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天下群英傳-各方心思】

2022/09/01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楊廣怎麼也想不明白。
再怎樣說,自己應該都算是千古未有的偉大帝王。
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經濟繁榮,四夷來朝。
不是都說,一個真命天子,自然會得到上天的眷顧。攻打高麗,就是最終的試煉吧?越是不趕緊戰勝試煉,災難越是接二連三的來。
楊廣數著手指。
先是正月的賊首杜彥冰劫掠了平原,接著平原人又自己搞了個「阿舅賊」劫掠山東。
到了二月,山東人也生氣了,紛紛聚眾為盜。
東邊騷亂,西邊也不讓人省心。
隴西奴賊的勢力,那也是越來越大。如今,就連那不知好歹的楊玄感,身受我父子兩朝恩德,居然也敢造反?
想到怒處,楊廣恨極拍桌。
桌上的美酒佳餚一跳,紛紛傾倒。
即使身處遼東前線,作為天子,楊廣的衣食享受,還是半點不能落下的。
負責運補的楊玄感,面對四方叛亂,物資調度困難,卻又要滿足前線天子的需求,你說怎能不反?
「來人!傳我號令!」
楊廣怒吼一聲,神元氣足。
都說酒色傷人,那是貧窮限制了你各位的想像力。楊廣吃飽睡好,武藝精熟,偶爾聽點小曲看點戲,喝點小酒又怎麼了?
「立即召左衛大將軍宇文述班師,還討叛賊!」
楊廣大筆一揮,更飛也似的寫下詔命,讓宇文述可以自行徵召地方部隊,同時也召還右驍衛大將軍來護兒,武衛將軍屈突通以為呼應。
文武雙全的楊廣,在這方面從不假手他人。
他少年時記憶最深刻的一件事,便是父親命人矯詔,既而篡周立隋。
如果一個天子連命令都不能自己寫,那跟傀儡又有什麼兩樣?
宇文述已經六十八歲了。
有時候,他也挺羨慕已經過世的楊素。
同是半生戎馬,楊素的兒子官高爵重,又在家中安享天年。反觀宇文述自己?不肖子宇文化及已被楊廣黜為賤民。
去年征伐高麗,九軍盡墨,楊廣就特別苛責宇文述。
原本今年下詔復起,宇文述是不想應召的。但想到一旦自己過世,子孫們空有財產而無官爵,在楊廣這廝手下,只怕難有善終。
宇文述清楚得很,他跟楊素是最明白楊廣如何登上帝位的兩個人。
楊素病重時,楊廣雖然派人送藥噓寒問暖,但每次都會問使者,楊素看起來還有多久會死。更不忘要大夫開些大補之藥。
楊廣總是問大夫:「所謂虛不受補,可真有此事?」
位極人臣的結果,就是皇帝一心盼著你去死。
中國千年傳統,不外如是。
想著想著,宇文述也是笑了。
他特地回了楊廣一封信,隨即下令部隊撤還。反正數萬大軍,也沒一個人真想渡漢江,伐平壤。
「楊玄感一生富貴順遂,驕矜自滿,罔顧天恩,實是可惡。臣今奉聖命伐之,替天行道,但有一事,不能不對皇上言。朝中多功臣之後,均與逆賊玄感經歷相似,同氣連枝。皇上應嚴加徹查,施以重懲。」
「能安之泰然,臥薪嘗膽之輩,方是皇上未來可信可用之才。」
事後,楊廣確實大舉嚴懲了與楊玄感交好的功臣子弟。也在宇文述過世之後,想起了被他貶得最低,多年來全無怨言的宇文化及。
皆是後話。
卻說宇文述自遼東開拔撤退,心中已有計較。
來護兒年輕官高,特別得到楊廣信賴,二征高麗皆獨領一軍。此次平亂若再立功,只怕不可復制。
宇文述不斷通知來護兒改變集合地點,並且要官階較低的屈突通加緊腳步,先與衛玄接頭。
屈突通是一個「絕對忠誠」的男人。
他不忠於楊堅,也不忠於楊廣,而是忠於國家。
論指揮作戰,上陣殺敵,屈突通絕不在來護兒之下。但就是政治方面笨拙了一點。
宇文述知道,楊廣遣他們三人領兵攻打楊玄感,表面上的意思,就是精銳盡出,誓殺玄感。但事實上,真正的殺手鐧,仍在楊廣身邊。
所以宇文述除了要克制克制來護兒,也得稍微保留一點實力。
一路行來,關於楊玄感的威名,宇文述也是聽說了不少。能得勝,又得民心,但卻不能決定要先下東都洛陽,還是直撲關中長安。
人家都說玄感這孩子像極了項羽……宇文述微微一笑,真是像。
項羽並非不能決斷之人,而楊玄感的行跡,恰恰證明了一件事:楊玄感手下,絕對不只一位謀主。
是的,面對宇文述與來護兒的大軍會合,以及屈突通的逼近,楊玄感同時向手下兩大謀主尋求對策。
首先是建議楊玄感稱帝,以王道定天下的李子雄。
李子雄本是楊素所薦,於九年前楊廣登基時的漢王楊諒之亂中屢建奇功,因而崛起的將領。
但就因著「楊素」二字,使得楊廣始終無法傾心信任。
收到楊玄感造反消息時,楊廣更下令要人立刻把李子雄抓起來。
李子雄不甘受縛,拔刀殺了來使,便投楊玄感。
跟李密相比,李子雄才是義軍中真正德高望眾的「亞父」。
李子雄道:「屈突通勇猛善戰,一旦渡過黃河,勢不可擋。不如兵分二路,一邊前去阻擋屈突通,另一邊繼續攻打長安衛玄……至於洛陽樊子蓋,我看是不足為懼。」
楊玄感同意,親自率軍打算去黃河邊上安排工事,阻擾屈突通渡河。
沒想到,洛陽樊子蓋不知從哪裡得到了消息,趁機連番出城襲擊。楊玄感不堪其擾,決定回頭,樊子蓋又立即龜縮。
就這樣一來一回,誤了時機,屈突通搶先渡過了黃河。
要硬碰硬,楊玄感是不怕屈突通。問題是一時三刻拿不下這猛將,後頭宇文述等大軍不日便至。
加上兵分二路已是極限,要三路同時作戰,楊玄感還真找不到能信任的人。
楊玄感很明白,李密,能謀不能打。因為李密雖然懂得掌握人心,但並不是一個嚴厲的人。
李密當然可以帶兵,且順風順水要克敵制勝,也難他不倒。可一旦出現劣勢,能夠讓士卒死戰不退的將軍特質,李密並不具備。
這不?當楊玄感問他該當如何時,李密想的全不是如何應戰,只是縱橫之策。
「隴右多豪傑,正是人心浮動之際。可以宣稱安定總管元弘嗣決定響應我們,必然會造成他底下的軍眾混亂,無暇東顧……是為入關中良機啊。」
楊玄感這次不反對了,因為正范增李子雄的計策,也是相差無幾。
李子雄是這麼說的:「現在左支右絀,此地不宜久留。我們不如劫掠了永豐倉,帶著大批糧食去救助關中飢民,所到必降。」
光是軍師們這麼說,主帥就能跟著行動嗎?
楊玄感在洛陽周邊鏖戰經月,憑得豈是兩大軍師神機妙算?是父老鄉親,世族的支持啊。
為何非得先取洛陽?因為楊玄感是弘農楊氏子弟。
楊家長老們打的算盤,一開始只是保鄉衛土,待天下之變。可如今兵戰兇危,也有不少「非原生楊氏」認為,入主關中更佳。
那是一些有皇族之實,卻無皇族之名,與楊堅楊廣同出一脈的楊家人。他們自動請纓,願為先鋒,去說服關中諸豪。
謀定而後動,楊玄感開始跟來送糧送水的鄉親說,洛陽已在我等控制之下,將要收束部隊,往關中進發。
義軍西進至弘農,楊家長老紛紛出迎。
「將軍日夜為萬民奮戰,辛勞之矣。如今路過弘農,豈能不衣錦還鄉?」
「弘農城有兵無將,攻之易下。城內糧草甚豐,更可資將軍大業。」
弘農是楊堅名義上的「故里」,按照傳統,以陪都之姿大興土木,獎勵農商自不能免。
楊玄感想想也是,反正宇文述跟來護兒,光是整日點兵,未有進一步行動。楊玄感立刻決定轉入攻城作戰。
李密聽到消息,連忙前來勸阻:「我們現在是要匡關西部隊,更應及早前往鎮壓,你怎麼會想要停下來在這邊打仗啊?」
又急又氣的李密,也不分什麼尊卑了。
楊玄感雖素與人平輩論交,但被這樣當面嗆聲,也不是很愉快。
「法主有所不知,我楊家已派人前往與關西群雄聯繫,只要我們拿下弘農,大家就會無條件支持於我。」
李密先是一愣,才明白過來,楊玄感一計三策,並非單採自己的謀略。
謀略,是一環套著一環的。
許多庸將昏君,特別喜歡把謀士們的策略混合重組。結果就是誰的後著也發動不了。
就像此刻,楊玄感怎麼也想不到,宇文述這老狐狸,假裝在河北日夜點兵,人頭始終對不齊的原因,就是大多數的精兵,早已渡過黃河。
在屈突通的安排下,隋軍早一步繞過弘農,從後方暗中支援。
看似無主的弘農城,在屈突通的指揮下,憑著豐富戰略物資,自是牢不可破。
三日猛攻不下,一身神力的楊玄感立馬前線,也是無計可施。
正當此時,突聞後方大亂。
「隋軍,是隋軍啊!」
眼見拖住義軍腳步,屈突通隨即通知宇文述。河北大軍日夜兼行,終於及時趕到。
楊玄感喝道:「穩住陣勢,我隨後便到!」
正要策馬而去,突聞轟隆巨響,竟是弘農城門開了。
一彪兵馬殺出,為首大將彎弓拈箭,連珠射出,義軍將士猝不及防,一個個中箭倒下。
「長安屈突通在此!反賊快快束手就縛,饒你等不死!」
楊玄感勃然大怒,三日來的鳥氣,正好發洩在這裡。一手提起馬槊,掄了個槍花,一聲長嘯便迎了上去。
屈突通不知來人是誰,但如此神威凜凜,也是不能小看。
收弓取矛,先與楊玄感交馬一回。
楊玄感手中長槊不下百斤,胯下黑駒更是神駿,兩下交手,屈突通只覺半身痠麻,差點就跌下馬去。
可薑到底是老的辣。
楊玄感回馬又是一槍,卻如中敗絮,緊接著,腰間一痛,鮮血已如注噴出。
原來屈突通交手之際,順勢拋去長矛,左手更是迅如奔雷,抽出腰刀。也不需多大力氣,藉著馬奔之勢一帶,就這麼在楊玄感身上開了個口子。
別看這輕輕一下,只要讓對手使不上十成力,馬槊便再也提不起了。雙方長兵器皆失,那勝負才真正重新開始呢。
屈突通久經戰陣,變化奇速,料事神準。
可,那是對一般人來說。
哪裡想到,對手虎吼一聲,長槊再次揮舞起來,眼看就要給自己來個桿上開花……
只傷皮肉,未動筋骨的攻擊,如果能阻止楊玄感,那人們就不會稱他「再世霸王」了。
說時遲那時快,屈突通坐騎突然腳下一錯,往前撲跌。驚慌中的屈突通坐立不穩,竟給拋了出去。
楊玄感鼓足全力的驚天一槊,只打得可憐戰馬肝腦塗地。
大將對戰,也只是那麼一瞬的事。雙方的親衛迅速擁上,把兩名大將隔開。
屈突通固然無力再戰,但楊玄感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去。更別說屈突通的部隊只要退回城內,等待大軍「收拾」楊玄感即可。
這邊廂,楊玄感草草包紮了傷口,再詢戰況,方知輜重已全面失陷。原本應該指揮防禦的李密,早已不知去向。
眾叛親離的預感,悄悄的在楊玄感心中發了芽。
「傳我號令,向西退兵,閿鄉湖城張家,會接應我們……屈突通既在弘農,西面定無守軍!」
話是這麼說,楊玄感其實半點底氣也沒有。
湖城張須陀,就跟李子雄一樣,是九年前楊素舉薦上來的將軍。
張須陀坐鎮山東多年,此番楊玄感叛亂,就是靠張須陀扣住來護兒,以時間差來製造機會。
雙方始終互通聲息。
楊玄感更一直相信,張須陀必定會按照計畫,阻止來護兒與宇文述會合才是。若不是張須陀出了差錯,那麼……
思及此,楊玄感渾身一凜。
為什麼隋軍的動態,他一無所知?
為什麼攻打弘農三日,張家一無表態?
再想到李密的突然失蹤,楊玄感好像什麼都明白了。
果不其然,湖城大門緊閉,沒有人願意接納、幫助這三天前還是義軍,如今只是落水狗的楊玄感部隊。
懷疑,恐懼,失望,在楊玄感的心中不斷擴大。
他決定下令,不分前後軍,列陣橫亙五十里,與隋軍決一死戰。
楊玄感不想再看到,有人從他的背後,逃走。
義軍將士們,初時不明就裡,依令布陣。但當大家要飽餐一頓,準備迎接大戰時,就連無知的士兵們也發現了不對。
除了自己身上的乾糧,已經沒有任何食糧補給了。
義軍兵敗如山倒,而再世霸王楊玄感,選擇了逃跑。
楊玄感帶著幾名親信,還有僅存的弟弟楊積善,逃入了樹林中。
屈突通沒料到這一著,老狐狸宇文述也沒想到。
項羽,怎麼可能逃跑呢?
但來護兒知道,楊玄感一定會跑。而且,還會試圖返回洛陽,再次尋求洛陽一帶鄉親們的支持。
既然張須陀給的情報,之前都沒有錯,那麼這次也不會錯。
最終,由來護兒的手下,擒獲了帶著一顆血肉模糊人頭的楊積善。
楊積善說:「我兄不願見辱於敵手,命我刺之。」
如果,楊玄感就是另一個項羽,那麼這樣的結局,再適合他不過了。
但或許,只有張須陀知道。
再世霸王,只是一種偽裝,為了讓隋軍懼怕,為了讓百姓點燃希望。
沒有人明白,真正的楊玄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也沒有人知道,在這神州大陸的某一個角落裡,是不是還有一個真正的楊玄感,正靜靜的欣賞這把自己點燃的燎原之火。
大業九年。
隋朝的滅亡,將從這裡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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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業餘歷史讀者。讀各種史書並且寫下心得。 大目標是遍讀二十四史,不過最近正在被其他古書內容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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