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餘通常拿來對比的就是,『職業』,但被冠上業餘的稱號時,好像你能用工作剩餘的時間做點什麼,就顯得更加的難得,就像是這間不起眼的速食店,賣起來了手沖咖啡,挺業餘的對吧? 但買單的人還不少呢。」
「好像還真的是有這麼一回事呢,東芳先生」我讚嘆到。
這是我第一次跟東芳先生見面的時刻,約在一間鬧區中的連鎖速食店,店裡的炸雞都是炸好的,用一盞盞鹵素燈加熱展示那些深黃金色的脆皮雞腿,初中放學的時候經過,遠看就像是一群蜷縮燈火旁的貴賓狗們,還有一群人圍著看,我害怕極了,所幸這間店的甘梅薯條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才抵銷了這個芥蒂。
「我說妳啊,現在世道這麼嚴峻,你現在來跟我們這些兄弟姊妹一起上課,有披薩吃、有冷氣吹,又能學到這麼多皮膚保養的知識」東芳先生滔滔不絕的說著。
「妳不要一直想著靠正職賺錢,那都是在幫老闆賺錢啦,上次一個跟妳差不多年紀的弟弟來,一開始扭扭捏捏的,上了兩堂禪師的課,哇,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妳不要不信,來、來我手機還有他的照片」東芳先生打開她鈕扣式的手機皮套,翻起來相簿,還把眼鏡往鼻樑下放再放了一些,像是沒做好水土保養的山坡。
「禪師這麼厲害喔? 想必他是非常有影響力的人」我苦笑應付到。
「禪師當然厲害啊,20歲就去歐洲開公司餒,還同時在義大利讀書當醫生,義大利餒,妳知道義大利在哪吼? 藝術殿堂文化古都餒,想必禪師就是受到這樣的薰陶啦,演講的那個英文講得,實在是很好聽餒」東芳先生一連串的話想必也讓她口乾舌燥。
離開鬧區之後,坐上周六末班的客運回家,已經不記得那位禪師的演講內容,只聽到一些胎盤素、看起來像英文又像法文的酵素名稱,加上禪師真正演講的時間不到十分鐘,其餘都是交流會跟介紹說明,實在是提不起什麼勁。坐在那個演講教室的時間,我大多都在想為什麼東芳先生要叫「東芳先生」,第一眼看到東芳先生的時候,明明就是一個目測有五十幾歲的單身阿姨,先不論「東芳」意味著什麼,但「先生」在我的認知裡面,至少都是比較常用在男生身上吧,尤其是那種文質彬彬、戴眼鏡男生,東芳先生唯一有契合到的,可能就只有那副眼鏡吧。
「東芳先生在哪邊高就阿?」我隨口問。
第二次見到東芳先生時她豐腴了一些,但頭髮稀疏了一點,但看得出還是有在保養皮膚,我們約在一間義大利麵餐館,在我的公司旁邊,中午休息的時候許多上班族都會來這邊忙裡偷閒,點一杯抹茶拿鐵喝但不點正餐,一到整點時刻,不到幾分鐘,吵鬧的像市場的餐館又恢復到圖書館的等級。
「自由業阿,偶爾滑手機看看股票。」東芳先生眼睛都沒盯著我回答,抱著手機持續滑著。「自由業也算一種職業吧,我看很多人都這樣寫」她說補上。
「那上次那個什麼胎盤素膠囊的業務呢? 您不是還因此賺了不少錢」我追問。
「什麼業務? 胎盤素是要拿來吃的喔?」東芳先生頭還是沒抬起來的說。
「上次的那位厲害的義大利禪師阿,妳推薦我去聽的演講。」我有一些質疑的說到。
「喔~那不就是個騙錢直銷,哪算是職業阿,算個業餘的事情吧。」東芳先生一臉理所當然地說。
我靜默了一下,心裡有一點憤恨,但又有點語塞,心情上像是被友善戲弄,小時候在淡水老街買土耳其冰淇淋的那種感覺。
「如果妳花了時間,為此事情勞動得到了報酬,並且有了一個謀生的腳色,這不就是所謂的職業嗎?」我試圖反駁,想努力的用手指抓住那冰淇淋的甜筒。
「那得看妳怎麼看待時間、看待勞動,跟妳說的職業了」東芳先生語氣平淡,沒感覺到我多努力地想要搶下她手上的冰淇淋。
「當然是像時薪、像履歷上寫的經歷,大家過年圍爐的時候會問妳在做什麼的那個職業問題啊!」自認我回答得不錯,期待我在這場土耳其冰淇淋競賽中可以簡單取勝。
「那可能對我這種老的可以生出妳的歐巴桑來說,我倒是沒用時薪、履歷來看職業這件事。」東芳先生眼睛瞇成一線,手指交叉平放在嘴唇上方。「士農高工商要我寫哪個是我的職業,我可能連連家庭主婦都寫不上去。」
「那這樣您不會感到不安嗎?沒有職業的狀況不會在生活中缺少了什麼嗎?」我問到。
「如果要說缺少什麼,這倒是不缺,如果要靠職業來填滿生活中的時間,好像是本末倒置了些。」「如果有時間煩惱以什麼為業,我應該會去做些我喜歡的事情」東芳先生答到。「比如當一個業餘演說家?」我脫口而出。「對。」「或是一個業餘麻將選手。」東芳先生挑著眉說。
下一秒她把手機轉成橫式,原來她剛剛低頭滑了這麼久的手機,就只是為了等她的牌咖上線。
「妹妹啊,先忙一下,妳回去上班了吼,這兩袋水果拿著,現在芭樂很大很甜,很好吃餒,來,拿去分同事吃。」東芳先生已經沒打算讓我追問她,自顧自的說。我提起包包靠上椅子準備離開。
「如果妳的工作職業已經佔滿了生活,沒有任何剩餘,好像不是最棒的事。」東芳先生若有所寓的說。
這個午後變得有些無心上班,雙手放在鍵盤上但眼睛卻放空的出神,堆積如山的信件和訊息一直像群蚊子一樣在螢幕縈繞,我錯過了兩場會議,隨便找了生理期不舒服的藉口搪塞過去,主管也並沒有多說什麼。
我起身想去沖杯咖啡,一如往常,拎起我的馬克杯,拆開掛耳式的塑膠包裝,可以直接觸摸到掛耳包絨布的質感,沿著虛線撕開後,緩緩地晃動讓咖啡粉平躺均勻,注入沸水的瞬間咖啡粉瞬間膨脹,浮沫像是雨季後萌發中的茴香草,從注水的中心源源湧出漣漪,同時伴隨著一抹梔子花、白茶和蔗糖的香氣,還有一些氤氳的潮濕感從杯口中匍匐,我還沉浸在溫暖的溼度包圍,剎時間,咖啡液體正如初潮,過度專注的我,在色香味的歡快感消散後,過多的熱水擊潰了咖啡粉的止損線,原先一如瓊漿的黑色玉露在淹沒後的過度萃取中消亡,在沒有任何喘息空間中褪色,變得黯淡無光,正如一群將死的霓虹色珊瑚礁魚群...
「欸妳熱水沖太多了啦,都沒有剩餘的空間給咖啡呼吸了,這樣會很苦餒。」某個雞婆但是略懂手沖咖啡的同事把我從幻夢中叫醒。
他再看了我一眼,先是困惑,後來示意我讓出飲水機的位置,讓他可以裝杯水,並且知會我趕快回到會議。
高中的時候,無打誤撞的參加了在南部縣市的電影社,原因只是因為社長是我小時候的玩伴,他當時訕訕的跟我說,社團需要三個人才能登記申請社團辦公室,叫我進去湊人數,半推半就下,善用理財和溝通的我(相較下),成為了副社長,唯一在社團做的事,就是處理社團些微的行政事務。
因為有了欣賞的電影需求,校方只能把安裝最新影音設備的禮堂當作社團辦公室,有Pioneer音響系統和一台BenQ最新型的投影機,對於那個網路都還要撥接的時代,這樣的設備讓我們為之驚嘆,身在鄉下的學校能享受這麼先進的設備是非常不容易的,我們的第三位社員(是玩伴的一位憨厚的妹妹)第一次走進社團辦公室的時候,令住了三秒鐘,才吞吞吐吐的說:「這這這,就是在摩登大都市的感覺吧?我看電影裡的城市都這樣,男女主角在燈紅酒綠慢步在螢幕之下,播放著只有副歌是英文的日本流行樂。」
調皮的兒時玩伴還戴起導播系統用的耳麥,用麥克風指引我們來到舞台前,他機智的用寶特瓶放在投影機前方,折射出零碎但刺眼的色彩光芒打在我和妹妹的身上,影子投射在禮堂的布幕像是一幅動態的馬賽克玻璃窗,偌大的舞台沒有其他人或物品,甚至沒有半點聲響,我們的身軀顯得消瘦卻又龐大,作勢要我們演出一場無聲且脫稿的史詩戲劇,但突如其來的下課鐘聲響起,禮堂的周圍突然激起一陣喧鬧聲,看來是被同學發現了神奇光線從禮堂竄出,甚至聽到外頭傳來孩子大聲疾呼:「有幽浮在學校!」,我們三個剎時間停滯,互相對視了三秒,瞬間開懷的笑出聲來,每個人的臉上都笑沒了眼球。
那時候的我們都擁有的好少,剩的好多。
「什麼再見芒果蜜餞?」東芳先生疑惑的看著我,
「我說的是再見南國、再見」
「是侯孝賢的電影,我在高中電影社的時候最愛的電影,也是我唯一有印象的一部。」我接著說。
「那跟妳辭職出國有什麼關係?」東芳先生問。
「就有這個念頭吧,想到裡頭的主角,當了黑道,還帶了小弟,以為可以真的自由,但沒想到真的當了黑道,日子還是過的憋屈,欠錢,連把槍都拿不到,也沒辦法跟情人去上海開餐廳。」
「唯一自由的只有電影海報上,高捷跟林強騎著機車在山路亂竄的那一幕,但我只記得結局是,在茫茫的暮色中,三個人開著車,田間的小路越來越狹窄蜿蜒,沒剩下半點剩餘的空間時,車衝翻進了田裡…」我補述著。
「就像是他們沒有任何剩餘的人生一樣?」東芳先生突然睿智的接話。
「是的,我也不想因為我的懦弱後悔,可能至少,多看看這個世界,不管這個世界是綠的還是紅的」我堅定的說。
機場廣播著航班登機前的提示,大多數的人都起身排隊。東芳先生兩手交叉,安穩的放在併攏的大腿上,可能因為要送機的關係,她穿了一件黑色旗袍,雖然因為年紀的關係,身材有些走樣,但還是可以從裁縫和折線看得出這是一件訂製的旗袍。她的表情有一些複雜,雙眼低垂,頭向上微微抬起,看似神態有些欣慰,卻也有些不捨的意味,嘴裡還有些話喃喃著。
最後她笑了。微笑著看著我。
「義大利的天氣可能跟台灣差很多喔,自己多注意喔」東芳先生在登機口跟我嘮嘮的交代著,像是對待自己第一天上學的女兒一般。
「我會的,東芳先生,您也請照顧好自己,少滑一點手機,再見了。」我轉頭說,轉身拖著行李箱邁開步伐。
「對了,東芳先生」我停下腳步說。
「請確保您的郵箱剩餘的大於已用的部分。」
「痾?」東芳先生回頭。
「我想要寄一些明信片給您,可能量會不少,希望妳可以留一些空間給我」我說。
-DC Aug.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