至要求工人加快進度,休息時間自原本半小時縮減為十五分鐘,而依依也跟其他工人家眷一樣,仍然要到工地為其他工人準備伙食;損失一名優秀員工,對鄭秋袁而言,就像免洗紙杯一樣,用過即丟,沒啥好值得留戀的。
依依在工地裡,每每睹物思人,以淚洗面,三餐食不下嚥,最終竟在丈夫墜地現場自縊身亡,追隨丈夫的腳步,相愛相隨。
自此以後,鬧鬼傳聞便甚囂塵上,工人們紛紛逃離此處;鄭秋袁則因工人罷工,連以高價薪水招攬也沒有下文,只得放棄豪宅修建計畫。
有時親至工地探勘或在另處自家豪宅都會聽見依依的淒厲哭聲,鄭秋袁被鬧得精神耗弱,不得已變賣家產,只盼能脫離依依的冤魂纏身,圖個清靜,最終竟落得一文不剩的下場。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得鄭秋袁陷入瘋癲狀態,時而開心,時而落寞,逢人便說自己是某某豪宅主人,要帶人參觀那未能完工的廢宅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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