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oul Generator》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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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的身高矮了很多,伸出雙手看看我的指頭,然後再看看我腳掌上的鞋碼,兩者都遠比我先前化身成美智子時的體型還要小,而且從倚靠在我肩肋旁的這輛單車研判,我可能回復成10至12歲時的少年樣貌了。
  我帶著陌生的而懼怕的心理穿過宏偉的排狀拱門以及豔紅塗漆的高聳柱間,獨自牽著一輛莫約一九三、四零款式的英製腳踏車躑躅在蒼浩的紫禁城大廣場一端,周圍的人群熙來攘往,大多穿著保暖的羽絨外套、大衣或棉襖,只有我一人穿得像個金鷹童子軍,那些人潮當中一部份很明顯是觀光客,一部份則是歷史再現演出的工作人員,他們身穿清朝時代的服裝,官員、太監、俾女,連辮髮的造型細節也十分講究;觀光客們圍繞著那些演員拍照,就連從旁解說的導覽員亦打扮成中國古代讀書人的模樣。
  然而,這片和諧的景象儘管乍看之下仍未存在任何即刻威脅,但它終究不是由我所創造的世界,我這輩子從未去過北京,頂多只透過文字和圖片大致認識它,不過這座城裡的細節再現很顯然地已大幅超越了我的資訊量原本所負荷的程度。
  「嘿,小子。」一名漢人樣貌中年婦女走向我,她面容和藹,一身公務員的制式黑白西裝加上卡其色的輕薄長風衣,此外,她也牽著一輛腳踏車;那女人繼續對我說:
  「你是參加歷史導遊團的學生嗎?」
  經她這麼一提,我才發現我的胸前還掛著標示學生身份的參訪票根。我回答:
  「也許是吧,不過我暫時還看不到是否有跟我一樣的……學生?」
  「跟我來吧,他們可能都先去參加其他場次的導覽了。」那位舉止優雅的華籍女士坐上單車直往前面太和殿的方向騎去。
  穿越整座廣場,她挑起腳踏車要步上階梯;我見狀不知所措:「我們可以這麼做嗎?」然後我指了一下我的腳踏車示意。
  那位女士已步上十多階:「只要我說可以就行了。」帶著微笑,她自顧自地往上走。
  跟隨在後,以我目前的身形要扛起這腳踏車其實頗為吃力,巧思與典故遍佈的這座紫禁城連階梯的層數和高度都有其理由,至少,我也成功地以一個六年級生的少年之力把單車挑到了高度離廣場水平約35公尺高的殿面上。殿前的守衛把我們擋下來,然後,那位女士不知道向著守衛交代了些什麼,在檢視過她所提供的相關證件之後,守衛遂而放行,只是在整個過程裡有個奇怪的地方,那個可能為了配合館方展覽政策而披掛古裝的守衛在放行後居然朝著我所跟隨的這個女士擺袖行禮,不過這位女士在對方下跪前便扶手阻止了他。
  「歡迎光臨太和殿,又稱金鑾殿;古代的皇帝就坐在前面那七階寶座上,決議著這個寬深古國的命運,世界上只有24個人能夠坐上那裡,不知由那兒望下看究竟是如何光景。」她驚呼得起勁,但突然又回頭對我補充道:「忘了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喬伊(Joy)』。你呢?」
  「我叫洛迪。」
  她跨上單車的椅墊踩動踏板、在殿內原地繞著一個小圓,靜謐的廳堂內便響起了她那單車的齒輪轉鏈聲;我並不認為連這舉動都能被允許,可是喬伊得意自在,她又問我:
  「洛迪,你有任何綽號嗎?」
  「我的朋友會叫我射手。」在某人編撰的陌生劇本裡我毫無頭緒,因此眼前的這位喬伊或許正是我唯一的線索,我得把握機會與她多聊。我也一樣騎起腳踏車繞著廳殿內的其中一桿紅色巨圓柱,「天啊,這看起來好像《太陽帝國》(Empire of the Sun,1987的結尾……」我心裡暗想著。
  「我看過那部片,非常精采;但主題的概念非常可怕……『邪惡』吧,精確點來說就是如此。」
  我心頭為之一顫,於是我放棄踩動踏板、任車輪隨剩餘的慣性滑離,我問:「妳怎麼知道?喬伊,我甚至沒開口。」
  依照著這個空間的物理原則,只有世界的創構者擁有全知、全能的能力。
  她停下單車:「這世上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來吧,射手,我想我們需要聊聊。」
  搖擺著手把龍頭,我讓單車如貼地飛行般地滑至喬伊的面前,光是我要躍下座椅,那高度對我來講都有點吃力,我這副還是小孩子的身體同時還得撐穩負擔全車側扶重量的手把;結果喬伊對著努力控制車輛的我笑了一眼,那輛單車便瞬間恢復成方便我操作的尺寸:由於我重獲成年後的模樣,手臂、肩胛骨、膝蓋以及腳跟上的舊疤令我熟悉不已,好比是一種隨身烙印的履歷,從那些疤痕上所讀取到的訊息,我方能得知我已回到了現實世界的時間軸年齡:39歲。
  喬伊坐在殿門口的木檻上,並且拍拍另外一邊邀我一同坐下,我依請求照做之後,喬伊望向遠方、俯瞰著整片大廣場:
  「射手,中國人有句話叫『人生除死無大事。』,你可明白它的意思?」
  「知道。」
  「但以人類的力量,既然我們已能參透死後的世界,那麼所有一切追求進步的動力──無論是出自於恐懼或好奇──它們會仍復存在嗎?」
  「會吧。因為人類是唯一會對無用知識感到開心的生物。」
  「不錯。」喬伊露出一點微笑來表達她的贊同,稍後她稱讚道:「很好,至少你很誠實。」
  「為何這麼說?」
  喬伊:「因為……你正好解讀了你此時此刻身在此地的理由。你雖因任務而來,但你的主要目的卻並非為了任務本身。」
  不管喬伊的真實身分為何,她肯定掌握了全盤資訊,那麼我還不如直接一點;於是我問:
  「喬伊,妳是誰?妳是來幫我的?」……還是來妨礙我的?
  「等等。」一陣號角聲揚起,廣場上的千百名遊客倏忽間停止動作,與其呼應地,喬伊暫時起立做了一個類似魔術師退場的致敬動作,她擺開雙手、彎腰鞠躬,接下來,所有的旅客成波次消失,好比全息影像結束放映以後的浮光掠影,等到廣場上的人悉數全部消失喬伊才又慢慢坐下,她用手掌梳過瀏海露出銀色的耳環,喬伊從容得意:
  「神奇吧?每個人都只是過客,除此之外他們所做的都是有去無回的單程旅行,沿途的光景、風俗、紀念品等等僅能化作數據存放於私人的記憶裡。」
  她所託出的每句話表面溫和,實際上卻反覆挑動我的緊張神經。
  「妳想要什麼?」我按捺不住地直言明問。
  喬伊:「亞伯特˙歐本海默的發明立意良善,儘管仍有些傷害,但至少已把犧牲壓到最低;直到他想到將自己的發電機當成一個媒介、一座橋樑、一個港口,為的就是想要運輸不屬於他自己的記憶,即便存在著一個彌補親情遺憾的前提,然若實而當做為此行為合理化的辯護藉口還是太過牽強;我的工作就是修正這個扭曲。」
  越來越多的困惑在我的腦中一鼓作氣地宣洩,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喬伊絕非我的同流者。我也行而起立質問她:
  「憑什麼?妳有什麼權力?」
  喬伊:「不是我想要,而是天理:亞伯特已是逆天而行。多重空間是自然界的真理,所以用數學、物理學、邏輯學都可證實,『單程旅行』亦然,就算天理允許亞伯特的行為存在那也僅是暫時的彈性,一旦繼續深入,世界便會失衡,這就是反饋;若以你能夠明白的語言來說明,尤其以你身為戰地記者的立場應該更能明白這世上沒有絕對的秘密,要是『亞伯特的科技能夠帶來生產綠色動能以外的附加價值』一事遭公佈,全球的秩序將如何維持?政治、宗教、法律、社會價值觀……集體意識決定走向提升或沉淪之路其實並無差別,重點在於莫可動搖其平衡,『平衡』一向都是最重要的。」喬伊漫步繞到我的背後並且拍拍我的肩膀、好似在安慰我:
  「知道了嗎?射手,這解釋了為何仗著正義之名去揭露真相的你會遭到通緝,而妙華……可憐的孩子,她也是一樣。」
  我已處於弱勢:「那麼妳呢?天理小姐?自然意識的打手?妳是來此制裁我的?」
  喬伊:「孩子,不要沮喪,我來這兒只是為了提供給你一個機會。正如我開頭所說,你的動機與亞伯特不同,只是單純基於協議而來此走一遭……依舊是為了妙華˙佳爾雯,自始至終都是為了她,對吧?」
  大量的影音記憶如同電影蒙太奇(Montage)的跳閃鏡頭一般在我的腦海中來回閃爍,過去12年來的日子,我爬過高山、深入叢林、穿越冰原、橫渡沙漠,在各大洲流浪,只求追尋妙華的下落;如此一邊回想,我一邊如同認罪招供般喃喃低語:
  「我已尋找她好多年,許久後,我才從人事已非的條件下整理出妙華的下落,我得知她參與過什麼樣的救援護衛任務、最後在哪裡遇襲。我甚至讀過臨時醫院在克難環境下替她所開出的死亡證明,上頭還沾染了泥痕以及風乾成粉末的血跡,依此為根據,我弄清了她遺體的移置路線,妙華安息於歐陸本土的公墓。無奈這一切宛若惡劣的玩笑,我已被那公墓的所屬國禁止入境……於是我轉而半推半就地忽視妙華逝世的歷史事實,自欺欺人地重啟搜尋工程,儼然畸變為一場解不開謎底的偵探遊戲,並非力圖找出些什麼,而是故意丟失些什麼、極力遺忘些什麼。」
  喬伊:「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答應亞伯特的委託?難道你不曉得一旦解除了海關通緝、抵達妙華的墳前後你只會再次經歷整個痛苦的流程?」
  「就算是前功盡棄……我也莫可逃離我的報應。」
  這時不知是否我的錯覺再起,我又聽見了妙華自信而溫柔的聲音在我庵邊輕輕安撫著我不必擔心,而這一聲叮嚀彷彿又提醒了我其他重點,認錯需要極大的勇氣,我竟能繼續坦然自白:
  「不,不對……我的意圖其實更加卑劣,在第一次探訪過這個空間之後,我目睹活生生的妙華重現於我的眼前,那感覺好比證實她死亡的一切記錄在當下簡直通通被作廢推翻,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我寧願捨棄我所來自的現實、轉而相信這裡才是事實,於是我決心要再回來,無論如何,不管還得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想要再見到她。」
  「即便你將永遠身陷此處?」
  「這不算什麼,反正或早或晚我都是死定了,老實講,這正是我暗自盤算的計畫。」探探口袋,感謝,裡面有一包幸運菸,我點燃一根抽上:
  「這原本就是一趟單程旅行。」
  「所以這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喬伊改變語氣,她認真而嚴肅地說:「面對遭逢犧牲的人環境也必須有所反饋,值得在乎的只剩下時間的問題,當然也有對象的考量,然而,我寧願給你一點方便。」
  喬伊彈了一下手指,太和殿側堂立刻走出一組人員拖著大小不一的防撞硬殼箱成整齊隊伍來到我的面前,指紋的電子鎖解除,箱體自動變形敞開,裡頭竟是各類戰鬥裝備,我的手指悄悄劃過箱子的邊緣:
  「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方便』指的是個機會,現在於我們談話的當下,自然界已開始設法動手強制修正你替亞伯特代理的工作,對象原本只有莉婕……」
  「原本?」我有不好的預感:「難道妙華也是目標?」
  喬伊:「她們是靈魂,為了要阻止你獲得你所需要的情報,制裁會打散她們的能量,也許記憶將不復存在。」
  這下我終於進入狀況,於是我立刻取出防撞箱內的裝備迅速穿上:「告訴我對方的相關情報,例如:樣貌、人員數、持有武器、慣用的戰術……都可以,尤其若有針對弱點和破解法的資訊更好。」
  喬伊:「我不知道,一切未詳。名字則是概念:地獄。」
  我的硬殼背心才穿到一半,但號稱是來幫我忙的喬伊卻不斷挑戰我的耐心:「什麼叫『一切未詳』?地獄不是只存在於創世者的意識劇本裡嗎?」
  喬伊:「的確,規則依舊,可是自然界儘管有自我意識,它仍得透過你的黑暗心靈來將自己具象化。」
  迅速檢查完主、副武器共兩長一短槍械的機件運作狀況、彈藥量以及近身接戰用的電擊短刀,我帶著滿滿的諷刺頂嘴喬伊:「在報導生涯中我第一次遇見像妳這樣的現場指揮官:給足我這記者發揮調查本務的表現空間。至少,妳若能再派一架直升機送我到與救援目標同頻率的宇宙去,那麼我會很感激。」
  喬伊拉緊自己風衣的衣襟,周圍的氣流遂而逐漸增強,面對我冷潮熱諷的牢騷她始終不慍不火;喬伊伸出手走向我:
  「我們也許再也不會見面,希望如此。如果你需要一點信心,我應該要告訴你我的真實身份……」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伸手靠近她:「整人節目的主持人?」
  「幽默,射手。」喬伊預備和我握手道別:「我正是天堂。」
  指尖碰到她的瞬間,以喬伊為中心颳起了一道強風,同時,喬伊就像網路龐克(Cyber Punk)常見的物體分割,她帶著和藹的莞爾笑容幻化成上萬隻一碰就融化的金黃色蝴蝶,好比是我那不經意的握手力道過重而拍碎了她;強風和那片蝴蝶集體散發出的光線使我難以睜眼,正當我打算別過頭去先將電子護目鏡戴起時,腳下原本的石板已覆蓋上一層厚重的黃沙,我的雙腿也埋陷於其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電子顯示器的減光率鏡設定完畢,我將頭擺回原方向,那道光其實是一個人造的太陽:戰術核武的引爆。
  顯然我已經進入了地獄的世界。
  爆炸地點離我還遠,而且依震波看來,我是在引爆過後才抵達這裡;小型的蕈狀雲冉冉升起,光熱輻射稍微減弱,原來這裡天色尚暗,天邊的彩霞是受到核武的照射才將這周圍映成一副午後的亮度。
  我看著遠方的核爆火光,無可奈何地細聲咒罵著:「太棒了,喬伊,如果妳是天堂的話,以妳的實力看來我也不必多麼擔心地獄會有多可怕……」
  總之,我來到了一座歷經核子大戰而遭夷平的城市,不管它是被天網(Skynet)掌控的洛杉磯、尋找下一任搖滾皇帝的拉斯維加斯(Las Vegas)、為了逃離皮衣飆車族追逐而意外重新發現的雪梨(Sydney)還是靠殺人武術創造救世神話的東京(Tokyo),它們的共通點就是一片死寂的廢墟,不帶一絲生存氣息的希望,還有沙子:很多、很多的沙子……
  就像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夢,但如果是夢還比較容易理解,我寧願是那樣。
  漫步踏進這座經過核子轟炸的城市,空氣中彌漫的各種物質燃燒味便向我襲來,成排倒塌的大樓遮住原本就不強的光線,加上我又站在背光處,它們像是一組骨牌般地圍擋住通往市中心的主要道路,宛若競技場的高大圍牆,因此我勢必只能穿越水平和建築結構都已扭曲的層層大樓內部才能繼續前進;謹慎地滑入一塊巨大的水泥斷面,這裡似乎是某棟大廈的地下停車場,我循著微弱的照明搬開樓梯間碎落一地的石磚和其他管路,好不容易才開出一條離開這地下室的通道;外頭的景象不難預料,只是多出了更多細節,沒有任何東西的樣貌是完整的:大樓的牆壁半傾,所有的玻璃都被震裂或熔燬,街道上的每台車輛也毫無秩序地翻覆在各處,至於瓦礫堆中最顯眼的莫過於各式各樣的屍體,大人的、小孩的、動物的……有些屍塊還在繼續燒著,朝市中心的方向望去,空炸的蕈狀雲還沒消失,但幸好我現在所在位置仍算上風處,所以落塵並不會被吹到這裡來。
  走在破廢的城道中,我常常得小心自己的腳步,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踩到那些熟到化作膠質的屍體,我就在閃避一座教堂樓頂的石雕坍方時失足摔倒在一具野狗的屍塊上,牠表面的毛髮和皮膚已被焚盡,露出了和布丁一樣稀爛的肌肉,當我的肩膀壓在牠的肋骨上時,可想而知牠的內臟就像牙膏一般地被擠出來,黏得我的半邊身體都是肉渣和血漬。
  漸漸地,濁白的煙幕散開了,這時我才看見了街道上另一個人,我大喊了一聲,那背對我的人隨即抬頭轉身,他遲緩地望著我,我一邊接近一邊試著提高音量和他溝通:
  「喂!你也是生還者嗎?」
  那個人聽見我的問答之後,他突然間快速地衝向我,我根本不曉得現在是什麼情況,當他進一步逼近我才看清楚:他的手上正揮舞著一把柴刀,這個人於衝向我的同時還一面大肆咆哮,聽起來就像重度精神病患會發出的恐怖笑聲。
  我用不著再多花幾秒仔細端詳他的樣貌,反正他的肢體語言已經相當明顯地表達出它的動機,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絕對不是來跟我交朋友的,特別是他那把巨大到相當過分的柴刀,我沒有把握能夠抵抗他,儘管我的手頭上的確有發射型武器,但基於交戰守則和戰地記者道德,我的選擇只剩下立刻轉身逃跑。
  追逐,我死命地跑……他那陰魂不散的尖叫聲反覆提醒我:他就在我的背後,而且越來越近了。
  當我快要跑到某間超市的時候,我看見了外牆那鋼骨結構已經嚴重不穩的招牌,因此我立刻跑向前去飛踹了它的底基,店面的招牌旋即連同附近的電纜一同扯下,並在墜落之後擋住了入口的道路,終於,那名瘋子被擋在障礙的另一端,而我也總算有個喘氣的機會。
  沒想到他竟然開始徒手攀爬上那面高大的招牌想要繼續追趕我!?
  這真是太離譜了。
  但我又能夠如何?我只能再度逃亡。
  我不停地與這個瘋子在廢墟間追趕跑跳,彷彿這座死城真的已經剩下我們兩人,如果那個瘋子的體力永遠用不完的話,我想再過不久這座城市的倖存人口一定會從兩人減損至一人,我絕對不希望這件事情發生。
  在一間小學的大門口前,我看見了滿地都是小孩的屍塊,有些還被核爆的震波吹到樹上、與鞦韆的鐵條糾纏在一起或者被高溫熔化而黏在其他的東西上,這時我瞥見一輛被炸到只剩主體架構的休旅車,透過部份未被燒至灰白的烤漆來看還可辨識出那原本是一台紅色的雪芙蘭(Chevrolet),重點是在後座的地方卡了兩具半焦而爛的兒童屍體,在這節骨眼上我已沒有太多選擇,那應該可以讓我暫時躲過,於是我立刻跨上車去、將那兩副兒童的遺骸從座椅上拔起並像是棉被般地蓋在自己的身上。
  小朋友,我很抱歉我扯斷了你們的脊椎骨,也把你們的皮膚給扯裂了……
  那個在核彈轟炸過倖存卻還到處追殺別人的瘋子從我的眼前快速奔過……很好,他沒看見我,雖然我想要繼續注意他究竟已經離我多遠了,但我現在裝扮成一具死屍,所以我連眼球都不能動。
  他走了嗎?我用耳朵仔細聆聽著。
  該死,他好像又折返回來了……他正在附近翻弄著瓦礫找尋著,甚至還拿著那把大刀戳弄、劈砍著每具屍體一一檢查,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發現我。
  「我不可以在這裡坐以待斃。」我如是想著:「我要想辦法在他殺掉我之前設法先解決他。」雖然在這種狀況下我沒有辦法再做大幅度的運動去準備好我的槍械,不過,我很幸運……在我的肩膀邊就有一支尖銳的鐵條,現在我只需要等他再靠近一些,然後趁其不備將鐵條插入他的致命要害。
  請再靠近一些:他已經在搜索著前座家長的屍體,我看見他把媽媽的頭給砍下來了。
  請再靠近一些:他正翻弄著我隔壁那名小女孩的衣物。
  只要再靠近一點點……正是現在!我撲上去用左手架住他,同時右手也抓穩了鐵條,那名瘋子被我嚇到,一時間忘了該做出什麼樣的掙扎反應,因此我順勢將鐵棍的尖端從他側腹部的肋骨用力捅入,那個瘋子痛得不斷朝我的耳朵及頸肩搥打,我則依舊盡全力地把鐵條繼續推入並且在他體內像划槳一般地旋轉,可是他突然回過意識要舉起柴刀砍我,在眼角餘光看見他的預備動作之後,我也馬上起身閃避,然而他還是在我的左鎖骨砍中一刀。
  那一塊區域不被硬殼背心所覆蓋,視覺上應該要很痛才對,但也許是我過於緊張,即使胸膛的衣服已經滲血,我仍覺得我受得不過是輕傷。
  等等……才剛這麼以為,情況旋即落得不太對勁,我總覺得頭越來越暈,我的換氣亦增困難,連站著穩定身體都很勉強,結果我竟重心不穩地倒下了。那名瘋子把鐵棒從他的側腹部內拔出,之後他壓著傷口慢慢轉向我,似乎意圖用同一支鐵棍貫穿我。不會吧,剛才我不是還佔上風嗎?怎麼現在看起來好像變成了是我死定了呢?
  全身癱軟的我倒在地上看著他不斷接近,心跳節奏反覆無常,自臉龐落下的冷汗在幾秒內就濕透了衣領,我始終提不上力,不只是逃跑的預備氣力,連下意識應該要伸手阻擋危險的餘力也不見蹤影。
  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就在這時候,那個瘋子怦然跪下,我奮力地轉著眼珠看看是怎麼回事:他的頭上竟然被打出了一個大洞。
  很明顯是子彈造成的彈孔,但究竟是誰呢?
  稍後一名臉部圍住方巾、身穿破舊披風的長髮女性蹲在我的身旁壓住我的傷口,她說:
  「你快休克了,忍耐一下。」
  接著她把自己的披風脫下來纏住我的胸口,並且再用一條腰帶緊緊勒住傷口、進行加壓止血;這名女性從附近的碎石堆裡找到了一面木製的門板,她將我安置在木門上,它就像一面克難的擔架,遂然這位陌生子一鼓作氣抬起木板的前端、跨步奮力拖拉,快速遠離那塊交戰處。
  我問:「妳是誰?」
  這女人單手拉下蒙面的方巾,她竟然正是妙華;妙華雖皺著眉頭,可是嘴角還是保持上揚,她說:
  「別怕,你現在很安全。」
  「妙華……我有點冷,冷得好睏……我可以睡一下嗎?」
  那並不是一個疑問句,而我也沒等到妙華回答便陷入昏迷了……
  雖然我自己的感覺只有一下子,但事實上卻好像已昏迷了一段時間。
  待我清醒,我身上已出現了包紮,接著我又看看附近的環境:我在某間餐廳的地下酒窖裡。嘖……天啊,雖然我只是輕輕地動作,可是我胸前的傷口就好像快要裂開一樣,每次呼吸的胸腔起伏都會讓我感到一陣撕裂,我甚至懷疑當我解開這繃帶時我可以直接看見我的心臟,然而當我真的這麼扯開紗布,我發現那道劈砍的傷口根本不怎麼嚴重,但我卻疼痛無比,究竟是為什麼?
  一步接著一步,我以踏上階梯作為開端,但這次會有什麼?如果再來一個瘋子的追殺……結果當我走到出口後,時間正是清晨:真正的清晨,不是核子火球,而且下過一場才剛停沒多久的雨,洗掉了化學物的焦味和生物的屍臭,使空氣變得更清新一點,最後我才看清楚了妙華正從外頭回來。她向我打招呼:
  「早安。」
  我點個頭表示回應。
  她身穿運動衫、短褲和拖鞋,看起來就像住在宿舍裡的女學生一樣,當她收起脫鉤的爛雨傘之後,她從手邊的塑膠袋拿出麵包給我:「早餐。」
  「謝謝。」
  她自己也拆了一個麵包的包裝:「盡量吃吧,沒有人會介意的。」
  我沒有胃口,於是我問:「……發生什麼事?」
  妙華嘴裡咀嚼著麵包,發出一陣尷尬的噱笑:「我沒料想到你會這麼快就問我這問題。洛迪,你是特地來這裡找我的嗎?」她打量著我的著裝:「所以你現在是傭兵?」
  「『戰鬥攝影組(Combat Camera)』,不過沒有跟聯合國或者任何新聞社、PMC等簽約,我是獨立的記者。」
  「喔……好吧,難怪你遲遲不格殺對方。雖然看看我自己之後我不能說你的發展讓我驚訝,不過我還真是感到意外。」妙華又正眼注視著我的臉部:「因為做了這份工作才讓你老得特別快嗎?洛迪。」
  「妳搞錯了吧,妙華,我應該解釋過這世界的劇本概念,所以嚴格說起來,不是我變老,而是妳變年輕了,妙華。」
  「什麼『劇本』?」妙華這麼問道。
  而她這麼一問卻讓我感覺有些異常……
  我於是問:「妳幾歲了?妙華。」這是第一個測試。
  妙華嘆一口氣:「我知道我們兩個已經認識得夠久,不過你不要忘記我畢竟是個女生,對女生問這問題其實是很失禮的,況且我們兩人的生日差不到二十天,難道你忘記今年是西元幾年了?」
  「妙華,這很重要,告訴我:妳究竟幾歲。」
  妙華緊抿嘴唇:「好吧……29。我完全不曉得你問這問題的意義在哪裡。」
  29歲?這正是……在現實世界裡妙華逝世的那一年?
  「那麼妳又在這裡多久了?我是指……在這塊大陸上,妳應該是某個救難組織的隊員,沒錯吧?」
  「所以……很明顯地,關於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妙華屈膝、倚著牆面與我對面而坐;她回到我的問題上:「大概三年多了,快要進入第四年,但在這個地方時間變得不算太重要,這正是我所期盼的,總有一天我會忘記我曾經承受的那件指控案,可能……你會問我為什麼要斷絕消息,事實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真的……總而言之我想我只是在追求一塊安靜、沒有紛擾喧囂的地方,另一方面,當初決定要離開時之所以沒有告知你一聲也只是不希望再造成你的困擾,畢竟,依你的做法一定會把朋友照顧得太好,這點反而讓我感到愧疚。可是,」她苦笑地補充說:「看來我還是斷得不夠乾淨,你終究還是找到我了,雖然這場重相逢竟然是靠著我拯救你來作為開端,怎麼看都不太帥氣,對吧?」
  她的微笑依舊,然而我卻無法給她任何立即性的情緒回饋。
  因為我現在已差不多弄清楚了:就這段回應的內容,我看不見妙華對莉婕的展開所追查的紀錄,而是相當徹底地,她儼然僅剩自己生前的回憶;喬伊曾告誡過我這件事情,易言之,她已在這世界裡又死過一次以上、進而遺失一部份的記憶,只是我沒有預料到它早就發生過了,我連阻止啟動的機會都沒有。
  可是,我也相當意外地問出了妙華當年的心意,這是活生生的真相。
  我已呆滯靜默太久,最好快點發出一點聲音,什麼都好;我指著我的傷口說:「這道割傷很怪,實際上只劃破皮肉,可是我卻痛到昏厥。」
  妙華:「攻擊你的那把刀子上塗有某種神經毒,可能是蜥蜴,也可能是蛇類,在這沙漠裡面取得來源多而容易。」
  「那麼襲擊我的人呢?」
  「如果不是沙漠海盜、暴力團,那麼應該就是食人族。」妙華:「在這裡有太多食人族……」
  妙華的聲音隨著我的注意力轉移而漸漸在我的耳邊消散,我現在才意識到:我現在所觀察到的妙華才是真正的她,這正是我與她的故事展開最關鍵的時刻
  近十三年過去,直到現在我居然還沒準備好哪些問題是我真正想問的。這樣的心態嚴格說來就是想要逃避,一旦把事情弄得過份清楚,人反而會覺得難受,但反過來說,不清不楚也是痛苦。遺憾的是,人生在世就有避不開的幾何選擇題,不變的就是承受痛苦的前提。
  在妙華的簡報下,我逐件穿回我的裝備。妙華繼續她的內容,聽到關鍵字我則是越顯難過,她說:「……情況越來越複雜,我原本在執行一項救援任務:,結果因為核彈爆發的關係導致直升機墜落,組員裡就剩我活下。」
  不是那樣的……妙華,在事件爆發時,妳所搭乘的直升機遭火箭彈擊落,負傷的隊伍中只有妳還能從機槍窗口爬出,直到援機趕到以前,妳獨自一人與民兵周旋了二十幾分鐘,一番惡戰,妳的抗彈背心上留下了各式各樣的戰損痕跡,彈孔、破片甚至刀割,雖然阻止了大部分的攻擊,可是卻沒擋下卡在妳身體裡的六顆彈頭,雖然最後妳也被拉上了救援直升機,但破碎的內臟大量出血,依舊直接導致你的死亡……
  妙華……妳什麼都不知道,因此妳以為自己還在執行任務。
  我應該重新喚起我對妙華陳述事實的記憶嗎?就是我如何穿越靈魂世界的方法以及整個委託案的內容?使她想起我倆和莉婕像一家人一樣住在同一棟屋子裡的光景?只要我再對她說出一次那段密碼?雖然我不確定會不會有效,然而越是抗拒便越會強制想起的反應心理迫使我開始在腦海裡娓娓託出那段密碼:35’、42、80、9……
  我告訴妙華:「主教,我想要支援妳的……」
  「各單位注意,」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打斷我的話、同時出現在我和妙華的無線電頻道上,顯然這是一項廣播,他說:「熱區定時廣播,收到訊號請回報。結束。」
  妙華滿面遲疑地看著我,我則相對果斷地按下無線電地傳話鈕:「射手收到。」
  「主教收到。」妙華立即跟著我回報。
  廣播的聲音中斷了一陣子,我解讀這是因為還有人在其他頻道上回報,彷彿是某種噩耗的預告,但沉默的時間也不至於那麼長,不一會兒,廣播人的低沉嗓音便揚起:
  「洛迪˙雷恩、妙華˙佳爾雯,放棄吧,否則你們只會嘗到失敗:一而再地。」
  妙華立刻對這項通訊違規發火:「請注意代號使用!否則請立即切離通用平台!」
  我揮手對妙華做了一個阻擋的動作、請她讓我和對方談判;妙華點頭答應以後,我旋即傳訊:「請報上姓名,先生?」
  「你可以叫我亞斯莫(Asmo),我是你最可怕的夢魘、你活生生的地獄,我是這個世界中的反派角色。容我提醒你們:你們已在我的監視之下,打從你和佳爾雯小姐回應我的呼叫開始我就鎖定了你們的位置;為了減少和你們抬槓所浪費掉的時間,我把規則講明:沒錯,莉婕就在下一座還沒遭到第四代核武攻擊的大城裡──雖然佳爾雯小姐還不知道,但 莉婕就是她要營救的目標──總之就快了,你們從目前所在的這座衛星都市要過去恐怕需要再一個多小時的車程,當然前提是假設你們有車的話;然而在我們談話的同時,我已派了一架獵鹿者(Deer Hunter)前往你們所在的廢墟上空劃下射擊火線,一旦你們的經緯度位置離轟炸區過近……剩下的你們可以發揮自己的想像力;反之,離核心城市越遠,你們就越能接近各自回歸的道路,塵歸塵、土歸土,讓生者邁步,給死者安眠……雷恩先生,我想你會明白我的意思。」
  妙華走到窗邊倚著牆緣用槍上的瞄具觀察著天空的動靜,接著她轉過頭來朝我比了一串手語告知:無人攻擊機已進入視界,進入方向在東北面。
  「你還在聽嗎?」亞斯莫問我。
  「有。」我故意敷衍他:「嘿,你知道嗎?也許你是對的,這一切都不值得……」
  我話還沒說完,亞斯莫就已經開始噱笑,他好像隔空看穿我的意圖,亞斯莫:「雷恩,你知道為何這一次你所光臨的世界會長成這個樣子嗎?因為對你來講,妙華的死亡就是你的地獄,它帶給你極大的痛苦,你若一意孤行,你將再度目睹妙華的死亡,畢竟你錯過了上一次,而我可以向你保證:這整個過程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播……直到妙華的靈魂被徹底打散。看著吧,這整個場景抽取自妙華的生前記憶,好好享受這段紀錄片。」
  「走著瞧,我玩試膽大會還沒輸過。」
  然而我心裡清楚得很:這不是試膽大會,這不是遊戲,雖然這整個世界由虛幻而生,但它就是真實,比所有人類能夠理解的知識還要實際……和殘酷。
  妙華:「那傢伙談了很多關於我的事而我卻一點頭緒也沒有,洛迪,你一定知道什麼內情,對吧?」
  可惡,妙華的記憶被洗掉了好大一部分,以至我毫無概念究竟該從何處說起,無論如何,是時候該把眼前的工作搞定;我敷衍她:
  「我正在調查一件強化士兵計劃的秘辛,那間公司在戰場上釋出大量的奈米機器好記錄單兵作戰反應,但在某些條件下,奈米機器會干擾人類的感應認知,簡單點:幻覺,因此士兵也能分享死亡的經驗和戰鬥恐懼,再反過來講,他們也可以刪除某些私人記憶。」我不知道我的瞎扯究竟是否足以說服妙華了,可是我想要盡快擬出滲透的戰術:「妙華,親愛的,我沒法說明更多細節,可是妳說妳正要進行一場兒童綁架奪回計畫,我的方向與妳一至,因此可以肯定:我將繼續幫妳完成妳的救援任務。妳相信我嗎?妙華?」
  「你是指『毫無疑問地相信你這番鬼扯』嗎?」妙華擺擺頭、抿起嘴角:「好啊,我這下覺得安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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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莫約在中學時期開始了寫作之路,在那還有奇摩家族的年代,討論區就是我的發表平台,起先只是為了宣洩生活,未料竟有讀者在閱讀之後提出催更:「然後呢?」於是這便促成我開始連載小說的動力與契機;時至現今,猶未停止。在這個專題裡,我會收納並校正好過去自己的小說;希望在多年之後,我的故事依然能帶給人娛樂,無論理性或感性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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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大眾對靈魂的認知就好比是『電池』,而身體則是『機器』,當機器的物理功能受到自然磨損、破壞而再也無法運作時,電池自然就難以作用,但,我可以告訴你:即使是活到八、九十歲以後才過世,剩餘的電力還有剩……而且是剩很多。」
現實生活令人扼腕的其中一個地方就是沒有慷慨激昂的配樂來烘托感人肺腑的時刻,你無法透過獨立於環境以外的特殊音效跟配樂來得知自己正處於什麼樣的發展中,危險?喜劇?懸疑?緊張?熱血?……反正生命就是毫無依據的瞎猜和拼湊。
「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前來……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去……無俟姦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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