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與蒜頭雞 / 第廿三章 L'EUROPE DU NORD (奇幻北歐。懸念實踐)

第廿三章 L'EUROPE DU NORD (奇幻北歐。懸念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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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北歐?
她(當然不是馬兒)圓圓潤潤、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無辜地舉起右手朝我上下揮舞。我迎接了她吟唱詩歌般的眼神,與比金色陽光下的航手蘭燦爛的微笑,一瞬間以為全世界都像這樣。像這樣著了幸福的神奇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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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問我,為什麼要去北歐?
有些人問我,為什麼要這個時候去北歐?
我跟大多數的人一樣,喜歡問問題,不喜歡被問問題。因為發問恆常比回答要容易的些。問題有分好問題和壞問題。答案也有分好答案跟壞答案。但要講出一個好的答案,總是比問一個好的問題困難許多。
我先是覺得這個巴黎的一切對我來講已經足夠,二月以後,我常常窩在家裡或學校的圖書館。巴黎對我而言,已經形成了某個層次的具足。我無法很明確地說清楚是哪個層次,即使想要試著說,我發現連自己都無法分辨那個層次的體積、重量以及範圍。如果要給點蛛絲馬跡,大概可以這樣說,我知道自己去過巴黎大部分的地方,走過巴黎大部分的馬路,因此不會想再深入到巷弄裡頭挖出一點寶藏,也暫時沒有餘閒,坐在一家不知名的路旁的不知名的咖啡館。暫時不會。暫時不想。
其次,法國的大部分的地方我也還未嘗去過。羅亞爾城堡區我在很冷的耶誕節去了;幾被日本觀光客攻陷的聖米歇爾山我有幸去了兩次;香檳區的香檳我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啜過;漢斯的大教堂在我眼前的時候,我瞠目結舌直到朋友拍了我的肩膀好幾下才回過神來;陽光普照的南法,我只因緣際會短暫駐足了迪亞布 (Dieppe)和弗雷居斯 (Fréjus)。「法國很大,還有很多地方好好玩,你知道嗎?」我經常被這樣叮囑。旅遊書上也寫得天花亂墜。諾曼地其他鄉鎮、布列塔尼、尼斯、蔚藍海岸、史特拉斯堡、聖馬洛、馬賽、亞爾薩斯。
但我知道,旅行不是一種征服,而是懸念的實現。
征服聽起來是很雄性、硬梆梆的詞兒,懸念則要多幾許輕柔的浪漫。事實上,懸念的控制力卻比征服強勁許多。今天我走在巴黎第六區的聖米歇爾大道上,淋著惱人的雨,左邊出現萬神殿時,腦子裡反覆晃蕩著這個問題。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要來巴黎朝聖?為什麼我們從小便知道艾菲爾鐵塔、羅浮宮、和塞納河,這些好遠好遠的地景甚至早一步於林家花園、台北市立美術館和淡水河,出現在我們的腦海裡。
彷彿她們早就已經存在。或者從來未曾離開?
我會想去北歐,也是同樣的道理。那是一種懸念,那些對安徒生、瑞典諾貝爾獎與赫爾辛基的湖泊和水的浪漫想像,被裝在一顆小小的膠囊裡,儲存在左心室的一個位置。長久以來,它沈沈地、乖巧地睡在那裡。
我來到一個如此接近,能打開膠囊的地方。一切的企圖都被懸念指引。操控的痕跡,顯而易見。如此讓人心動,卻又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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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王國:哥本哈根
幾年前我去安徒生的故居丹麥奧登塞,在那所小小的紅頂房裡徘徊很久,這間紅頂房的所在,當年是一個貧民窟,安徒生一家只在裡邊佔了一小角,就居住條件來說,要比我家的老屋差多了。讓我感動的是,這所紅頂房居然打開了世界上那麼多小房間的窗子,包括我家的這一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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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列德利克堡(Frederiksborg Slot) 位於哥本哈根以北35公里,17世紀初,以文藝復興時代的風格建築而成,從1640年到1840年間,每一位丹麥國王都曾在這裏舉行冕儀式。一天晚上,皇室成員在城堡裡舉行盛大的宴會,酒酣耳熱之際,突然祝融四起。狂歡的後果是整個城堡淹沒在一片火海中,只有城堡一側的教堂未被殃及。負責整建的單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城堡整修完成,至此以後,王室成員被勒令遷出弗列德利克堡,不再被允許居住在裡頭。成員還是可以進出城堡,舉行宴會,但是已經沒有專屬於他們的起居臥房。
「問你們喔,丹麥王室現在還有權勢嗎?他們存在的目的是什麼?」我問一旁的丹麥朋友Nis。
他說,王室在三、四百年前就已經式微,丹麥有首相,政體上屬於君主立憲制。但王室的存在除了可以成為招徠觀光客的噱頭……
「對啊,就是賺我的錢嘛。」我插話。
「是啊,這樣我們才有好日子過。哈哈哈。另一個好處是,他們是最合適的外交官。以王室成員的身份與姿態出席各種規格的國際社交場合,得以避免敏感的政治企圖,卻又能確實與各國使節互通有無。」
弗列德利克堡外的巴洛克式華麗花園,是18世紀初,造園名師克里格(John Comelius Krieger)的作品。這座花園除了巴洛克主義強調的炫麗、對稱、方正以外,最主要的是花、草、樹木都修剪、維護得異常整齊與恰到好處。這是幾個世紀沿用下來的治園標準。我們一行四人,坐在花園裡議論紛紛,討論城堡到底雇用幾個人在治理花園裡面的大小花草,因為近看遠看,每個角落與園圃都顯得整齊與斂矩的不可思議。甚至連巴黎的凡爾賽宮與維也納熊布倫宮的後花園都遠遠不及。
Nis說,這是為了證明「人定勝天」的一個典型傑作。人可以控制花、草、樹木的生長與繁萎,這株野蘭不開花便施肥,那節灌木長歪了就用人工技術矯正。
我覺得有道理,傻傻地盯著園地,楞了半晌。突然覺得花園不可愛起來。
走在弗列德利克堡外的小道時,瞧見了路旁的一、兩塊大石頭,丹麥女孩Helene說,丹麥地勢低窪,少見體積如此大的石頭,應該是冰何時期自挪威或瑞典等地遠道而來的。我拾起了相機,很快地為它拍了張照片。
一塊那麼大的石頭,從那麼遠的鄰地而來,究竟要耗費多少青春歲月?它承受過一些痛苦嗎?還是甘之如飴?在戴高樂機場候機時,Sony的液晶寬螢幕裡的廣告語說:「Life is good.」是啊,人生多麼美麗,又多麼痛苦。
當一個石頭,會不會比較好?那如果當一個人,又必須每天堆動著石頭,像西西佛斯一樣,[2]生活的滋味又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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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s與Helene兩年前到台北參加「化學奧林匹亞競賽」時,我擔任丹麥隊的輔導員,因而與他們結識。那一年,他們兩個都拿到銀牌。Nis目前是醫科一年級的學生,Helene則就讀化工系二年級,都拿全額獎學金。但我真正喜愛的,是這兩個天才的另一面。去年夏天,Nis一個人到中國大陸旅行,從北京坐兩天兩夜的火車到西安,被全車的人盯著觀賞了兩個日夜;在雲南的酒吧裡看世界盃;在外蒙古被當地人灌酒灌得不省人事;Helene身材高挑,樣貌出眾,但為了存旅費,甘願去私人公司當秘書;每年冬天都跟朋友到阿爾卑斯山滑雪;在酒吧裡照樣盡情暢飲,跟男友耳鬢廝磨。
他們是天才,也是凡人;他們能完成全世界一百個人才會的實驗,也能夠彈一手好鋼琴;飛到南美森林裡探險。
逛完城堡,我們正準備進Helene的車,Nis冒出一句:「我要坐前座!」然後他認真地問我:「你知道在Aaruus(註一),如果想坐前座要說什麼嗎?」我還來不及反應,他便高聲說道:「你得說,I got shot a gun!」
「Because I have a gun, I have to take the front seat in order to shoot people out of the window!」
歐洲人的幽默,真是讓我哭笑不得。
「Elvis你要知道,那是在Aaruus,哥本哈根的人比較正常,不會這樣!」Helene很嚴正地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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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麥的物價出奇的貴,或說北歐整體的消費水平都十分嚇人。我寄宿在Helene的父母家,而他們家在哥本哈根市的51區,我因此購買了橫跨五區的票,這張票可以乘車十次,總價是255丹麥克朗。坐一次單程車平均要150元新台幣。其他三日票、週票、月票也沒有便宜到哪裡去。
在哥本哈根的第四天,我隻身前往候斯克立得(Rosklide)鎮,這個小鎮以維京船史博物館聞名。在火車上我結識了三個小孩的媽媽Sana,聊到了逃票的事情。我跟她敘述了之前奧地利朋友跟我說的事情:「維也納人搭地鐵從不買票,只有外來遊客會買地鐵票。」維也納地鐵的出入口沒有設置柵欄,可以自由進出,查票員出現的比例又低,要逃票的確輕而易舉。Sana說:「I told to my children when they were little. It is always good to cheat, but it is always bad to be caught.」果然是媽媽,講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回過頭想,關於電子柵欄、查票員與買票率三者的交錯關係,的確還挺有意思。在布達佩斯,地鐵不設置柵欄,但查票員多,加以票價便宜,市民大抵上還是不敢冒險,乖乖買票;在維也納,沒有設置柵欄,加上查票人員稀少,只有不知情的觀光客會傻呼呼地買票;哥本哈根的地鐵出入口不設置柵欄,查票人員也少,但市民一向乖乖買票、打票,十分守法;斯得哥爾摩不但跟台北捷運一般,設置電子柵欄,而且捷運警察很多,根本不可能逃票;巴黎地鐵大概是舉世逃票率數一數二高的。我曾經跟家人敘述過親眼所見的「不買票進巴黎地鐵」的三大絕招:
(一)「先生,可以一起過嗎?」有一些人會等你要打票進入地鐵時,要求跟在你後面一起過推矩。
(二)眼睛一眨不眨,直接翻越而過。巴黎地鐵的柵欄不高,出入門又不緊實,身強體壯的年輕人經常縱身輕巧地「飛」過入口。
(三)反向進入。我第一次看到這招時,心底只有滿滿的讚嘆。有些人會在出口等待,待乘客出站時,一閃而入。滑溜的技巧與靈活的身體,我只有自嘆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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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城、橋城、島城:斯得哥爾摩
2007年3月13日。下午5時許。斯得哥爾摩的斯盧森港。攝氏正9度C。曾經聽很多人說過,甚至旅遊書上也這麼寫:「如果要到歐洲大陸旅行,第一站千萬不要選擇巴黎。去了巴黎,其他城市都相形見絀。」請聽我說,如果你對歐洲有綺麗的幻想,也請別把這座「北方威尼斯」排在優先順位裡頭。因為她太美好,太符合人類對於美麗的要求。或者,這一切天花亂墜的說詞,全都根源於我太喜歡水?水上有白色為底,灰肚子、黑額頭的海鳥,和白色為底,金碧輝煌的碩大渡輪。水的對岸有屹立在舊城之上,超過三百年的橘色王宮。水邊有憂鬱的行路人、發呆的上班族、和舉步輕盈的慢跑者。以及,以及拿著筆的我。在斯得哥爾摩,我找到足以令心底深處那一枚磁針搖搖晃動的引力。
馬拉威湖則有讓人忘了如何拍照的魔力。因為太過相信,攝像機沒有擷取這美景的本事。告訴我,如何能夠照出白天鵝與墨綠色的鷓鴣在飄著橄欖香的湖面的岩石上跳舞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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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旅館常常是許多遊人的首選。除了節約旅費的旅行者(此處並不限於青年人,歐洲有許多中年以上,甚至阿公阿媽級的旅行者,也是青年旅館的過客,至於他們是為了省錢還是感受青春洋溢的氣息就不得而知了),青年旅館裡還棲息著一類特殊的族群:性別、容貌不拘,年齡自十八歲至三、四十歲不等,觀察他們特別讓人覺得有趣。夜裡他們失了魂魄,他們一回到旅社裡便打開交誼廳內的公共電視機,一整個晚上直楞楞地盯著那阿姨早上擦過的螢幕。電視機像是一計麻藥,扎得他們渾然無所覺。看著他們的背影,我不禁想起麥克魯漢說的:「不是你在看電視,是電視在看你。」突然覺得很荒涼。
他們不與人交談,穿過你的身子不會點頭示意,微笑更是免談。
太陽剛起身,他們早已梳洗完畢,早早在餐廳裡佔據一個角落,翻閱一大疊資料,也許是為了考試、報告,或應付老闆的最新論文進度。他們的衣著、神采與姿態和夜晚截然不同,顯得抖擻、積極。
令人訝異的是,他們的面前總是一碗麥片和一杯咖啡。加鮮奶不加糖。麥片和咖啡都是。
青年旅館的老闆說,他們是為了測試自己的獨立容量,不依靠家裡經濟的一群人。他們或是年紀輕輕,存款不足,租不起房子;或者中年失業(或失婚),被迫遷出豪華住所,另外尋覓新窩。所以在這段過渡期裡,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地暫時棲息在相形便宜的青年旅館裡。也許正因為這樣,我才會在白天裡看到那令人震撼的精神抖擻,卻又在夜晚裡看到那樣的委靡不振吧。像極了橡皮筋繃緊又鬆掉的週期反應。
Day & night. Bed & Breakfast. TV & Towel. Linen & Lonli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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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堪森野外博物館裡的馬廄旁,看著老奶奶抱著一丁點兒大的小娃兒。小娃兒的金色頭髮看起來很酥軟,似乎跟棕色的馬鬃一樣;小娃兒無邪的雙眼看著無邪的馬兒在吃草。一晃眼,她(當然不是馬兒)圓圓潤潤、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無辜地舉起右手朝我上下揮舞。我迎接了她吟唱詩歌般的眼神,與比金色陽光下的航手蘭燦爛的微笑,一瞬間以為全世界都像這樣。像這樣著了幸福的神奇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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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得哥爾摩的最後一個下午,我盯著地圖找卡姆拉.斯坦舊市街上的西長街與東長街。一頭霧水。我看著古董店裡昂貴的飾品,把地圖一揉,塞進了口袋。輕鬆愜意、漫無標的地散起步來。依著觀光局給觀光客的城市觀光地圖尋尋覓覓,我找到歌劇院、市政府與大教堂,我認得了比例尺1:500的地圖,卻認不得城市街道明媚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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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化萬千:赫爾辛基
我在赫爾辛基總共待了五天四夜,大概只有兩天陽光普照。其他的時候都在下雪。雪是真的有股狠勁灑下來那種。天氣的變化非常快。早上還朝陽拂臉,五個小時後雪已經沾滿了整身。
朋友君怡直說我幸運。「下雪的芬蘭,浪漫中帶著扣人心弦的哀傷。你來之前,赫爾辛基一整個禮拜都陽光普照,沒想到真給你碰上了北極雪。」
君怡忘記告訴我的是,好天氣籠罩的赫爾辛基亦十分清亮與和善。無法直視的紫色透明光線裡,有捉摸不定的迷人氣質。
芬蘭人非常「concentrated」,這是君怡的評價。他們非常專注在當下,因而顯得沈默寡言,他們總是有一件事情霸佔了心頭,然後整個心緒都圈圈纏繞了起來,不為外事所擾。「我的芬蘭朋友說,如果開口講話說不出重點,就乾脆閉口;如果做一件事情沒有意義,就安安靜靜地待在原地就好,」君怡說,「不過啊,為所為而為,做報告時,他們可熱烈了,滿坑滿谷你想都想不到的鬼點子。」
芬蘭人不像法國人四處打招呼、見了面互親臉頰,頂多握手示意。但那樣形而上的冷漠底層,是親切的暖流。迷了路,好心的行人會非常堅持要領你去目的地;背包、行李箱的拉鍊忘了拉上,他們總是會微笑著提醒你。然而,那樣的熱情、微笑顯得如此拘謹、收斂,好像再多一點就會失禮一般。甚至連語言也有幾分壓抑的味道。
「我教你一句,kiittos是『謝謝』的意思。」
「怎麼跟丹麥文的tak和瑞典文的takk那麼不像?那,thank you very much怎麼說?」我問。
「我想想……我不知道耶。還從沒聽人講過,」君怡說,「其實啊,芬蘭人不像會講『very much』的民族。呵。很多舉措,『點到為止』是他們的最高指導原則。」
「可是啊,在pub或party裡,芬蘭人可就放得開了。」君怡神秘兮兮地說。我可沒忘記Nis的另一個冷笑話:「Elvis,你在赫爾辛基如果不慎迷路,記得問路要問女士,因為芬蘭男人白天都在宿醉。」親愛的Nis,芬蘭女生酒可沒有喝得比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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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蘇門尼臘島(註二)的拉肯小灣邊。這裡有廢棄的汽艇、青苔斑斑的巨石、民房、三座子母垃圾車、預知春天即將翩然到來的限量典藏陽光、上了鎖的公共流動廁所、融化得異常緩慢的雪泥。整幅畫面的東北角有一棟雅致的低矮民房。穠纖合度的女主人正從房裡走出來,年紀是看得出來的,但風韻猶存;孤獨是顯而易見的,但是收藏得很好。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牽著一隻大犬。應該是伯萊。我對狗的研究並不深入。一個女人、一面海、一隻伯萊犬、一幢矮房,這組合為何如此單調而豐富?
對了,畫面裡還有小灣邊對準海洋的大砲。生鏽了的砲座、砲身與砲口,早已不復當年的英姿。歷史記載:蘇門尼臘島上的堡壘於1748年建成;1808年,芬蘭戰爭爆發;1809年,瑞典戰敗,將芬蘭割讓給蘇俄;1855年,堡壘在克里米爾戰役中受創嚴重、滿目瘡痍。
然而,究竟是誰想兼併誰、誰先引發一場場生靈悲愴的流血戰爭、誰是正義的一方,誰又是邪惡的魔鬼?
那些烽火連天的日子裡,有一群人們非常想興建一座教堂,工程卻屢次為戰爭打斷。1961年,Timo跟Tuomo兄弟取得建築教堂的資格,由於經費短絀,他們靈機一動,率領一群人,用著長滿厚繭的大手,將一塊一塊石頭推砌起來,最後竟成了一座滿室馨香的岩石教堂。
聽著淙淙的流水撞擊石頭的聲響,聞著對岸的草野裡撲鼻而至的菠蘿香氣,撫摸著石頭粗糙的肌膚,驟然看見幾世紀以前,那些烽火連天的日子裡,紫羅蘭色的海面上,血流成河。只有鯊魚高興了,牠們不顧情面地啃噬著一具具結實而有彈性的屍體。
牠們饜足地沈沈睡去,夜裡一邊睡著,一邊還露出微笑,微笑裡訴說著人類的癡愚。
誰是正義的一方,誰又是邪惡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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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趟旅程的開始與結束,滋味都妙不可言。尤其是即將結束的那幾個小時,心靈與身體特別會陷入一種無以名狀的晃晃悠悠中。
究竟是不應該繼續待在這裡,還是不應該回去原來的地方?自己也搞不清楚。
在Air Berlin的飛機洗手間裡,繫好褲頭,擠了一點洗手乳,反覆地將浮起的泡沫,均勻塗抹在手心手背上,扭開水龍頭,任憑意味悠長的水,溫柔而溫暖地洗刷其實看不見的污垢。拭盡了手心手背,心卻仍噗通噗通跳,無法釋懷《地底三萬呎》(註三)的結尾。那種層層環繞、盤盤糾結的寫作方式,旋轉出很深很深的意理,教人不容易忘記。書的結尾部分,不同的人物對不同的人物說故事。在故事裡說故事,每一則故事看似跟主要的故事不盡相關,實則上密切扣連。
嗝,百事可樂的二氧化碳從氣管湧上了喉頭。一旁的女士側頭看了我一眼,過於合身的沙登牌套裝、挑染的金色捲髮,小活動桌上擺了兩個文件夾。時尚的OL。我心想。但我無法對她頸上,顯眼的固定項圈視而不見。
是出了場車禍,還是單純的落枕?
我也無法對那雙顯眼的,略顯混濁的眼睛視而不見。
聽人們說,眼睛的深處,總是藏有過份壓抑的孤獨,可是我有問題,如果眼睛是渾濁的,要如何看到深處?
「可口可樂還是比較深得我心。」我將思緒拉回到可樂上。然後翻開了《過於喧囂的孤獨》。「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裡,含糖果似的含著,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裡,不僅滲透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衝擊到我每根血管的末稍。」[3]多麼美的文字。
我闔上書,無法讀下去。我闔上眼,心頭混亂異常。人生太短,要讀的書太多;人生太短,要走的路太長。
註一:Aaruus為丹麥第二大城,是Nis土生土長的地方。
註二:蘇門尼臘島的戰事建築,是十八世紀瑞典統治芬蘭時的指標性記憶。這個超過250年的軍事堡壘,1991年被聯合國文教會列入「人類文明遺產」裡。現在是芬蘭最負盛名的觀光地點之一。
註三:朱少麟(2005)。《地底三萬呎》。臺北市:九歌文化。
[1] 余秋雨,〈陽屋與旗袍〉,《借我一生》,頁065,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
[2] 希臘神話裡有一則故事:西西佛斯(Sisyphus)犯了錯,眾神為了懲罰他,開會時一致決定,西西佛斯必須把巨石推到一座尖頂的山上,只要巨石停留在尖頂上,不往下落,他就會被原諒。於是,西西佛斯每天早晨就開始把巨石往上推,到了黃昏,好不容易到達山頂,因為是尖尖的山,巨石又會自行滾回山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西西佛斯始終無法把巨石留在山頂一時半刻。
[3] 赫拉巴爾 (Bohumil Hrabal),楊樂雲譯。《過於喧囂的孤獨》,頁015,台北市:大塊文化,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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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向美國前副總統高爾執行簡報。累積超過181場演講或訓練,主題涵蓋:履歷表/自傳/Cover Letter撰寫、面試技巧與職涯諮詢、社群行銷、減醣心得與體適能、咖啡等;著作散佈在《大人學》、《Cheers》、《商業週刊》、《104》等。也在 104, 1111, Yes123, Sofasoda 等擔任職涯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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