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媽過世馬上就滿一個月了;大部分問G心情怎樣時,他都說還行。有時候整個禮拜都不來學校,有時候又都在學校。他說他法文課都有去上。
葬禮那天有兩個同學不在安卡拉沒到場,本來有想說葬禮後組織整個班去看看G和他爸,後來也不了了之。說到底就是懶吧?我以前是那種赴湯蹈火、想到什麼就去做的人,慢慢也成為被磨平的常人了。
聽說第四個七日要拜豬頭,在土耳其當然是沒這習俗。
畢竟這裡大部分人都沒看過豬走路。
(...)
還好B的男友有來載我們,葬禮的地點離學校非常遠。搭計程車來回也會燒不少錢,搭大眾運輸要轉好幾次車的那種程度。一進墓園才發現墓園由好幾個山丘組成,有一個清真寺在其中一個丘頂。在清真寺結束儀式流程之後,棺木會被直接送到墓地,親友就跟著棺木車陪著死者看他直到入土。當天若是沒有搭到B男友的順風車來,我跟學姊大概在儀式後就無法跟著去下葬,因為G媽的墓地剛好在離清真寺最遠的山丘上。
我、B男友和學姊抵達的時候發現現場滿多人的。原來當天有九組葬禮同時進行,兩名死者還是軍人,其中一名是年輕軍人、另一名是已經退休的軍官。他們的棺木上面裹著土耳其國旗。棺木都被放在有高度的台車上,一個棺木一個台車,台車的長寬和棺木的長寬差不多,台車的高度剛好可以讓親屬把頭靠在棺木上發洩他們的情緒。
B找到了我們,我們走得很慢,大概是因為我有點不想面對G。
B說我們還沒到之前他們有被獲准去看G媽最後一眼。清洗屍體、關上棺木前,家人和親友是可以去瞻仰遺容的。現在是不能再打開了,我說沒關係。然後我們看見了G和他父親。
G非常憔悴、兩條胳膊被攙扶著,他周圍有很多長得很像G媽但我不認識的阿姨;旁邊則是一群中年大叔、圍著G爸,好像一直小聲地在說什麼,但G爸都沒回應;G爸發現我來了,我點頭示意,但G爸只是空洞地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隨後擁抱了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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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呀,不抱都還好,一抱我的眼淚就停不下來。G的衣襟是濕的,現在他肩膀上的布料也被我哭濕。B把我拉走,說我們去廁所冷靜一下吧。我說我很冷靜,反正沒哭出聲音。B說,把事情交給小密就好,她從早上就陪在G身邊了,G也已經哭夠了。我說好。我想找人說點G媽的事,但現場和G媽認識的除了我之外就是G在海峽大學時的同學,我和他們還不相識,那也不是一個能做學術交流的場合(我們通常只會在那種場合見到海峽大學學生)。
於是從廁所出來之後,為了脫離激動的情緒,我去找B的男友,他在所有人群外圍抽菸,逆著風看著夕陽,問我知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戴著太陽眼鏡。
「畢竟下午都四五點了,傍晚的陽光也是很扎眼的吧?」我猜到,「不然就是大家不想要被看到哭紅的雙眼,所以用太陽眼鏡遮著。」
他吸了一口煙,笑著說,「都對一半吧。」
「為什麼?」
「其實你仔細觀察的話,戴著太陽眼鏡的人其實都沒哭,只是為了顯示自己傷心、假裝自己在乎死者,而戴了太陽眼鏡而已。」
「好過分!」
「真的是這樣啊!這也不是什麼不道德的事吧?真正哭到無法自己的人,是沒那閒工夫去摘眼鏡的。」
「那你也是囉?你也戴著太陽眼鏡欸!」
「因為我知道我會在這裡看夕陽抽菸我才戴的。」
我斜眼看了他一眼。
「還要抽多久?待會兒儀式就開始了吧?」
「不用急,我還不想過去,在那裡情緒很容易受到感染。」
「抓到了抓到了!」我指著他,「果然你是因為哭腫眼戴的太陽眼鏡。」
「總之等一下教長開始用麥克風說話的時候我們再過去就好。」
我不想在冷風中等太久,於是走回會場。G身邊還是圍著一群人,左手臂被小密攙扶,右手臂則是他大學同學負責。G看起來失魂落魄,喃喃自語。
B說待會儀式開始的時候,男生全部都要站到前面,跟著教長的指示禱告及禮拜,女生要在後面,或站或坐,沒有硬性規定。
「可是G是獨生女,他不能站離他媽近一點嗎?」我問,「棺木都在前面。」
「沒辦法,不過他媽旁邊有他爸,還好。」B聳聳肩,「你要習慣這種事啊!這裡是土耳其。」
「沒有啦,不是只有土耳其,我們那邊習俗也常常讓人感覺重男輕女。」
「呵,還真是universal。」B說,「之前啊,我外婆要下葬的時候,因為這個墓地已經沒地方了,同一家人通常會想放在一處,就問說要不要把外公那一邊的祖先的墳挖起來重填,因為已經沒人認識在底下的人了,而且底下其實也沒啥東西了;空個位,外婆才可以葬下去,結果搞超久,外公那邊的男性長輩一直說什麼不行,因為外婆是嫁進來的,怎麼可以因為這樣就挖祖墳巴拉巴拉,後來是去請示教長,教長指示說沒關係他們才閉嘴。」
「我怎麼覺得這個故事似曾相識?」我說,心裡想起了戲說臺灣。
「要不是遇到好心教長,還不知道外婆要被葬在哪呢!」B說。
「外婆不會想跟娘家人葬一起嗎?」
「我們沒問過欸,但她生前沒說,應該表示不想吧?」B說,「外婆婚後直接跟著外公來安卡拉了,再也沒回過家鄉,那時代很難像現在婚後還可以常回娘家,太遠。她大部分的人生都在安卡拉過了,怎麼還會想葬在故鄉呢?」B想了想又說,「如果要的話,應該要在生前就先問好教長要怎麼把屍體弄回去,或是在生前就要先回鄉,但回那邊又沒人照顧,怎麼想都不可能。外婆是不喜歡給人添麻煩的類型。」
「也是,在那邊下葬的話,安卡拉的朋友也很難過去吧?」我說,「結果來的都是不認識的親戚,感覺也沒比較好。」
「你等下看前面那些男的,他們肯定不知道要念什麼、頭要轉哪一邊。」B說,眼神飄向那群正在慢慢成形的男性隊伍。
教長開始為現場所有葬禮誦念古蘭經文,我大概只能聽懂常見的幾句;他念了死者們的名字(兩個軍人的念了全名、女性死者只念了一個然後說『等人』我要氣死)願阿拉讓他們在天堂享福。
其實除了一開始的擁抱到最後解散棺木連著台車被拉走,我都不敢看G,他看起來太慘。我一看他就要流淚。人在異鄉,這種時刻很容易想起自己遠方的父母親。
儀式結束之後,G看起來好一點了,我們一群人分車配車,出發去下葬地點。太陽慢慢西沉,風變得很大,在下葬之後我們還會去喪家家裡,也就是G的家。
學姊跟我解釋說,通常認識的人會參加到儀式結束,好友和家人會待到下葬,至於要不要去喪家家裡,完全就是看交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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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你們想去G家,我可以跟你們去。畢竟我跟著你們的車來的。」學姊說。
言下之意是其實自己不想去。大家都聽出來了。
「我想去他家。」我說,當然,B和B男友也會去,我們班上的人都會去。
「好的,我也去。」學姊說。
下葬的地點在另一個山丘上,拐了二十個彎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