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發生在一個平常的、被溼氣侵蝕的台北午後片段。
那天下午他兩點鐘的客戶臨時爽約了。在前往客戶公司拜訪的路上,突然接到取消的通知電話,但四點到五點在同一個區域還有一個客戶得見。晨間出門前在玄關隱約聽到客廳中央閃爍的電視機發出尖銳而歇斯底里的預報:北部地區今天將迎來二十年來最高溫紀錄,午後降雨機率預計為百分之八十,民眾外出記得攜帶雨具。用老式吊帶褲箍著中年發福的贅肉的播報員的舌頭一驚一乍地露出、縮回,透過螢幕似乎都能看見那人的口水噴灑在雲層圖示上。在投影幕前來回挪動著幾乎占了半個屏幕的身軀,賣力地來回甩動指示棒,像是一場俗艷歌劇場邊的配樂指揮。王復邦看著這個年齡和自己相仿的男人,下意識拍了拍多年應酬積成的腹部分量,分神了,忘記接過妻子遞來的雨傘便匆匆出門了。當下想起後悔不已。自己從鄉下上來台北前後有三十幾年了,即使是從小在鄉間更加炎熱的日頭下跑習慣的他,還是無法適應這個盆地大蒸籠每年以新又更新的建物悶出的最新高溫,遑論時不時毫無預警降下的暴雨。汗流浹背,在原定約見的大樓下望著重重雨幕,他想著這把年紀用不著受這般罪,見對街不遠處有家綠色招牌的連鎖咖啡廳,便冒雨直奔進店裡。
找了個窗邊的四人座,他將塑膠資料袋放置在仿木質寬敞的桌面上,檢查襯衫前的口袋時才發現口袋裡蜷縮著的濕潤是還未來得及收納進名片夾裡,來自上午客戶的名片。掏出軟濡掉著泛黑紙屑的團塊,和同樣被汗水、雨水浸濕且還沾了些紙屑的裝飾用鋼筆,他趕緊將這些物件都攤到桌上,暗自期盼咖啡廳內強烈放送的冷氣能在下一個預約到來之前將一身的狼狽和整桌狼藉吹理整齊。
他到附設的洗手間簡單梳理了儀容,將被雨水浸濕而散亂的半花白髮絲往後梳。照了照鏡中的自己,早沒有了十年前當廠長時的意氣風發,木色的臉上佈滿了斑點和皺紋,洗手台上方暖色的燈光直射下他衰老的溝壑好像被鑿得更深了。穿著妻子趁大賣場特價時買回來的廉價襯衫,粗糙的人工纖維就著水氣緊緊地貼而在他身上,室內的冷氣更是將刺癢的觸感吹釘在他肌膚上。中年發福的他站在展示燈下不能被稱作形容枯槁,但他看著鏡中映著得自己,彷彿熱血都被抽乾,意志被消磨,只剩外表的形貌尚存,內裡已被挖空殆盡。
王復邦這個人的形廓被展示在連鎖咖啡廳裡的廁所前,定格成為來自上一個世代的遺骸。
站了好一會兒後,他自覺盡了作為展品的使命蹣跚離開。從洗手間回座的的途中,他注意到了一組在櫃檯喧嘩點餐的女客。一名燙著大波浪捲髮,用厚厚的高級化妝品塗層覆蓋黝黑肌膚的中年女性,正以戴滿大小飾品的細指指揮著年輕的女服務生,一晃一乍,霎時間好像就要以手指虎搧擊櫃台後卑亢緊繃地快要哭出來的服務生一般。一旁她的同伴,默不作聲,遠看表情淡然卻還有些不置可否,靜靜地觀察著同行者一陣陣對服務生的連續質問進攻。
王復邦能感覺到整間咖啡廳的客人都像他一樣,對這樣的場景好奇不已,甚至能瞥見幾個年輕人按捺不住正要拿手機出來錄影,但正當大多數人還假裝漠不關心,實則分神偷聽那氣焰旺盛的女子和服務生的對質時,她的同伴便插手,輕拍了那女子的前臂將她拉離櫃台,領了飲料便開始找座位。王復邦此時已坐定,假裝望著窗外觀望暴雨中的街景,卻從窗戶反射中瞟見那兩名女子正在他鄰座坐定下來。他不禁假以專注整理桌上散亂但已被強力冷氣吹照下半乾的文件默默觀察身旁兩名女子的一舉一動。
方才那張狂的女子,遠看王復邦還無法分辨出構成她身上那外放的珠光寶氣的細節,如今從旁細看便看出了她身著寶藍底色的絲質削肩長裙緊緊的依著她的身型輪廓,包裹著豐腴飽滿的身材,裙上如畫布般印滿了火紅、菊黃、墨綠和粉橘的各色花卉,如一張肆意綻放的喧鬧春色圖,修長麥色的手臂上還掛滿了來不及放下安置的數個購物袋,以及他妻子近來常在購物型錄上反覆翻看的限量名牌提包。裸露出的雙臂和前胸黝黑程度不亞於他尚在鄉下務農的母親和姐姐,不像是仿曬膏或從是戶外休閒運動的結果,倒像是早年辛勤生活的印記。高級化妝品和保養品的作用肯定是有的,她露出的肌膚緊實細緻,幾乎近似健康好動的活潑少女。一股久違的衝動在他體內升起,女人的曲線分明,不似大多數同齡女人一般,以寬鬆的衣裳遮掩四溢的贅肉,如他現在的妻子。她定是頗有自信才敢這般肆無忌憚地展示隨時會過最佳賞味期限的身體,看上去不似是天生麗質,倒像是在炫耀金錢如何堆疊出她這過了季節仍在怒放的嬌嫩。
他的腦中突然浮現起了這些年疏於保養的妻子全身鬆垮的皮膚和幾次生產後全身被妊娠紋劃分佔據贅肉的,已不再能稱為胴體的身軀,甫升起的慾望隨著豪雨聲被澆熄,王復邦回想起自己而今不過是一個負債累累的基層保險業務員。
她肯定嫁得很好,是個攀到金龜婿的灰姑娘呢。他想。
對比她的的同行友人,穿著素雅白淨還帶了點洋氣,兩相比照,這女子幾乎像那艷麗畫布上被某人無心抹上的慘白意外。幾乎脂粉未施,她的輪廓卻不如她身型那樣白得模糊,溝壑分明地劃分了她面容的地圖,眼廓深邃幾乎像西方人。白淨的手指尖是修剪得得宜的指甲,和那喧鬧的婦人凝晶似的精緻美甲不同,她的指尖是沒有顏色的。她用修長的手指捧起了裝著飲料的紙杯,不知為何皺了皺眉,片刻,仍是就著紙杯啜飲起了杯中液體。隔著座位間的壕溝,王復邦仍能聞到那杯中的薰衣草茶香,能將人誘惑進夢鄉的醉人香氣嗎?搭上她淡紫色的絲質披肩,很是合適。他也想讓最近總是穿著菜市場買的俗艷洋裝的妻子學學這名女子打扮,至少帶出去見人時體面些。王復邦渴望在觀察身旁帶有格調的女人中短暫地找回多年未感受到的踏實感,幼時被母親環抱時將那滿懷當作全世界的理直氣壯。
渴望,重新擁有渴望和慾望的權利/力。
不得志的中年男人,總是帶著一股出於道德和秩序的使命感。逾越城市建構的第三空間,他以日漸萎靡的陽剛正氣偷著觀察身邊兩名和他年齡相仿的女性,王復邦心中不禁一陣唏噓。遊手好閒,生為女人多好,他一把年紀還得一單一單不分晴雨地跑客戶。都像那些貴婦一樣,在平日下午就能悠悠哉哉地喝咖啡聊是非,花著老公賺的錢,將子女交予傭人照顧,肯定是無憂無慮的。
整理著手邊的文件,他一面假藉漫不經心地複習著早已熟稔的各式保單內容,心裡早已有底以下一個客戶的背景能銷出甚麼樣的單,確認簽名處上的標籤沒有被濕氣爬上而掉落,一面側耳撿拾從鄰桌掉落的字句碎屑。
那貴氣十足的婦人方從和服務生妹妹並非勢均力敵的交鋒中緩過勁來,藉著評論她同行友人的會面地選擇轉移氣焰的投射方向。
「那麼久沒回台灣了,怎麼不選一家比較有特色的咖啡廳坐坐?下次我和我老公帶妳去幾家會員制的餐廳開開眼,或是在百貨的VIP室小聚也好,台北大部分的百貨公司我都有VIP的。」放棄了片刻前和女服務生的近身戰略,她昂首拉弓,蓄勢待發。
那位素雅女子,不知是不如他那樣敏銳,抑或是佯裝未注意到這針鋒相對的起手式,淡然回道:「那些太高級精緻的食物我也吃不慣,這裡就很好了,平價又方便。」
如披著戎裝般穿戴百花爭艷的的那婦人似是很不滿意這樣四兩撥千金的回答,她的施予必須被接受。追擊道:「都坐下好一會兒了吧?還沒問問妳這次回來安頓得怎麼樣了?好不容易才升的副教授,怎麼就急著撤回來了,不在英國待久一點?」她在「副」字上使勁拉高了聲調。
女教授似是想不置可否地帶過這個話題,苦笑回道:「沒辦法,疫情實在太嚴峻了,想說剛好趁著這個機會回來休整休整,上學期結束評完分我就趕緊回來了。我們不也平白賺到這麼多時間敘舊,不好嗎?」
側聽至此,王復邦緩下了手上的作業,更加專心地聽起了身旁女客們的談話。應是女教授這位看上去和他同歲,必也是同在世紀之交的炫目華麗及危急存亡之感間,背離小島出走者。在上個世紀末逃離小島的流亡潮裡背棄故土的人們一旦選擇回流,等待著他們的甚少是古籍裡衣錦還鄉的榮耀,不,他們是沒有故鄉的人,場場接風宴裡多的是話裡藏刀的明褒暗貶,她是察覺了吧?若是順勢落入貴婦話語裡設下的機關,雖不至萬劫不復,但一時半會是掙脫不開的。便是以退為進,漂亮。王復邦期待著身旁這名淡雅女子識破對方意圖後,是否會展露其深沉的一面,融貫木馬屠城記的冷狠算計和空城計的大膽迎敵深入,殺個對面那張牙舞爪的女子措手不及。豈料她只維持那素潔得近似空靈的氣息,將兩人包覆在接近降雨凝結點的沉默中。外頭的暴雨沒有消停的跡象,王復邦好不容易才甩開的水氣似乎也延伸到了室內座間。
正當王復邦以為沉默將漸漸淹沒這兩人時,貴氣婦人企圖涉水跨越那嘈嘈切切的靜默。她會棄甲渡溪嗎?
「哎呀!妳回來這麼段時間了,我都沒跟妳更新我這幾年的近況。妳有在臉書
看到過年前我們一家去溫哥華玩嗎?我們家哥哥要去加拿大上國中,我和我老公想說先帶他去那邊看看環境。北美西岸冬天可真冷,妳應該也常去北美吧?真是可惜當時沒把妳叫上一起去玩,現在要出國可不容易了。」
她一陣酸澀的苦笑:「我平常也忙嘛!我是有幾個朋友在British Columbia定居,前幾年還有學校邀我去演講呢,但曲曲折折就沒去成了,真可惜,下次能有機會去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在她發出英文字母前,他只覺得這應該是女教授的女子的中文發音非常奇怪。像是舌尖總是快打結一樣,為了發出字正腔圓的中文費盡了氣力,句尾卻習慣性地漏氣,拖著走樣的音調。可她的英文,卻也有種形容不出來的怪,和學校教的美式發音不同,她吃力地捲舌,笨拙地試圖製造出一種滑潤的抑揚頓挫,不盡如人意地,成果令王復邦想起了上海朋友模仿東北同事時聽來像是過度矯正「ㄦ」音的滑稽。
是海歸的矯揉造作吧。他不懂這些人為什麼總愛有意無意地將英文單詞強塞進對話中,不懂一根根能靈活轉換語言的舌頭怎麼就成了權威的象徵,不懂電視上那些所謂的學者、教授、專家和「知識份子」為何喜歡將動詞化為冗長的名詞,喜歡在詞尾加上什麼什麼主義,什麼什麼化的,聽起來特別不自然。那是王復邦再怎麼努力都得不到的勳章。每每見人刻意將那些詞彙掛在嘴邊晃著、炫耀著他心裡就一陣酸澀,酸他們成日無所是事,淨是空想便能虛構出一大堆根本不存在的問題,就能功成名就,受人敬重。在他看來,那些都不是個事,一群老師不好好在教室教書,還成天鼓動學生上街,都成什麼樣子了。在他讀書那時候可沒有這麼好過,那些作亂的同學都被抹上各種標記,不受學校和社會待見。那些海歸也是,一回來就批評東批評西台灣這裡那裡不好的,也不見他們果斷放棄戶籍回到月亮比較圓的國外。
這些年王復邦因為工作也接觸過不少學者類型的人。他們大多對業務這類職種的人嗤之以鼻,卻在被推銷各式保單時出手大方,極少在能力範圍內拒絕他所推薦的方案。許是長期隔離在抽象不切實際的思考脈絡中,這些受人敬重的老師、教授們大多對於涉及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現實考量缺乏理解,王復邦稍微將修辭轉換成能被他們所理解的虛詞虛字,加油添醋一番,機關槍式地用力重複劇本裡的制式化推銷說詞,翻譯成他們熟悉的專業語言,在課堂上、研究室裡指揮學生如呼風喚雨般的權威便在他的指引下頻頻點頭稱是,即使只是暫時的表面謙和。此時他倒像是從他們身上拉住了教鞭的一端,從尾部如操縱魁儡般拉著他們簽字。如此成交的單子總是令他回味無窮,似從這些用鼻子看人的教書匠身上搶奪走了些甚麼。
他是做過生意,見過大場面的人。鄰座這位一看便是多年埋首一堆堆被蟲蛀的黃舊故紙,與婚嫁無緣的單身剩女教授,尤其是這類人中最為爽快簽下單子的。她們無夫無子,特別需要以金錢換得對未來的保障,將一張張的證明緊緊攥在手中。
王復邦沉浸在他為身旁女性建構出的傳記中,身側的兩人越是交談著,或深或淺,或不著邊際或進攻退守,他總能從旁撿著些對話裡的碎屑,
「怎麼這麼可惜?我以為住在英國應該很常有機會去北美玩的呀!難不成妳這些年都耗在書堆裡啦?都不出去玩的嗎?美國加拿大很好玩的呀!我們哥哥的家教老師也是加拿大的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呢!他說我們家哥哥雖然先天比人家發展晚一點但到離開台灣的環境一定都還是有出路的。我就盼著他上國高中之後能幫我在我婆婆我弟妹面前爭一口氣,再考一個好大學,出息了就好。想當年我也是一個人打三份工還是考上大學的,我就不相信我生的兒子努力一點不會有出路。」
貴婦本是情緒高昂的。聲調也如歌劇女伶般一會兒低沉鋪墊著情緒,一會兒又高亢地強調著生活的富足,想來她是對於這門奠定優越感的藝術極為熟稔,一顰一笑,抑揚頓挫,皆恰到好處,在王復邦眼中皆是精心排練好的戲碼。
這樣的女人他早年應酬時在歡場見多了。她們趁著年華正盛,亟畢身看家本領務求將性別的優勢最大化地變現貨化做社會流動的資本,和他比起來,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享盡人生的好處。
此時王復邦假意賞著窗外雨景,本是透過落地窗的反射窺視著兩名女子,漸漸地他的目光聚焦在窗影上映照出的,自己老醜的面孔。比起方才透過洗手間外的鏡子照出的是狼狽但界線分明的自己,落地窗的缺乏焦點倒是將他臉上的褶皺層層點點地無限反射,這是初到深圳時仗著年輕在酒局中逞強喝出的酒糟鼻,那是這幾年在烈日下曬出的黑斑,一條條細細密密的紋路畫著他徬徨的知命之年走不出的迷宮,五十出頭的人被照得像是七八十歲的滄桑老翁。他被這般不堪的鬼影嚇著了,此時女教授的回應將他的思緒拉回那兩人的對話。
「妳也別太逼著妳兒子了,這麼小的孩子一個人去國外念書一定不容易,我們這些年比較少聯絡,我也不太和妳說留學時的事,但孤身在海外可是很辛苦的。」
聽了她這番話,貴婦也不表露侷促,迅速抓住女教授話尾的破綻:「咦,說到一個人,你那個大好幾歲的英國男朋友呢?我記得前幾年還有跟你一起回台灣不是嗎?你真的很喜歡這種類型的呢,之前跟英國文學的助教也是。」
女教授怕是沒想到會被如此回擊,愣了一陣,狀似欲飲杯中物來爭取時間,卻發現在方才的交鋒間杯早已不剩一滴緩衝緊張氣氛用的液體了,只得悻悻回道:「封城之後我就沒再看過他了。我們這幾年在不同學校教書,也沒有住在一起。視訊他不熟悉,從Skype的時代他就很抗拒了。這波疫情剛開始時他也應著他們學校高層要求學了會兒Zoom和Teams,但一把年紀的平時適應電腦打字跟PPT就那麼吃力的人,一下子要他學會手眼耳協調對著那麼多按鈕講話,怪折騰的。本以為很快就會好能再見面的我就沒強求他繼續學,每周用電話和Email報平安。沒想到就這樣了,他突然幾周都沒消息,我還是聽到以前同事講我才知道他住院的事。他走之後他家人也沒聯絡我就把後事辦完了。倒是留了給我一些書,但能塞滿一整層樓的書我也帶不回來,就通通捐給學校了。」
「就算他還在,我們沒結婚,他現在也進不來台灣的。」
她眼瞼下垂,頭低的不能再低,緊掐著空飲料紙杯,迅速且淡漠地把這些話說完。從側面竊不到她的表情,音調,或一絲絲的情緒,像是在心裡排練過很多次這段話該怎麼說了,像排練如何保持專業地講課一樣,她這個人的顏色完全被刻意抹去了,只剩下不容爭辯的事實陳述。王復邦和她的友人一樣在她說這些話的同時怔住了。局勢變化得太快,王復邦兀自為她們擺的棋局被女教授突然的坦白打亂了。他跟不上她們對話的節奏,僅是拾起了一些不成調的隻字片語「工作簽證也將要到期了,還有脫歐後的情況也不太明朗」、「但妳還能找其他國家的工作不是嗎?疫情只是暫時的,新聞不是說夏天過後就會自然結束了嗎?妳太衝動了,這麼多年了就這樣丟水溝裡一樣了…」。
女教授撿起了那貴婦話裡斷垣殘壁般的不當比喻,冷笑回道:「的確像是被丟到水溝裡一樣呢!我用了好幾年的吹風機、我中意的實木書架、幾本珍本、簽名書、滿陽台的盆栽、Simone買給我的床,喔妳知道他不會做什麼浪漫的舉動,但十年前我搬進那棟房子的時候他怕我又像在舊宿舍時一樣常失眠就特別挑了一張稍微好一點的床、我的紫羅蘭色沙發、絕版的掛畫海報,David Bowie、Queen,都有簽名的,還有好多好多東西都沒能帶回來,草草地賣了或送人了。」
「因為我實在沒辦法再繼續留在那個國家了。」
「昨天凌晨時,朦朧間還以為我還醒在原來那張床上,伸手就能碰到他的側臉,以為我們還醒在英國春末的涼風裡,感官剛醒就滿是綠意花香。他是一個很老派的人,無事就喜歡蒔花弄草,我是都市小孩,從來不知道該怎麼自然地照顧活物,但我的院子在他偶爾來照料下居然也滿園芬芳。我好像都沒跟妳說過,他生病前每個月都至少會來看我一次,我們從沒真正地住在一起,但十幾年這麼規律著,倒也像對老夫老妻了。那是我租的房子,他卻留下太多痕跡。」
「花了三十年耕耘,讀碩士、博士、拚獎學金、工作簽證、升等資格,就想在異國他鄉能有個立足之地。」
她又頓了頓。
「卻是不曾想過最後把我趕回來的是一場荒謬的瘟疫。」
隨著女教授數著家中被她視為珍寶的俗物,王復邦的腦中開始拚湊起了曾經居住過數年的髒黃小房間,他只當那是暫時的棲身處,不曾費心打理過,而今房內的陳設地卻異常地清晰。怎麼刷都汙穢不堪的蹲式沖水馬桶在那時剛開發不久的城市已是他人所奢求不及、夏日貪涼買的電風扇,他還記的幾個歸不得家的日子裡,在無法扎根的城市,那台電風扇吹散了無數個失眠夜裡濕黏的恐慌、簡易的蒸籠和母親寄來的大同電鍋,應酬頗多的他並不常用,只是擺著總有點家的感覺,像是他和前妻來不及擁有的新婚甜蜜、竹編的凳子、為前妻來時準備卻從來不曾派上用場的行軍床…
二十幾年前在深圳的單身員工宿舍時,每逢應酬結束王復邦總醉醺醺神智不清地想打越洋電話回家給她,卻又往往在按下區域碼後不敢往下撥完電話號碼,生怕他隻身一人在異鄉打拚賺到的錢都這樣如流水般的湧進鄉愁的深溝裡。一次次沒有撥通的電話,一次次都是他一人在潮濕陰暗的宿舍抱著馬桶吐到乾嘔吐不出東西為止,他能擁著入眠的也只有佈滿黃垢的馬桶了。那時他也只是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想著要給她多掙錢,過幾年接來逐漸繁華的大陸,給將來生的孩子受最好的教育,出人頭地,興許哪天還能代替老爹回湖南老家,光宗耀祖,圓了上一輩不得衣錦歸鄉的缺憾。在異鄉受多少委屈都能和領導們長輩們灌的酒往肚裡吞,結果久而久之和前妻的認知代溝越來越深,維持異地婚姻必備的最基本的共識在兩人生活現實的差距不斷拉大間被消磨殆盡。他無法將對前妻的感情具象化,只知道拼命地工作,將所有對遠方的他的思念投射進拚搏的勁道裡。不曾想他他投射的始終是一個日漸模糊的剪影,中間的人是否還如初他不再能確定,就憑著一股愛拚才會贏的信念,相信著他的努力會自動轉化為不曾說出口的愛語,他會家庭事業雙贏的。日久了連她剪影的邊界都慢慢地糊了。他在日夜繁重工作和酒局交迫間努力疏通打點商界政界的關係,拚搏事業版圖,她卻堅持留在海峽彼端發展自己的事業,無法盡到商人妻子的職責陪他出入飯局。
座位間又沉默了半晌,窗外的暴雨也漸轉小,雨滴不具攻擊性的往窗上打了,反而以蝸牛行進的速率慢慢沿著窗滑下,又與地下的水流匯集迅速且沒有痕跡般地流進水溝裡,黏著空氣中的髒污粒子一起在城市的基底下成為汙濁的血液。匯流著、匯流著,從四方而來的孤寂雨粒只在城市宣洩之時相聚,又分流,而後不再識得彼此。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妳怎麼甚麼都沒說?我們都可以幫妳啊。我老公在倫敦的代表處也是有認識人的,雖然可能幫不到妳男友的病情,但搬回台灣、寄送行囊這樣拉里拉雜的小事我們也都能幫妳分擔啊?算了,回來就好。妳男朋友年紀也那麼大了,走之前還吃嫩草吃了那麼多年,也算是有享到福氣,妳也別難過啦。」
「妳怎麼不說話啦?人都走了,妳也不要太難過,但有甚麼想說的儘管向我傾訴沒關係,我都在的!」
又是一陣沉默,女教授白淨的手一下下地用力摳著咖啡杯的塑膠杯蓋,指節幾乎發紫了。啪!的一聲,毫無防備的杯蓋就這麼給她拽下來了。
「都過去了,也沒什麼好講的。那時候英國全國的疫情都加劇得很快速,每天的發展都超現實得追趕不上。我們住的城市又不同,根本無法及時更新情況。我至今也無法完全釐清當時到底發生了甚麼,只記得幾乎每天都會收到朋友同事確診的消息,或是附近的哪個區域突然有個小爆發。妳突然要我講,我一時也講不清。我只是慶幸他在疫情初期就走了,走得很快,應該是沒受苦。」
「新、新聞不是有說現在進入夏天,天氣熱了,病毒漸漸消失,和SARS當時相似,過了幾個月就好了,英國疫情有好轉嗎?我看電視上好多人在公園躺著曬太陽野餐,感覺好隨興好浪漫喔!我就說嘛,妳走得太倉促了,都在好轉的,還是妳打算過一段時間回英國?」拙劣地半哄半騙安慰不成,貴婦轉而突兀地移開話題,卻又繞回了原點。
「嘛,算是,各有所見吧。這幾年我都不打算再走了,台北很好,生活機能很方便。」
那女教授木然地回應,眼神卻有些飄忽不定
毫無由來地,王復邦感應到水氣即將再度侵襲已漸漸乾燥的室內空間,卻在將要滿溢的關口被甚麼東西卡住了。被多年來鞭長莫及的孤寂、無奈形成的堵塞物卡住了那開口,那渗人的溼氣終究沒再湧上來。
或許,此時的騷動終究也回成為淤泥的一部分。
窗外的雨聲轉小,細碎得煩人。
女教授的無謂遷徙和離散帶著王復邦的思緒飄到二十年前,事業剛有小成而被公司看中派到中國當主管時。當時的中國缺乏有經驗的管理人才,他雖只是一介商專畢業的菜鳥主管,因著積極上進的態度和在台灣總公司累積的履歷,倒也是挺受中國方的敬重。公司將他派到深圳時就是想把經驗移植過去拓展中國大陸的市場。頭幾年設廠時因文化和制度差異遇到了不少問題,個人也吃了許多地域歧視的悶虧,當時才剛開始收穫改革開放紅利的中國人對海岸對面的小島民還有著複雜自卑情結的崇拜和政治上的猜忌,各種情緒交雜,他能感覺到有什麼混著惡意和好奇的鋒利常指著他,每當要抓準那游離的異樣感時,其又總從指間滑落,他無從指責。但他也不覺得特別委屈,只當是出來打拚必經的過程。
從工廠二樓的辦公室俯視工人如棋盤排列地坐在崗位上,其中不乏年輕的十幾歲小女生,高中都還沒畢業就出來打工,到大城市來闖,一張張稚嫩的臉龐專注於手上的布料,一雙雙玉潤小巧的雙手即將被針線和化學染料蹂躪,監督工作情形時王復邦心中不禁憐惜這些像一顆顆珠玉般擺放在他面前的女孩。那時他常找藉口關照這些女孩,想像自己填補了她們生命中缺乏的父親形象,當時的本地人下屬也恭維著他的善心,這麼好的領導在當年甚至到今天充滿血汗工廠的工業區可不好找。
誰曾想短短十幾年,中國迅速崛起,早年看準先機提早到大陸搶占市場卡位,幫助了中國崛起的這些台廠紛紛在技術和資源被逐漸吸收後慢慢地被市場淘汰。就像溫水煮青蛙,十多年前的王復邦還沉浸於在一線城市呼風喚雨的繁華夢中,卻在金融海嘯中被迅速淹沒,急流湧退,被迫逃難似地舉家遷回台北。這幾年也不是沒有過東山再起的意圖,接連幾次和人合夥開公司、投資、媒合兩岸產業合作卻都無疾而終,到頭來還又揹了一身債。
下定決心轉行從保險業務做起,希冀能靠著保單豐厚的分紅利潤盡快把債清償的那天,他想起父親離開部隊後,不得不和母親的親戚低頭,一家七口人搬到鄉下四合院農舍的陰冷邊間,某夜灌著紅標米酒,對著他醉語呢喃。當時他聽清父親的話了嗎?父親的湖南口音,雖是從小聽到大,
和媽媽講的台灣國語,自己在學校被老師稱讚的標準國語有著巨大落差,平時他便聽得很吃力了,想來當時他時沒聽懂吧。那又為什麼,父親佝僂倚在桌前緊攥著土色玻璃酒瓶的身影會深深烙在他腦裡,又為什麼在他在外飄泊半輩子後,見過彼岸城市的高樓直升,大國的幅員遼闊、地大物博、物產豐饒,繁榮海岸的熠熠燈火,想起的是在鄉下短居過的陋室?
在佇滿年久失修鋼筋水泥的台北城,泥土和牛糞的氣味沾滿他全身。明明廉價皮鞋下踩的是被柏油路阻隔於泥土層外的汙水。
當時沉積在心底沒化成語句的辛酸,父親的屈辱和他的大志不得展,而今都要隨著這年過半百的殘軀與他的鬱鬱無為一起埋沒了。不管再怎麼深扒都已觸及不到那些碎片,一把年紀了又該如何使力將其拼湊成型,說與人聽?
她也是這樣的嗎?
放棄國外教職回台的女教授話裡那些碎裂。在外流浪了半生,累積的一切都只會隨著被驅離船過水無痕,終究是異鄉人。歸來後卻又是在陌生的故鄉繼續漂泊。
突然,像是回應因先前的反高潮打斷而失望的過客觀眾們的期待,那貴婦在她同伴的一片沉默中發作了。猛地站起身,衣裙牽動了漫不經心地擺在桌角的飲料,喝了一半的香草義式濃縮冰沙化為泥色的濕潤團塊在桌上滑行著,剩下的液體也滴答落至地上和外頭的落雨相呼應。她充滿控訴的歉意短暫地蓋過了只被一層玻璃阻隔的轟隆雨聲。王復邦方才又陷入回憶的碎片中,漏聽了許多她們的對話,她們之間浮動的對立竟在此間隙迅速爆發。
「好啊,妳要繼續這樣嗎?我不是向妳道過歉了嗎?你憑甚麼還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全世界負妳一人?我說過了我不是故意在學長面前那樣講妳的,後來不是也向大家澄清妳和王老師沒什麼了嗎?妳不是也順利拿到推薦函申請出國成功了嗎?妳以為是誰去求的吳老師?三十年了妳憑什麼還這樣耿耿於懷,姊妹情都不用顧的嗎?」
「我知道妳離開這麼久就是不想再看到我,這麼多年了也沒打幾通電話回來,現在才來對我的人生指指點點的不會太晚了嗎?妳拿到出國的機會了,如願以償了,就瞧不起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了,妳怎麼不想想是因為誰妳才有機會的?」
很快地在她找不到詞彙續寫她的獨白後迅速地再度被那嘈雜淹沒。
王復邦也被貴婦毫無源頭的突然爆發驚到了。雖不知她倆衝突的爆發點為何,但他知道,兩人溝通的橋樑即刻已被及泥流巨浪吞噬且斷落,再無連結的可能。而在衝突外圍的他像是被雷擊中,年輕時的前妻震驚、失望、寫著被背叛的扭曲痛苦臉龐突然猛地被提到腦中的意識頂端。
——是我對不起妳!我常不在家疏忽了妳的感受,但我不也是為了這個家嗎?妳就不能為了大局忍忍嗎?
——我們會有孩子的,妳就先辭掉工作,好好準備,顧好家裡,算是幫幫我吧?研究助理的薪水又沒多少,我都聽我媽說了,妳博士班不是又沒上嗎?妳就跟我搬到深圳吧。我們會過好日子的,妳可以向我那票同事的太太一樣過得滋潤滋潤的何必這麼辛苦?妳這樣我們以後的小孩該怎麼辦?我出去應酬都沒帶個女伴,面子怎麼掛得住,妳想我去外面找嗎?
重和的自卑,自卑勾出的忿恨,無視邊界地沿著各人的缺憾攀附生長著。他竟一時暈眩,眼前故影幢幢,不知何來的水氣將他嚴守著的時間邊界侵蝕殆盡。
明知非禮勿聽還忍不住聽到現在,王復邦不知怎地怯了。知道自己形貌不整,沒等到那女教授的回應,他便緩緩起身悄然躲到洗手間坐了會兒,出來後居然在男女共用的洗手台前撞見她正對著鏡子喃喃自語些甚麼。
「出國了,得償所願了,但代價太大。」連聲音都沾染著酸澀的水氣。
良久,她發現了僵佇在旁不敢作聲的他。冒犯了,正不自覺地想道歉,她卻給了他一個心照不宣的禮貌苦笑,便走開了。
王復邦不知道方才那兩人間的鬧劇是如何化解的,應該說他並不能確定是否有化解。他回座後隔著窗看見她倆手挽手在頃刻間放晴的街頭朝著一家精品服飾旗艦店走去了,狀似親暱。
他也不知道那女教授認為他們間共有著什麼值得意會的東西,或者假定他刺探到了甚麼。他只覺得她擠出那笑容時自己好像被人凌遲般硬挖出了些陳年腐朽物的不痛快,全身都悶的焦躁。
預約的時間快到了,他的思緒卻不爭氣地隨著煩悶的源頭遊蕩,若即若離,他無法定位源頭的所在。思緒越發混亂,打回家的區域碼,她到臨別時仍不改嚴謹本性將行李整齊擺放在門口,激他,他偏不理會,年輕時不敢在「6」之後往下按的顫抖食指,我會讓妳過好日子的,我答應妳,「+」、宿舍裡堆了好幾個月的換洗衣物混著嘔吐物的味道薰的他幾乎暈過去,「8」、他的行李護照台胞證和機票,「8」、帶著厚重內陸農村口音的廠裡姑娘,吃力地用自學的普通話叫他領導,帶點嗲氣,您的宿舍怎麼這麼亂哪,我幫您收拾收拾,他當時回答了什麼?「6」、那是他的妻啊,為什麼沒有遵守誓言?
傾瀉而出的苦悶引來了聲音和影像毫無邏輯地交雜重疊,他想不起和前妻的舊家電話號碼,得償所願了?想不起「6」之後該接著的號碼是什麼,她所願的是什麼?我要讓妳過好日子,我得闖出一番事業,實現我們的夢想…
那她的夢想呢?付出的代價換得的是夢想嗎?
王復邦抓起已被半杯冰塊大幅稀釋的每日精選咖啡一飲而盡,試圖沖淡煩躁帶來的混亂,冰飲抵達胃部時卻又是一陣翻攪。
Line 的提示音在此時不斷地響起,看著鎖定螢幕上不斷跳出的提示視窗,是稍早爽約的閒散貴婦傳來的連環詢問。待會又得費力安撫她了吧,這些有錢有閒的人平時到處出國的人一因為疫情閒下來就會找盡方法折磨人。
他看了看左手腕上以帶有斑駁痕跡卻盡力擦得體面的舊表,與四點鐘客戶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他又理了理衣衫頭髮
,將桌上的資料收整到充滿凹折痕的黃色塑膠製文件袋中,拖著厚重的身軀前往對面的高樓。
就是這樣的一件事。午後雷陣雨結束,毒辣的太陽在不得不歸去前又出來探了探頭,很快地將一地的積水、雨痕在夜晚來臨前蒸發得無痕。
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