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七月決定離職,八月底離開日本,將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29歲生日前一天艾成墜樓,鋪天蓋地的報導。還小的時候看了幾期星光大道和超偶,記得名字的剩沒幾個。墜樓的細節都被寫得很清楚,看得出他遭受了巨大的精神痛苦。身為自殺者遺族、且來自擁有各種精神病史的大家族,深刻明白那種隨時都可能出事的恐懼。這樣的恐懼經歷了一陣子之後,就像照顧長期臥床的病患一樣,不是變成生活壓力,就是變成習慣。
我可能就是習慣了,所以願意放手。
如果你是會說:「你看看人家那麼努力想活下去,你怎麼不努力呢?」的那種類型,那我想你接下來可能會很不舒服。建議你先關掉網頁或點上一頁。先說,我認為要不要在現世繼續活下去都是個人選擇。一個人認真傾聽自己內心之後的選擇。
小時候我很討厭鄉土劇。有一陣子,我認為重度憂鬱症患者那些癲狂無理的行為,都是看太多連續劇導致的。因為他們講的話都是裡面的台詞。後來我才慢慢發現,應該是因為真的有病人會說這些話,鄉土劇編劇才把它寫下來。正所謂互相影響、再互相成長(?)。
恐懼已經是過去式了,更多是無法原諒。尤其病人認不出自己、卻又應該是最了解自己的人的時候。我當時覺得被背叛,反而無法擔任好照顧者的角色。因為我真的會放手。他們都是我愛的人、或是曾經是,如果他們過於痛苦選擇離開這個世界,那我並沒有任何權力阻止。
雙主修過心理系,後來沒修完也放棄了這條路。心理師需要找出可能自殺的人並通報,好像叫做自殺防護網。我心裡一直很牴觸。大家都說,心理師需要有足夠的同理心。如果有足夠的同理心,怎麼會強制規定要預防自殺呢?這難道不矛盾嗎?同學跟我說,會主動去找心理師的人通常已經有病識感,是想要「變好」才來的,所以才需要通報。
可是人生的好壞都是一時的事情,人生本來就是一時的事情,每個體驗都是一時的事情。聽了同學的解釋反而更加困惑。我外婆在我五歲時自殺,我很不喜歡這被定義為一件不好的事情,也不喜歡別人告訴我她做了錯誤的決定。依照當時的情況以及她所承受的壓力來看,她只是做了一件大家都有可能會做的決定──「大家都有可能會做」,這樣的定義,就算不是「正常」,也該算是「普通」了吧。
外婆自殺的後續效應,是我們這些遺族要去承受解決的。但這已經不關外婆的事情,這是我們的事情。至少她的痛已經結束了。她為自己做了最好的決定。
大學時,我對著學校心理師這樣說。因為填了大家都有填的問卷,結果被抓去,社會很容易過度解讀文字;我被判定為需要固定追蹤。但後來不了了之,畢竟我的生活還是如常進行沒有失能,也沒有那個時間去給誰追蹤。
2014年10月16日的Mehmet Pişkin
那天與土耳其友人們盯著螢幕上放映的YouTube
影片,看著35歲的Mehmet Pişkin,彬彬有禮地解釋為何他即將要自殺。看完之後,大家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這個影片會產生鼓勵的作用,鼓勵大家自殺,另一派認為這種自殺前的影片如果造成仿效,反而能提高自殺者生還機會,畢竟花時間錄影的時候很容易就被發現,也算是一種求救訊號。少部分人、包含我,覺得這影片就是個懶得寫遺書的人留下的遺書,只是自殺原因異於大部分我們熟知的那些原因而已。
Mehmet Pişkin自殺的前一天,才在自己的公司和大家開了派對。照了一張快樂無比的
照片。
Mehmet,土耳其名校中東科大機械工程畢,軟體工程師。他的名字在土耳其ekşi sözlük (類似臺灣的ptt,只是可以搜索特定關鍵字條目)上的第一條評論是他去世前四年的評論:『對非營利的工作非常認真且注意細節的工程師』。之後便是排山倒海的思念之文。Mehmet Pişkin的個人社交帳號包含IG至今都未被關閉;只將影片上傳到個人臉書的Mehmet,應該沒料到自己死後還會出名一波,且被記得這麼久。許多人在經歷人生低谷的時候會去他的帳號留下長文。
對土耳其的許多人來說,他沒有任何理由吊死自己。他有一個非常閃亮的人生,周圍都是知識份子。
遺書節錄翻譯:
「Merhabalar,我Mehmet Pişkin,現在是2014年10月16日早上,直接進入主題。這是一個自殺遺書。這天早上我將把我的人生筆記本關上。現在是被給予給我的時間的最後了。希望不會有什麼意外干擾啦!跟你們看到的一樣,我沒酒癮、也沒被任何毒品影響,我的腦袋很清楚。我用自己的自由意志思考且評斷這件事情很久了,和很多朋友談過。我閱讀了、研究了、也去看了醫生。但我還是決定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開心過。我覺得自殺對我來說不是一個新鮮的事。當然,有時候從盛滿的杯子中會有幾滴水掉出來,但去怪那幾滴水而不去看已經滿溢的杯子這件事對我來說不太有道理。過去幾個月,我每天早上醒來都會想這件事情。我也不覺得有需要去為了我的人生再努力什麼,也無法打破這個思考循環。而且有需要去打破這個循環嗎?這個就是主要的原因。」
許多人說,他看起來正是死於重度憂鬱。長久地對生活(而不是人生)失去動力和興趣。根據我的經驗(?),重度憂鬱表現出來的樣子有很多種。Mehmet在影片中就是在還清醒的時候(未因為憂鬱症開始出現腦傷情況的時候)做了自殺的決定並執行。選在派對後一天,也是因為知道不可能有宿醉的朋友能看見這部影片就馬上抵達他家(不過影片在他個人臉書上發布完十五分鐘內他的好友便已經破門而入)。
憂鬱症患者是看起來還能自由行動的慢性臥床病患。
土耳其每天都有人因為各種原因自殺,劈腿、報復、失去財產、失去親人、失去健康、失戀、過度傷心。伊斯蘭教義中,自殺是非法的,許多宗教也都認為自殺會產生無法破解的輪迴。Mehmet Pişkin之所以到今天還被記得,是因為他把自殺這件事和人生意義連在了一起。他是在這個連自殺都需要意義和資格的世界的先行者。
常思考人生意義的人並不少見,但願意說出「我正在思考人生的意義,你覺得呢?」的人應該比較少。有些人認為會去思考這件事情的人要嘛是太閒不夠忙、要嘛就是憂鬱症,當還未踏入社會之時,大家是比較有時間去思考這些意義的,所以在過於年輕的時候思考這些意義反而會被認為中二。但思考這件事本身就沒有時間限制,你可能在上班的路上思考、在沖濾掛咖啡的時候思考、開會開太久時思考、甚至睡著作夢的時候都有可能在淺意識中思考這件事。之前有部在豆芽工廠打工的女孩的哲學影片,之所以能夠引起那麼多共鳴,不正是因為我們總是在思考人生的意義嗎?
我自己在洗澡時常思考這件事。在看海和看河時則會思考自殺與死亡。這大概是受到外婆的影響。她是入水而死的。思考人生意義和思考死亡看起來是兩件事,其實是同一件事。在能不畏懼死亡以前,人生可能不會那麼有意義。極度開心的時候人們不總是常說那句話嗎?──『希望時間能停止在這一刻並持續到永遠。』──
生日與我憂鬱的母親
從2014年之後的生日,人常常不在家。被小學的課文影響,生日就是母難日。我總是會在生日時想到自己不斷在循環經歷憂鬱症的母親。
因為從未參與過在我出生前的她的人生,我只能自責地去認為,她人生第一次的憂鬱症是我帶來的(產後憂鬱)。第二次則是在我外婆自殺後發生,她當時才二十六歲。當我快要滿二十六歲的時候,她再次進入人生第三次重度憂鬱,我當時很怕命運重複輪迴地發生。
過完二十七歲生日的時候,感到如釋重負。但隔年,我因為疫情被困在土耳其的時候,外公在我生日那天過世。我在遠方跟著直播參加告別式。心裡想著母親是否要進入第四次憂鬱了呢。
所以今年生日,不太想慶祝些什麼。人越長越大越不想過生日,也許就是因為這些。
自己去了台場選了飯店最高樓層的房間,八月底那座有名
摩天輪就要停止營運了。第一次去了
無邊界美術展。也是八月底結束展出。
從最高樓層的房間看出去是海。只要從離得遠一點的地方看出去,就會覺得很多事情沒那麼重要。常常被鄭先生提醒已經快三十了,甚至在韓國已經是三十了。三十未立但可以先人生不惑。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