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次,我都希望自己在清晨醒來時我能夠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不只是身份,連同我的聲音、我的長相、我的性別、我的膚色……在這世上最能接近這種體驗的職業也許是演員,不過,很可惜地,我並不是演員;我猜擁有這種想法的人絕對不只我一個,抱有這種渴望的人們,若非認命,不然就是信仰了「來生」的說法。
無論如何,人總是假想能夠抱持著一絲希望,如同伸手試圖去捉住黑暗裡的微光。
Rocke Ryan L”s
第一章
「主教(Bishop)」……對,我一直記得主教,她是個好女孩、好朋友,會取名作「主教」純粹只是因為她迷戀某部電影的緣故,關於她本人其實是個實務論者,跟宗教一點關係也沒有,名字與個性這兩者本來就是雙向反映的因果關係,她會以該電影人物的名字當做自己的暱稱正是因為她期盼自己能像那角色一樣智慧而謙遜,儘管主教本人宣稱當初選擇這綽號的一個主要只是由於它唸起來很順口,她很喜歡。
如果是這樣,那麼我覺得主教的本名更好聽,她叫做:「妙華˙佳爾雯(Meowalt Garwin)」。
然而我與妙華已有十二年沒見過面,為了找她,我跨過兩個大洋、徘徊三座大陸,偶爾當我在清醒時分審視自己:被十三個國家限制入境、每隔三到六個月就必須更換一次住所、形同身無分文的幽靈……為什麼?過程很複雜,答案卻很簡單:源頭正是「我在尋找著妙華的下落」。
如果有一天當我醒來,妙華就躺在我的身旁、安撫著我不必擔心任何事情……如果可以的話。
「別怕,你現在很安全。」妙華輕輕對我說。
「別怕,你現在很安全……」我隱隱約約地聽見妙華的聲音這樣對我說。
當天色還是一片無望的蒼藍時我便已經醒來:被凜冽的空氣凍醒,僵癟的指關節緊緊捉住了成綑破碎的帆布硬往身上攬卻仍止不住入侵的寒冷,自發性地顫抖是為了使體溫能夠上升,因此也連帶加速了我的呼吸頻率,不過矛盾的是這陣急而淺的乾喘反而讓更多的冷空氣從我的肺部帶走熱量,我只會越喘越冷;於是我從木板上坐立起來,抱著身上的帆布伏膝爬往窗台,因為窗邊還有一盞油燈,那撮苗小而微弱的火芯可能是這閣樓倉庫間唯一能夠讓我取暖的物品,我甚至願意抱著被燙傷的危險直接將我的手掌貼捧在油燈的玻璃罩上,吐息也要特別小心,白茫的呼氣濕度很高,一不小心都有可能吹入油燈的開口而使火苗熄滅。
全身的顫抖終於稍微減緩,油燈的玻璃罩和底座便逐漸不因我的微震而頻頻作響,閉起雙眼的時候,我感覺到我的眼球都快要結冰了。現在我總算可以理清頭緒:我人在一座倉庫的閣樓,倉庫的主人在這市鎮的岬角有一座初級魚肉加工廠,昨天我與主人談妥條件,他願意讓我暫時借宿他的倉庫並給我一天兩餐,代價是我每日都得前往他海岬旁的那座加工廠幫忙,我看了一下窗外,城鎮中心的鐘塔指針標明著目前時間是清晨的三點二十三分,離出發至工廠的約定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左右,真是幸運……這陣傲寒竟恰巧適時地弄醒了我,意外確保我在開工第一天不會遲到。
三點五十分左右,倉庫主人推開柵門想要叫我,但我已經在樓梯口穿理著我的鞋帶,稍後他便放心地去替他的汽車發動引擎好預先暖車。
走出倉庫回頭要再栓上大門的時候我突然才想起了方才於半夢半醒間聽到的那陣聲音:妙華溫柔地對我說「別怕,你現在很安全。」……那陣聲音太真實,難道帶有什麼涵義嗎?
為了約定好的工作我不能多想,工廠主人的小貨車已經從車庫的斜坡上上輾出兩道雪痕、停在對面的路肩上,他輕按一陣喇叭後打開車頭的遠光燈指提示我他的位置,於是我遂快步穿越冰雪堆積的石版小徑趕緊坐上他的車;一關上車門,他打著方向燈、切換排檔桿並轉動方向盤,那陣方向燈閃爍時所發出的規律節拍聲在凌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聽起來顯得格外突兀,稍後是幾道排氣管的跳晃,我們上路了。
一月,在高緯度的北半球仍有永夜,白天的時候天空總是不可能全亮,即使是正午也和其他時候一樣只有一片陰沉的靛藍;車子不停朝北方開,眼前除了行車直線前後的這排橘黃色路燈外,我挨在窗邊朝外望去只有一片黑暗,唯一的動靜是在離開鎮中心不久後擦肩而過的一輛鏟雪車。也許是為了打破一點死寂的氣氛,主人打開收音機,這個時間每個電台都在自動播放著流行音樂,他抱怨著說:
「我本來想聽點新聞……」
我客氣地回答:「單純只有音樂也不錯。」
「那就聽這個吧。」接著他終於停止掃描、停在一個放送爵士樂的頻道;揉揉鼻子,他說:
「很抱歉,昨天晚上來不及給你準備好棉被,倉庫很冷吧?」
「是的。不過我已習慣。」
「很好、很好,這樣就好……你說你的名字是『洛迪˙雷恩(Rodi Ryan)』,沒錯?」
「是的。不過我在學生時代參加過射擊隊,所以有人也叫我『射手(Gunner)』。」
「明白……」他熟練地一手抵住方向盤、一手從置物櫃內拿出菸盒交給我:「射手,幫我一個忙:替我點燃一根菸,然後如果你要的話也幫你自己點燃一根。」
於是我抽出兩支香菸銜在嘴上一同用打火機點著之後再將其中一根交給主人。
「謝謝。」他說。深吸一口菸後,他打開空調上的循環器又問:「射手,你從哪裡來呢?」
「很遠的地方……我得到處旅行,因為我是個自由記者。」
「『自由記者』?!哇……這跟我想的很不一樣,」他微笑道:「我以為記者凡事都講求計畫,不過你看起來……怎麼說呢?你看起來比較像一個隨性的背包客,你知道?你寫過什麼報導呢?」
「呃……我以前調查過近代戰爭經濟的追蹤,還有液晶能源科技(Liquid Crystal Energy Tech)這間公司的預測評估。」
「『液晶能源科技』?你寫過他們的評估?真厲害!」
「還好……」我尷尬地回應:「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仍興奮地詢問:「那麼記者先生,那你這次旅行是在追蹤什麼報導呢?你是為了工作……對吧?」
「更正確來講,我想我是被流放了……」我抿抿嘴角:「有一部分的人不喜歡我的報導,所以他們把我趕得遠遠的。」
工廠主人稍微搖下一點車窗好將菸灰彈出車外:「不用擔心,我不是那些反對液晶能源科技公司的極端宗教份子之一,他們是徹頭徹尾的瘋子,當這個世界已經分崩離析的時候他們只會在乎他們自己虛構出來的神,而解決苦難的方式出現時,他們則是又拒絕承認那是一種救贖,這也就算了,我最看不慣的是他們自以為有代言權,你知道……其實前年液晶能源科技的人有來我們的市鎮上評估設立發電廠,結果那些宗教狂熱份子竟然全聚集到這陣上來,甚至放火破壞掉發電廠的基礎設施。瘋子……」他搖頭感嘆道。
「太糟了。」我應和著。
他會誤會是因為我沒有說清楚,但我並不想去進一步為他解釋這個誤會,真正使我被社會流放的原因並不是有關液晶能源科技的論文,而是我揭發戰爭經濟的那三篇紀實,這一切都是有裙帶關係的,所以我不可能只惹火一個政府而已,即使我不使用「共犯結構」這樣具備高度批判性的字眼,邦交制度下的盟國們也會基於團體報復或是設身預防的立場進行與會,否認事實、扭曲真相、編織解釋、暗中報復,「流放」反而是我自己求生保命的一個方法,否則比起被動的限制入境,對那些國家來說,我若可以徹底消失的話是再方便不過了。
不過我活下來了,還以為自己是為了要報復些什麼才這麼做,但結果似乎不是這麼一回事,這便成了一大謎題。
順道一提:供我食宿的工廠主人叫做「凱爾(Kyle)」;至於我所隸屬的冰櫃組組長名字是「約翰(John)」;以及剛開始以為我拿不起比紙筆還重的物體、後來卻對我刮目相看的搭檔是「莎拉(Sarah)」,正如同我所表現出來:搬弄上噸的巨形冰塊並用快速地學會如何使用電鋸切割它們,偶爾還得幫忙徒手清掃堆積如山的魚內臟,儘管最初凱爾向工廠的大部分員工介紹我時是以記者名義為開頭,但日子一久,莫約一個半月後,沒有人會再帶著戲謔的口氣叫我「作家」、「記者先生」、「莎士比亞(Shakespeare)」……我遊歷過的地方將我訓練成與文藝氣息幾乎朝相反方向發展的勞動工作者,我不是一般的扒糞新聞媒體,他們開始跟著叫我「射手」,我猜那並非由於我本來就擁有這綽號之故,而是:這是我爭取到的。
永夜使得加工廠的水銀探照燈必須長期開啟才能彌補室外的照明,雖然海風凍得椎心刺骨、連冰櫃都可能相對教室外溫暖,但午餐時間廚師們還是習慣在卸貨廣場的正中央開伙,他們其實是當地工人的妻子或小孩,至於材料可想而知,每天的菜單上只有一種主食:魚,所以這群廚師便得將創意發揮到極限,魚湯、炸魚條、魚漢堡、烤魚串、魚漿肉丸……我每天都在期待中餐的變化:指視覺上的,否則我已經分辨不出這裡的味道,大概是連我身上都已經沾染了那層魚腥味,等到我嘗試過用強效洗衣粉及漂白水都接連失敗的時候,我大概曉得這代表何事。
那代表著:三個月了,我最好準備起身離開。
凱爾明白這件事,我在此停留第二個月的時候我就跟他提過,因此他也不會感到意外。不過正當我還在躊躇著下一站的目的地之前,旅途竟然已先上門找到了我。
一天夜裡,我剛同凱爾回到家中,尚未開進車庫前的車道,兩台黑色的賓士(Mercedes)休旅車就已經停在凱爾先生的家門前,車頂及引擎蓋上堆了一層薄薄的積雪,顯然他們已經等上了好一陣子;凱爾一面將車子停好一面喃喃抱怨著:
「這些傢伙是誰?國稅局的?」
見到我們開進車庫之後,首先下車的是一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女,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死氣沉沉、宛若殭屍,他們走到我們的車尾,然後直愣地站在那裡;凱爾看了一下照後鏡,不過光線太暗,根本看不請楚他們的正面,於是凱爾用倒車的姿勢一手撐在我的椅背後方、回頭過去想要看得仔細一點,凱爾:
「夠了,這些傢伙開始讓我感覺不舒服了,毛骨悚然的那種不舒服。他們到底想幹嘛?」
突然間我想起一種可能性,與其說是「想起」,不如說是「豁然開朗」:這些開著黑色休旅車的黑衣人(Men in black)很有可能是來帶走我的,理由當然就是因為我不受很多人歡迎……我獨自想著、點著頭、深呼吸、做好心理準備,我率先解開安全帶:
「凱爾,我想我得感謝妳,過去這三個月你提供我食宿以及工作……」
「你在說什麼?」凱爾皺起眉頭質問我的話,不過視線仍停留在車子後方的那兩人身上:「他們也不過來,那是最奇怪的地方……也許我應該乾脆一點,主動下去問他們究竟想幹什麼。」
「不,你直接從車庫走廊回屋子裡吧,」這時我推開車門:「我想他們是來找我的。」
凱爾:「等等……射手?射手!」
凱爾壓低音量想要阻止我,但我下車之後不加思索地直接甩上了車門、往那兩人的方向走去;稍後我聽見凱爾也下車的開門聲,他對著站在車道上的那兩個人叫囂著:
「嘿!我不知道你們是哪個部門派來的,但你們若再不表示來意,我對天發誓我會打電話叫警察來,你們聽見我說的嗎?」他掏出手機:「我說我會報警!」
「沒有必要這麼做,」身著黑白套裝的那個女性終於大聲回應著,同時她與身旁的男人慢慢走向我,她解釋:「我們只是希望和洛迪˙雷恩先生談談。」
我繼續維持著我的腳步:「我就是洛迪˙雷恩。」為了證明我的身份,我甚至還將我防寒衣捂住鼻尖的領口拉鏈拉至喉結的高度、好露出我的正臉。
另一個男人手上拿著一台掌上型電腦,他看看我又看看螢幕,八成是在鑑識我的外表,接著他在那女人的耳邊交代些事情,女人停在我面前約一公尺的距離對我說:
「很高興見到你,我們已經找你找了好一陣子了,雷恩先生。」
由於這位不知名的女性恢復了平時說話的音量,聽不見我們對談的凱爾為了確保我沒事再度大聲詢問:「射手?你需要幫忙嗎?」
我暫時捎下凱爾的問句,專心地質問對方:「你們是政府的人,對吧?如果、如果你們是的話,那麼我大概也知道為什麼你們會來找我,聽著,呃……我已經預見這樣的結局,而且我不是害怕,不過我仍想要知道,你們是哪個單位派來的?哪個國家?」
女方:「不,我們不是什麼政府的人。」
凱爾又一次地提醒他的支援功用:「射手?一切還好嗎?」
這次輪到男人開口:「雷恩先生,你是否還記得液晶能源科技公司?」
「凱爾?我沒事,這些人是我新聞社的同事。」我回頭對著凱爾掏出一個能讓他心安的答案:「我們只是聊聊天,你先進去吧。我是說真的。」
凱爾遠遠地看著我,或許還是有點質疑,但最後他的身影從車邊消失,降下的車庫遙控門以及從房屋窗簾透出的燈光正告訴我他已經照著我的話回到屋子裡。我轉過頭來:
「坦白說,我只預期我會被政府的人找到而不是你們。所以,可以麻煩你們告訴我你們需要我幫上什麼忙嗎?」
他們無從解釋,只說自己是低階的公司行動人員,所以邀我上後面的另一輛休旅車,上面有個主管能夠和我細談。遵照著他們的邀請,我踏上第二輛車的車廂。
「射手!你聞起來就像個漁夫……」
車廂內的頂頭燈亮起,照應出一個熟人的臉──也不是真的很熟──馬克˙薩弗林(Mark Saverin),他是液晶能源科技的公關部主任,這個人對我一直有些誤解,15年前液晶能源科技公司開始有些突破,但在市場上的形象宣傳風險過高,當時只有我發表了客觀評估,因此由他帶頭的公關部以為我給予絕對正面的支持,要是我當下對他表明我希望獲得一個創意投資的位置,馬克˙薩弗林肯定不會拒絕我,因為對他而言我就像解救被霸凌學生的那支援手,他會答應我用盡所有資源以作為報償,不過基於那同一個「霸凌」的例子,等到時間一久,液晶能源科技壯大之後馬克˙薩弗林肯定會開始從「報償」的心態變質為「支配」,我遇見了這樣的結果,所以拒絕了任何與他有關的接洽。
我對「看穿人心」這件事情還蠻有天賦。
馬克展開雙臂的姿勢看起來好像原本是要來個貌似熱情的擁抱,不過我身上的魚腥味很自然地形成了一層退阻他的瓦斯防護罩,結果他尷尬地將原本的動作改成後仰的姿勢倚坐在皮墊上。
我幫了他一個忙,我把電動窗降下三分之一:「你應該感到幸運,如果你是在夏季的時候找到我,那時海鳥都飛回來了,設想牠們吃完魚的內臟後會留下什麼東西。」
「這聽起來有些先入為主的偏見,」馬克說:「我只是單純地認為你應該做回你的老本行,現在像你一樣大膽的記者已經沒剩幾個了。」
「這句話不是事實……」
「『還活著的』……我想強調這點。射手,我曉得你對我有成見,但那是因為我的工作,我始終沒有機會告訴你:你做的事情是對的,關於後來你去獨立追查的那幾宗戰爭經濟弊案,我全都讀過,而且我敬佩之至。」
「看來我還有一點名氣,但看我淪落到什麼下場。如果你的開場已經恭維完畢,我可否請你跳過接下來冷潮熱諷那段、直接進入你有所求的主題?這樣我也能夠快點拒絕你。請原諒我,如果我的坦白過份無理,那是因為我累了,我一整天都在漁貨加工廠工作,如果沒什麼事,我想要盡早洗澡、吃飯、睡覺……如果你明白我在說什麼的話。」
「天啊,射手,」馬克摘下他的眼鏡:「如果是在15年前,我會把你剛才的話解讀成是憤世嫉俗,不過依你現在的狀況,我發現你是認真的。」
「沒什麼,我只是證明我自己是個負責任的成人,只有自以為自己能夠永保青春的少年才能不顧一切地進行攻訐,然而我已經不是……我希望你聽得出來我的文法一直在使用過去式和現在完成式。所以,我被放逐,這個結果我接受,而我正在贖償我的懲罰,不然我該怎麼做?否認它?反抗它?」
「你會被多國通緝的原因˙是˙你挖掘出了真相,你讓他們感到害怕,所以他們要開始扭曲你、排擠你,這直接或間接都說明的你是正確的;只要一件事情是正確的,那麼它被普羅大眾接受只是時間上的問題,連帶地,要普羅大眾對事實的先行者道歉同樣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就像天主教燒死多少堅持地動說的信仰者,或者新教徒獵殺多少不臣服性別封建體制的女巫,到最後我們都得知道地球是圓的、繞著太陽轉,而女人佔有比男人更高的社會資源、變成後冷戰時代產生大量單親家庭的主因之一。題外話,不要會錯意了,我其實是陰道至上主義者。」
馬克的話讓我笑出來,卻不是因為他表明女性器官崇拜的言論,我說:「這並沒有任何邏輯,恐懼不一定能映照出事實,我不想表現得好像都是我一廂情願。」
「去你的,射手,我們的立場都一樣:人道組織排斥液晶能源科技、十三個國家聯合抵制你入境,加上你不可否認少數認同我們、踏上我們的後塵卻同樣犧牲掉的追隨者,我覺得我們有義務替他們負責。」
當馬克˙薩弗林當著我的面說完這整段話,我開始相信過去15年內他的確有可觀的轉變,他的眼神告訴我他是認真的,而我沒料想到他會變成這樣,我:「直接切入重點,我先聽聽看是什麼樣的要求。」
這個時候馬克食、拇指搔著雙眉,另一手則將眼鏡掛回鼻翼上:「這個,坦白說……」他口氣尷尬:「這個部份並不是我能夠詳細告訴你的。」
莫名奇妙。我:「哼嗯……好極,你大老遠跑來極圈內只是為了找我聊天、然後要我幫忙卻不能告訴我內容?」
馬克˙薩弗林:「我的工作是負責找到你,然後問你願不願意花兩週的時間從你的旅程內抽身到總公司替我們執行一項任務,當然會有相對應的報償。」馬克曲腰向前拉近和我之間的距離,他悄悄地告訴我:「這份委託的工作是從最高層交付下來的,沒有多少人知道所謂的細節與目的,連我也一樣。」
「你說的『高層』……和總裁亞伯特˙歐本海默(Albert Oppenheimer)有關嗎?」
「我不知道,總之很高,可能就算我在公司工作超過半個世紀都還不一定能夠見過的頂頭上司。」
「而這高層想跟我當面談?假設我有意願……時間跟地點呢?」
馬克˙薩弗林露出微笑,他大概探出我的口風是答應了,其實我還不確定,不過他已替我拉開車門、親自送我下車;在返回凱爾家前門的石徑上,馬克這樣告訴我:
「明天早上六點我會派一輛直升機來這裡接你,記得把你所有的行李帶上,六點鐘你起得來吧?」
「我通常三點半就會起床。」
「這樣更好。」到達前門,馬克又幫我按了電門鈴:「然後你會在倫敦轉機、直接前往拉普達(Laputa)。」
「等等,『拉普達』是那個漂浮在大氣層上的空中飯店嗎?」
馬克˙薩弗林只送我到門口遂倒退著離開台階:「我想你跟社會隔閡太久了,難道你沒聽到消息?拉普達已經是液晶能源科技的產業之一:我們大前年買下它了。」接著他轉身,高舉著左手用日文跟我告別:「さよなら(再見)!射手!」
直到凱爾前來應門,我都站在那扇木板門外呆望許久,而馬克˙薩弗林的那兩輛賓士也就這樣越開越遠,直到紅色的車尾燈以及低沉的引擎聲全都消失在道路的盡頭,黑色的天空底下再度恢復成一片死寂,連同我的腦海也是一片空白,除了沾滿一身茫然,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那晚我彷彿又聽見妙華的聲音在我酣睡之餘輕輕對我說:「別怕,洛迪,你現在很安全。」
我猜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向凱爾辭掉那份工作然後搭上馬克˙薩弗林提供的直昇機遠從冰島過境倫敦希斯洛(Heathrow)機場、準備換乘私人噴射機前往拉普達,人在某些人生的當口總是會得到一點暗示,我不希望將這樣的經驗冠上任何神秘的論調,不過無可否認:也許這正是一種自我心理的投射也不一定,如果說不準,那麼就循序這聲音前進吧。
拉普達……拉普達擁有一個另一個故事,這名字取自強納森˙史威夫特(Jonathan Swift)的名作《格列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s,1726)四篇之三,我懷疑除了「漂浮大陸」這個概念之外是否還承襲了其他隱喻,總而言之,我覺得這是人類逆天的代表作之一,新加坡的金沙酒店(Marina Bay Sands)還能接受,杜拜帆船(Burj Al Arab)是另一回事,儘管它週邊的人造島嶼和沙漠滑雪場的確誇張了點,然而與拉普達相比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拉普達的構想在戰間期就已經出現了,當時航空母艦的確涵蓋了較於傳統海軍更大的作戰範圍,但就戰爭意圖上,全面性的籠罩規模應該拓展到全球制空的程度,同時也可以避免如同地面上的跑道或其他作戰硬體那麼容易成為轟炸目標,蘇聯及德國納粹的巨形子母機看似震撼,但在企劃過程中夭折,至於美國和英國則設想透過飛船技術興建一座漂浮於空中的要塞來供應戰區的飛機起降、維修、偵查、後勤運載……成品就是在一九二、三零年代問世的ZRS-4 USS Akron以及ZRS-5 USS Macon飛船,即使信心十足,創意也相當前衛,「飛船」仍舊不是初衷的解答,只是遺憾於當年的技術有限,經濟大蕭條同樣考驗預算,原本空中載艦平台構想的上升限度始終無法提高,不僅需要過度精密的氣閥設計,內燃機與電能運用也沒辦法達到一定平衡,更別提高空環境的維生系統,以致於在宣告放棄之際同時還被工程師們一致認定這是只能存在於小說中的科學神話;這兩艘飛艇在投入實戰證明自己的價值之前便於三零年代先後因意外墜毀。
直至大戰結束之後,材料科技受惠於原子能物理研究而有了長足進步,尤其到了冷戰高峰的一九八零年代形成一個轉捩點,物理學家不斷在人造元素中拉高超導體的開爾文(Kelvins)指數,以致現在連中學生都能夠在理化課本內輕易理解第五代超導體可應用在磁浮功能早已是客觀常識,而非當年被無奈認定的科學神話;科技問題一結束,再次起草空浮堡壘的主導換人當家,日本、中國大陸、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儘管合作案幾番變數,卻已不是軍事用途,而是一個極具野心的高消費等級旅館,如果我還在高中擔任歷史老師,那麼我的薪水大約得工作六年才能飛到拉普達過個三天兩夜的假期;突然覺得有點好笑,我是指「歷史在冥冥之中自有輪迴」這檔事,當初空浮堡壘的概念是由英國人提出的,一個世紀之後經歷風雨,所有權又回到了英商血統的LICET(縮寫:液晶能源科技)手上,真有趣……這種充滿諷刺意味的宿命論實例。
拉普達固定漂浮於中間層,而一般客機只能在平流層穿梭,因此到達五萬英呎時底層的載艦機就會將我們放開,讓子艦上升到更高的中間層頂端;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來到這種高度的海拔,可是等我意識到類似「破紀錄」的興奮感之前,我得在機艙尾端的衛浴間裡將我的頭髮修短、剃光我的鬍子,更重要的,我最好多洗兩次澡,我不期望住在拉普達上的大老闆會因為懷念魚排的味道而笑臉歡迎我。
至於格子襯衫、卡其褲以及登山靴已經是我手頭上最具切近出席重要場合的禮貌服裝,若LICET高層見識過我的ECWCS(Extremely Cold Weather Condition System:極地氣候防護系統)外套的話,我想他們會不得不同意。
子艦機輕輕滑入拉普達的隧道機艙,減速鋼纜拖住了我們的機身,接著機長熄掉通知繫上安全帶的告示燈之後,我便自行拎起背包打開了艙門;機上播放的說明影片稍早就已經告訴我剛登上拉普達時會有氧氣及壓力的問題,因此我在初期都得戴著氧氣面罩,直到我完成減壓程序、進入到室內隔間為止。
剛才隔著小小的玻璃窗還看不太清楚,直到我踏上了地面才有機會環顧,光是拉普達的迎賓機艙就已經大得像是個煉鋼廠,隧道開啟處不斷吹入強風,因此接近出、入口端底的作業人員都得在腰間掛上安全繩,光是我所見到的地勤人數起碼就已經有一百多人,他們高度秩序地忙碌著他們的整備工作,我彷彿置身全盛時期的羅馬競技場或者目睹甘迺迪太空中心(Kennedy Space Center)的發射過程,在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巨碩、壯麗,我願意跪下親吻甲板正如同穆斯林(Muslim)對於麥加(Makkah)方向的朝拜。
阻止我這麼做的原因……或者說將我拉回現實的理由是:當那宛若飛彈基地防爆牆一般的偌大壓力閘緩緩降閉之後,牆上的喇叭同時傳來類似主題樂園都會有的那種交響樂,接著他們會用地球上的一切語言向到訪者問好,等到我進入水平電梯井,傳統形象的飯店工作人員會在紅地毯上站成兩排迎接所謂的貴賓,穿著毛利族(Māori)草裙的女性舞者也會為賓客掛上花圈,直到這裡都不難想像,但一穿過那條走廊,不可置信……這世上真的有人能夠打造出一座空中花園,整個建築的規模可能就比兩座足球巨蛋的合體還大,在巨大的六角形網狀玻璃罩之下,這地方有沙灘、海景、丘陵、瀑布、溫帶沙漠、雪坡、熱帶闊葉林……而在客房區甚至必須使用腳踏車或高爾夫球車才能移動,否則步行可能都得走上幾十分鐘。
拉普達的客房配置平均每人有兩位管家以及八位服務生,我的第一位管家領著我進入我的獨棟套房,那是一個具備小木屋風格的寬敞房間,就在我等待減壓艙完成程序的期間,管家同步使用遠端螢幕替我介紹各處設施,並且通知我今晚七點整有個晚餐會談;在大略瀏覽園區的立體地圖時我看見了至高點有座像是新天鵝堡(Schloss Neuschwanstein)的高塔,我指著投影圖問道:
「會議是在這座塔上進行嗎?」
管家:「不,先生,邀請人的約會地點會在對方較隱密的私人辦公室內。不過毋須擔心,屆時我們將有專人前來為您提供接送服務。現在,洛迪˙雷恩先生,請問您還需要什麼嗎?任何我可以為您帶來的東西?出席晚餐的西裝?點心?或者一點舒緩壓力不適的藥品?」
「不,我感覺很好。」我從壓力調適艙的玻璃罩向外看,那個一副阿福˙潘尼沃斯(Alfred Pennyworth)打扮的管家就站在外頭,他的服裝讓我認真考慮了他的提議:「也許……我需要租一套不打領帶的黑色西裝加上深藍色襯衫?」
「好的,同樣搭配黑色的軟面皮鞋嗎?先生。」管家說:「您不用租賃服裝,這些購入花費都已包含在旅行費用中。」
「好極……」
管家這時重複他的提議:「那麼先生,您還需要點心嗎?」
絕對需要,我得吃些魚肉之外的料理,我說:「可以幫我準備微波過的奶油麵包和巧克力牛奶嗎?」
管家:「如果你想吃熱食,先生,我們建議您點碳烤的牛肉三明治,那在稍後的下午三點會開始供應,很多房客喜歡,是廚師的招牌點心之一。」
「好的,謝謝。不過我仍想喝巧克力牛奶。」
管家:「沒問題。」
要不了多久,減壓工程結束,離開那座圓艙,西裝與皮鞋已經置放在我的衣櫥內,並且還打了一盞淡黃色的小燈探照著,餐點就擺在床邊,保溫盤上確保著三明治的熱度及巧克力牛奶上仍漂浮著冰塊,那位細心的管家甚至在冰箱面板上留下訊息告知我他將我原本行李中的衣物全拿去送洗了,房間內播放著叢林的環境音,迴盪的蟲鳴、鳥啼,加上微風、雨滴、樹葉的蕭颯、遠方的微雷輕響,就好像真的親蒞副熱帶季風氣候區的高山裡。
「安靜。」我對著口語感應的中央電腦下達指令,環境音消失,接著只剩一層必須非常專心才能聽見的核振,那是這整座拉普達空飄島嶼的底部啟動機運轉的聲音。我走到窗檯邊,盤坐於半球狀的外露觀景座……
真美……我搭乘過熱汽球,在記者時代也曾看過軍事衛星的牆面投射圖,但那都比不上從這樣的高度直接觀察這星球,遠端有弧度的地方是所謂的地平線,淡藍色的分隔之上是黑色的外太空,之下則是我熟悉的地球:所有生命型態的起源、人類一切文明開始的地方,在七十分鐘內我就看過德州、波斯灣、馬來西亞和阿拉斯加,我聽不見其他的聲音,並非有這強化玻璃隔閡的緣故,而是高度、空氣的密度、音源的能量等等都已無法讓聲音傳達於此,我聽不見地表上的一切,交通、手機來電、陌生語言的交談、人類通用的喜怒哀樂……莫怪這世上若真的有高高在上的神明,祂也不會聽見地上受難者們的哭喊,那不是祂的錯,的確是我們搞砸了。
我正吃著我的碳烤牛肉三明治,最後才將巧克力牛奶一飲而盡,並且納悶著這早已是馬克說的酬勞:眼見繞行地球的奇景,那麼工作內容難道是要我賣命才夠?我想。
而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都待在房間裡使用電腦做點研究,除了檢查一下我有超過半年以上沒有看過的六個電子信箱外,我的重心擺在搜尋任何與LICET有關的小道消息上。
說到LICET,它的歷史也已經很久了,大概在一九五零年代中就已經草創,不過當時並非一間民營的能源公司,而是由DARPA(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美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支配的一個專案小組,只是對外宣稱它是個承包辦公室,到了六零年代中原本看似有些組織的基礎,未料接連數場反共戰爭迫使美國的國防預算朝另一個方向發展,因此在NATO(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技術轉移條約下,外發給英國管理以分擔所需的消耗經費,英國國防部對這個專案小組的研究報告做了仔細的評估之後得到一個無奈的結論,在它可以帶來任何大幅度的能源革命之前,這支專案小組儼然只是一個只會燃燒著大把英鎊空轉的火車頭,投入的資源太多、終點卻遙遙不可預見,截至七零年代末左右,英國軍方把這燙手山芋以全面民營的方式重新整編,讓企業界去煩惱如何孵化出結果的問題,而公司名稱就定名為現在普遍知道的液晶能源科技。
時間又經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一個意外打破了LICET長期以來躓礙,眾所皆知美國軍事網路首先有ARPANET(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 Agency NET:先進研究計畫網路),但由於整合問題不得不在1990年關閉,取而代之的是較近於現代慣用的雲端系統(Cloud Computing),可是,在暱稱為Alpaha的ARPANET以及表Cloud Computing的Charlie中間其實還謠傳出有一個名作「Brovo-2」的實驗網路存在過,不少陰謀家同意的論點共識:這套Brovo-2是在擬態生物鏈結上建構具有高度智慧的網絡,至於模擬對象在運算層面是人類的大腦、交換連結則理所當然是神經系統,Brovo-2的流產歸咎於忽略了某種對生物能量的預估,在這之前,醫學界早已從活體實驗中明白生物的驅動來自於生物電流的刺激,因此當DARPA屢次深入Brovo-2的運用時遭受不小的能量干擾,起初他們以為這是相當低能量的生物電流,但結果證明這股干擾的能量遠高於先前推測的生電說法,Brovo-2遭到了巨大的反噬,驚恐之際他們朝外界求助,在一片相關的科技業界中,LICET也收到了這個訊息,並且願意出面回收Brovo-2的成果,災難發生的原因很簡單:DARPA根本不是擬態……他們直接使用具有特殊體質的人體對象來建構Brovo-2網路,那陣所謂的巨大能量在後來被證實就是神祕論者泛稱作「靈魂」的東西。
諷刺的是社會對於此事的反應不甚熱中,一方面乃因官方始終不願意承認Brovo-2計畫的存在,加上謠言流傳的起始點已經過了流行話題的時效性,更莫提在靈魂被證實存在的同一期間,它的原理、性質也都被物理學家跟工程師們大部解析,所以使得這一點神學色彩都沒有;與其說是掀起興奮,這整個發現的過程其實較常引來批評的浪潮。
後續的發展就開始順遂起來,LICET由於掌握新的技術終於突破冰封的窘境,能源技術上市、股票慢慢變得值錢、締造了更多的千萬富翁、內部產生一點政治鬥爭……最後招來了想要分析它成功秘訣好寫出幾本暢銷書的經濟學作家,或者想把它的歷程翻拍成電影的好萊塢(Hollywood)製片人。
雖然我替LICET寫過評估文章是事實,然而我並不是那些消費哲學名家屍體的蒼蠅之一,他們名氣大漲之前我就跟他們沒有任何瓜葛。也因此,如果有任何LICET的高層會想要找我談話,那應該是相當元老級的人物,從這角度推測起,自DARPA時代一路支撐LICET走到今天這地步、仍活著而且又留在LICET內部的,人選並不多,我只想得到一個名字:亞伯特˙歐本海默。
如果是亞伯特˙歐本海默就好了,我蠻喜歡這個老人,他幽默、是一個真正的科學家……希望在距離15年後的今天他依舊還是個科學家,而不是變成了商人;我一面看著我所在的這整座拉普達空中飯店,然後一面這樣期盼,感覺真偽善。
拉普達就像一顆低空軌道衛星,它繞行地球的速度比地球自轉快多了,因此一天之內會出現很多次的日出日落,然而它的玻璃罩上則塗有記憶金屬,根據通電量的大小不同就能控制這整個拉普達內部的天色,現在接近下午六點,玻璃罩上的奈米記憶金屬也跟著改編遮掩光線的角度和密度,讓天色的蔚藍程度與在地表上所見相差無幾。
接近七點整,人造空景的的晚霞消失,接著電子濾鏡開始模擬大氣層的厚度,如此一來當拉普達繞過地球的背光面時,拉普達裡的所有房客們都能看見外太空的星光。我穿好我的西裝踏出房門,一輛白色的電動車隨即出現在小道上準備接送我前往晚餐地點,這樣的即時服務方便到讓我覺得有些許的不舒服。
穿過房客服務中心的大廳,我被請到位於最底層的觀景殿,電梯門一打開,這裡只是一片幾乎無限寬敞的平面,我幾乎看不見盡頭的牆壁在哪兒,腳底下的強化玻璃反射的地球的螢綠色微光,除了天花板是灰色的絨布,就連用來支撐的連結柱體都是使用類素合成塑膠的透明材質,那些光線的游移方向十分詭異,就跟鬼魅一樣毫無定向,我仔細看才發現那是一團稀薄的夜光雲:由室外的超低溫所導致的自然物理現象。
這裡的底面積如出一轍地維持拉普達的風格,它寬闊得如同六十艘海底觀景船的底板組合,完全不誇張,放眼望去,我的視線掃過前後兩個平面,右手邊莫約離我50碼處有一張桌子。
「你好?」我一邊朝桌子的所在方向走去一邊放聲詢問,因此我的迴音也就在這寬平面的地下室裡重複了好幾次。
坐在辦公桌後方的人聽聞我的呼探也抬起頭來,他拿下眼鏡回覆我:「射手?」
無論15年的時間對於個人的個性造成什麼影響,外表一定是最明顯的,召喚我的人果然就是亞伯特˙歐本海默;我伸展右臂想要直接跟他握手,但亞伯特起身繞過桌面以後則是直接擁抱我,然後用教父歡迎親信的方式拍拍我的臉頰:
「小子,還好嗎?」
我端詳著他臉上的皺紋,比對著記憶庫中15年前我在對他專訪時最後一次見面的模樣,我回答:「我還活著,這答案可以嗎?你老了很多,亞伯特……這真瘋狂。」
亞伯特:「你也不是那麼年輕,小子。」
擁抱結束後,我們各自退後幾步,亞伯特如打鐵般的腳步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朝他的鞋子瞄了一眼,亞伯特發現我的動作,於是他乾脆拉起褲管讓我看清楚:他穿戴的是一副輔助行走的醫療用強化外骨骼,而那是鈦金屬支架踏在強化玻璃地板上所發出的叮響,兩隻腿都是;這次我對他說:
「說真的,亞伯特,你老了……」
亞伯特口氣有點無奈:「本來醫師建議我安裝生化義肢,材質可以配合我的DNA、不會引起過敏、能幫我繼續跑跳自如……但就算他可以讓我的腳發射火箭我也拒絕了他的提議,因為我還蠻愛我的這雙腿的,我從出生前就安裝著它們,你知道……我不會把它們鋸掉,我就是得罩著它們。」
「你是一個老好人,亞伯特,一個真正善良的老好人。」
「搞什麼?你改行當詩人了?」亞伯特像個西部牛仔精神奕奕地對我說,他問:「射手,你餓了嗎?」
我擺頭看看四周,除了亞伯特的辦公桌椅還有與他相對的另一張單人客坐沙發,我沒看見這裡有什麼食物:「你是說我們要回到樓上的自助餐廳吃嗎?還是……」
「不、不、不……我們在這裡吃,」亞伯特打開他那張與堅毅書桌(Resolute desks)極其雷同的辦公桌底櫃,裡面藏著一整組的保溫箱,亞伯特拿出箱內的兩個淺褐色紙袋:「我以前在實驗室裡每天都在吃這個?」
那組紙袋上有一個黃色的「M」形符號,我不可置信地反應:「『Mickey-D(指McDonald's :麥當勞)』?有附快樂兒童餐的玩具嗎?」
亞伯特:「不然你期望什麼?總比魚罐頭好吧?」
「所以你知道我從哪裡來了?」
「先吃東西,」亞伯特直接坐在桌子上,打開他自己那份的包裝後,他一口氣將四包番茄醬撕開、全擠在薯條上:「吃飽了我們再來談正事。」
於是我拿過我的紙袋,同樣輕輕地踮起腳尖坐上那張桌子;我的這份包裝雖然是快樂兒童餐,但是有附加一個雙層牛肉起司堡,薯條也加大了,我沒有理由抱怨,只要不是麥香魚堡我就已經感到很幸運,我說真的。
坐在桌沿一老一少的兩人從背影上看起來一定像極到湖邊釣魚的祖孫,我垂晃著搖擺的雙腳向下看,感謝我自己沒有懼高症,要說那些跳樓的自殺者在死前所看過的景象高度也不過爾爾,我可是在近太空之上。
「射手?」亞伯特搖晃他只剩冰塊的可樂杯:「抱歉,還是有點太安靜了。」
「對,好像有一點。」
亞伯特和我一樣看著腳底下的地表,我們碰巧大約在北海道上方;亞伯特:「這景色真不可思議。你知道,如果沒有前人生命的犧牲,我們永遠沒有辦法看見這樣的景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社會有很多人都看不起歷史人物、以為他們生活在無知的黑暗時代裡,但真相是:他們打造了金字塔、修編出天文曆法、證實了萬有引力、發明了燈泡、把智慧型手機賣到每個人的手上……射手,我們都只是站在努力成果上的消費者,可是我們卻抱持著這樣的態度,太不厚道了。」
「沒錯。」不過我理解亞伯特起頭這個話題其實是想要導引我問他那個最具爭議性的迷思:「亞伯特,你說『前人的犧牲』……這只是文字敘述上的講法,對吧?」
亞伯特笑了一下:「射手,如果你想問的話你可以更直接該門見山地問我。」
「那不是你們公司的商業機密嗎?」
亞伯特:「那要取決於你將我看作一名教授還是LICET的總裁,答案自然會不一樣。」
看來亞伯特的意願很清楚,我便放膽問他:「亞伯特,所謂的靈魂發電技術是否真的是抽取人類的靈魂做原料?」
亞伯特:「人類靈魂的能量其實濃度太高,如果徹底純化,威力遠大過氫彈,因此我們在硬體建構之初原本就不是以人類的靈魂當作擷取目標;替而代之的,是一般人沒有想過的東西。」
「狗?貓?昆蟲?動物?……還是花?草?樹木?」
亞伯特搖搖頭、搓揉下巴道:「哈,射手,你的答案正是世俗大眾們的思考方式,這並不是羞辱,而是表達一個客觀現象;人類遠在文明出現以前便有了超自然信仰,因為『人會死』是一定的,那麼人類就必須解釋『人為什麼會死?』這樣的問題;比起人格化的神,各式各樣與靈魂有關的設定反而才是確立宗教的根本,證據就是從自然萬物衍生出來的多神教傳說,以東方文化為代表的原始泛靈信仰裡,羊神、蛇神、牛神、貓神、犬神……草神、樹仙、花精靈……繼續下去,你會聽見這樣的名詞:河神、海神、山神、雷神……最後是天神、地球之母等等用來表達這世上最巨大能量的詞彙。對於科學家來說,往往最關鍵的突破總是在埋藏主流偏執方向的相反處,所以我們總是得從大眾忽略的角度看事情。但也不是絕對啦,因為『靈魂發電機』的靈感最早是蘇聯跟納粹之間的黑魔法大戰中意外發現的,只是那個說法真實到太像陰謀論,這樣會招引來真正的無聊陰謀論份子,到時候就很難趕走那群該死的嬉皮。」
「我不想遺漏任何東西,你剛才講的原料究竟是從哪個部份來的?」
亞伯特:「試試看去接受……像『石頭』、『水』、『金屬』這樣的答案,你一定不知道這些東西也有靈魂。剛開始你一定很難理解。」
我的確有點驚訝:「很好……其實也不是真的說不通。」
這個時候亞伯特笑得很開心:「你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對於那些宗教衛道人士可以嗤之以鼻的方法,只要告訴他們能量來源是石頭,他們就會覺得『喔,那這樣應該就沒關係了。』難道『取走人的生命』跟『取走石頭的生命』比較起來只要對象改變就沒有關係了嗎?這麼明顯地重新分配罪惡感居然還敢仗著宗教人道主義到處搞破壞,笑死人了。」
這代表我被亞伯特惡整了一道:「好吧,你是個博士。不過,如果不是石頭的話,你們的對象到底是什麼?」
亞伯特平緩著自己的態度,輕咳兩聲,深吸一口氣之後他告訴我:「主要是『微生物』或『細菌』。還有,我們不是殺死牠們來奪取牠們的靈魂當材料,我們不必那麼做,因為自然界本身就存在著新陳代謝,光是洋流溫度的改變就會造成上千億甚至是數兆的海洋為生物死亡,而我們只需要趁著這個時候去搜集牠們的靈魂就可以,也只能這樣,因為只有那樣體型的生命濃度才有辦法被稀釋到我們的轉換機可以變壓的地步。聽到這番話,我希望你如果有道德潔癖,還請你不要反應得過度歇斯底里,那些小細胞的死亡已經是最低程度的犧牲……『8%』,這個世界上目前有8%的能源透過這樣的技術提供,只是大眾還不知道而已,而且才8%他們就已經恐懼成這樣,我壓根兒不敢想像當供電比例增高、真相被公佈的那天這世界會不會一夕瘋掉。」
「如果你允許的話,我就一次問到底了。你們究竟是怎麼蒐集靈魂的?」
亞伯特:「其實很簡單,一般大眾對靈魂的認知就好比是『電池』,而身體則是『機器』,當機器的物理功能受到自然磨損、破壞而再也無法運作時,電池自然就難以作用,而我可以告訴你:即使是活到八、九十歲以後才過世,剩餘的電力還有剩……而且是剩很多。現在,我們只有一個主要的目標必須解決:『怎麼去把這些過多的電力蒐集起來?』例如部分對於靈魂的電能帶有易導體質的人我們或許可以稱作『靈媒』,但是他們頂多是另一台可以消耗他人額外電力的機器,而不是真正的蓄電池,所以我們不能從這裡下手;相對應的辦法則是直接從另一個空間來擷取,射手,你應該曉得歐洲的原子能實驗室長期在進行空間探索計畫,對吧?」
「沒錯,我知道這件事情。雖然他們成功了,但『其他空間確實存在』這件事對整個世界沒有多大的衝擊,世紀初大蕭條時代讓每個人無閑暇去注意生計以外的新聞。」
亞伯特:「十幾年前的當下也許沒辦法產生影響,可是對於我們的研究卻產生了一個契機,空間的存在數量及形式大於、等於人類的各種想像範圍,如果構成我們這個世界可以解析成不同剖面,以我們作為重疊的結果,姑且叫做第一層,你可以看見你習慣的世界,拉風的跑車、燃燒的油田、討人厭的鄰居、美麗的藝術品……一切、一切;到了第二層,你會發現世界上只剩下純粹的生物,無機物質通通消失,路上的美女全部裸體,在高樓大廈上班的人群也會變得像是飄浮在半空中,然後你不必是超人也可以透視那些原本應該暱藏在地穴裡的穴居生物跟海面下滿滿的魚類;第三層,每樣生物就像保健室的模型一樣被扒了一層皮;第四層大概就會剩下骨頭;依循這樣的概念以此類推,你就能夠找到一個只被純化出能量的空間,丟根銅線進去把靈魂導過來,嗒咑!」她彈指道:「第三次能源革命就開始了。」
我真應該帶著攝影機跟紙筆,面對這樣的機密我的前職業病幾乎又快要發作。
「所以……亞伯特,你希望我幫你做什麼呢?該不會是希望透過我當作向外界解釋的窗口?」我抓抓頭:「聽著,我很感謝你這麼看重我,可是我現在的處境算是惡名昭彰,這絕對不是一個有幫助的宣傳方式。」
亞伯特從桌子上頓落下來,仗著他那裝有輔助外骨骼的雙腳背對著我走上好幾步;這時我也離開桌子、趕緊快步跟上亞伯特;亞伯特的速度沒過多久就慢了下來,而且他似乎還有點喘,原本我想去攙扶他,可是亞伯特卻拒絕了:
「射手,我希望你去一趟,幫我查件事……」
「哪裡?」
亞伯特:「那個所有靈魂都會去的地方……」
這個回答超乎我所能預期,感覺上我今天來這裡只是不斷的從問答當中觸發更多的震撼而已,我完全沒有任何可以當作籌碼的背景情報,我完全沒有任何掌控權:
「亞伯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亞伯特:「射手,請不要生氣……」
這很有可能是第一次當我挖掘到過多真相後反而感到憤怒:「我沒生氣,但我不希望因為你是博士所以就把別人看成笨蛋。」我撒了謊。
「將近五十多年前,我跟一位來自東歐的女數學家交往過,不久,我們便有了一個女兒,可是在一九六、七零年代礙於冷戰立場,加上我只是一個負責實驗計畫的科學家,我沒有多餘的錢能夠扶養那個女嬰,而她的母親很快就必須結束技術參訪的簽證資格,於是,她便把這個女兒托育給我們在紐約的一個共同好友:艾倫˙莎維琪(Ellen Savić),不過我當初根本不曉得這回事、以為她把孩子帶回東歐去了;直到06年我前往東歐參加她的葬禮,我才意外從她的戶籍紀錄中知道了這個女兒的存在……接下來你應該就能夠拼湊完整的故事。現在,」亞伯特轉過身來面對我:「我預先回答你可能會追問的第一個問題: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全職的偵探,而我也已經派過各方面的情報人士替我追查下落,結果卻依舊沒有線索,主要原因是:艾倫˙莎維琪不到40歲就過世了,繼而在那行政與醫療衛生檔案都仍使用紙本紀錄的年代,她在死後社會局又將這女嬰移歸給誰?這儼然是個可怕的難題;然而靈魂發電技術上了軌道,同時給了我一個靈感:如果另一個空間的東西能夠過得來,那麼我們這裡的人跟物也該過得去,因此,我將追查的方向擺放在『直接詢問艾倫˙莎維琪的靈魂』這方向上……」
「所以你才要我去幫你查?」我質疑著:「我這麼說沒有惡意,但依你的個性,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呢?」
「這正是我預估你會提問的第二個問題;順道一提,你以為為什麼我會在這幾年內斷送掉我這雙腿呢?」亞伯特敲敲外骨骼的表面發出兩道清脆的音響:「我可是健康得很。」然後他又掉頭想走回桌椅上休息。
我搓揉著雙手跟隨於亞伯特後方約三步的距離:「你已經去過了……」
「沒錯,我去過了,這兩條腿就是我冒險的代價。」最回位置上後,亞伯特轉動他的工作椅對著我:「告訴我,射手,你相信『天堂』與『地獄』嗎?你知道我問的不是字面上的說法,不是形容個人的心靈狀態、金融危機、殘酷的戰爭……那些不得要領的襯托詞,跟特定宗教更沒有關係,我在談真正的『天堂』……還有『地獄』,你相信嗎?」
在我聽聞亞伯特對我吐露出這麼多的科學證據之後,我若抱持著否認的想法恐怕一點道理都沒有,而且我猜亞伯特也不想要聽我說出任何自以為秉持中庸之道的曖昧廢話,我告訴他:
「我不得不,亞伯特。」
「天堂跟地獄都是一種概念,由人的經驗或幻想所構成,類似腦海裡的幻燈片,而靈魂的能量則可以化作光源把幻燈片上的內容照應出來,這是二維空間的解釋法;到了三維空間則是變成了自來水跟製冰器的關係;直到在一個只有純化能量的空間裡,靈魂會讓你的想像力變成創造力,美夢成天堂,惡夢責成為殺戮不止的地獄。在我的潛意識中,我對我女兒的愧疚在另一個空間裡演變成上百隻嗜血的嬰兒魔,我來不及全身而退,所以被牠們啃碎了雙腿……」
我沒有辦法想像亞伯特所闡述的內容,無論那是否真的是造成他雙腿(的確看似)癱瘓的原因,真相也該夠嚴重的。
現在,我和亞伯特隔著他的堅毅書桌接面而坐:「你自己已經沒辦法再回去了?」
「射手,」亞伯特雙手拱在桌面上、語氣嚴肅道:「你沒看見我曾見過的,但在那個世界裡,我的雙腿整個血肉模糊,我還得目睹那些怪物吃我的血、喝我的肉……只不過別誤會我是孬種,我沒辦法回去是因為我的腿斷了,要是我沒有辦法逃離突發的危機,那麼我便沒有任何尋獲我女兒情報的可能性,成功率為零,這便徹底違反我的原始意圖。」
「那幹嘛找我呢?」
「如果我找了其他人,他們也會問我一樣的問題,對吧?幾乎每一部那種類型動作電影總會有一個退休的高手在某次機緣下再次被徵召……」亞伯特開玩笑地說;稍後他解釋:「我不要什麼特種部隊的殺手,我也不需要再找其他偵探,主因就是我必須跟他們解釋靈魂發電機的運作原理。」
我知道亞伯特在暗示我他對我的信任度。我說:
「你相信我是一回事,但『肯定我的能耐』又是另一回事。除非還有什麼規則是我不知道的?」
亞伯特:「我認識的戰地記者不多,編輯報導之餘還要能夠懂得軍事技巧,況且在捅出那麼大的秘密之後就算被國家禠奪入境權卻又活得好好的。我可以提供任何代價,包括全面漂白的證人重生計畫也可以,新的名字、新的身分、新的國籍……你想變成任何人都行;聽著,我猜你對那個可能沒有很大的興趣,然而跳過這麼世儈的利益交換部份……射手,即使只有我單方面的受益,我知道你同樣有其他只能在靈魂皈依的世界裡才能找到的答案,不是嗎?」
「妙華」:這是我腦中第一個閃過的謎團,他談的是妙華,我尋找她的下落很多年……我相當肯定我從未對亞伯特提起過這件事,但很顯然地,他極可能也對我跟妙華之間的過去做過功課了;既然如此,我便不必再問他「為什麼?」這類問題,所以要婉拒的話就必須選擇更有技巧性的字彙:
「沒那麼容易吧,既然靈魂的能量是相對不朽的,我做的事情比『大海撈針』還難……」
亞伯特:「異世界的規模超乎我們想像,可是有的時候卻是比我們預期的還要容易,一旦你堅持,你所需要的資訊就會被你吸引過來。」
「如果我答應的話,確切的做法會像是怎樣?」
「這個嘛……」亞伯特歪著頭:「我們把你裝進一個太空毯製的電子棺材裡,然後確保你的身體在你的靈魂外出的這段時間裡不會受到任何干擾,包括自然性的腐化,所以我們會把整個小型的電子棺材真空、冷凍,全程跟科幻小說的做法沒兩樣;另外,我們會在你的脊椎裡打入能夠跟我們產生電子訊號聯繫的奈比機器;接著把你用膠帶捆在發電機的交換槽裡面……」
我打斷他的話:「等等,你是說用『膠帶』?!」
亞伯特搔搔下巴,用避重就輕的語氣說:「畢竟那玩意兒本來就不是為了讓人做靈魂旅行打造的,可是仍確定可以成功就行了,我親自進去過,總之不用太擔心。」
我不作答,於是整層觀景地下室裡僅留下空飄引擎的低頻振響,亞伯特不需要繼續主持對話來催促我、給我一點快點作出決定的壓力;我看著腳底下的地球,地表上的城市不斷發出光點,遂而越往東方飄,燈火便漸漸被陽光取代……
「妙華,妳聽得到我的聲音嗎?」我在心底這麼暗自祈求著:「妙華,告訴我該怎麼做,告訴我……正如同妳在關鍵時刻總會給我的安撫:『別怕,你現在很安全。』。」
我毋須再回應。
太陽出來了,我往電梯的方向離開,亞伯特揚起音量提醒我:
「射手,目前有關那女孩的線索我都已經整理好,稍早已寄到了你的信箱……」
他似乎很有自信能夠說服我,到底是憑什麼呢?
莫約九點,房客們為了觀看電子煙火而朝人造沙灘移動,我則循相反方向徒步回到房間。脫掉外套、不顧價錢地打開專屬酒櫃內的一瓶20年紅酒,同時還點起一根光看外表就很高級的雪茄,我用頭戴顯示電腦登入我的秘密信箱,裡頭果然存放了一份由亞伯特寄來的資料夾。
無巧不巧,在我的未讀信件夾裡面還有另一封信,上頭署名是「克莉歐˙韋恩(Curio Wain)」:一位以前共事過的記者朋友寫信給我,由於早先我一回到有網路連結的文明世界時曾秘密發信告知一些較可信任的朋友,而克莉歐這封信的大意是邀請我去做一個針對十七世紀症候群(The 17th Century Syndrome)的追蹤研究,聽起來很不錯,慈善意味濃厚,而且比較腳踏實地,如果我想要的話,這份邀請報導也能夠用來當作我推掉亞伯特請求的最方便藉口,因為亞伯特這邊……很明顯地,整起事件都瀰漫著不祥的氣息,我腦中任何一條理性的運算公式都舉起了比岩漿還要火亮的紅色告示牌誡訓我不可再潛入。
「克莉歐的邀請函」對上「亞伯特的委託案」,這兩件事嚴格來說沒有衝突的前提,更沒有比較的方式,所以不論回絕或答應……「拉普達的招待」和「寥無報償的追蹤」都不是我做出決定的理由,我只想這麼強調著。
我將亞伯特寄來的檔案解壓縮,裡頭只有艾倫˙莎維琪──收養亞伯特他私生女的第三方好友──的基本檔案,全是經過掃瞄的紙本文件,包含了她的住所、基礎生平、相本,我看著她的照片、記下她的模樣,這位艾倫˙莎維琪的職業是某所公立高中的學生心理諮詢師,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亞伯特在自己的初步追查當中已經標示出了很多的不完全處,他為此額外建立了一份清單;還有一張疑似他女兒12歲時的泛黃舊照,除此還附上透過電腦模擬他女兒在20、30、40、50歲可能長成模樣的其它臉部演算圖,數目有若干張,甚至有動畫版本的影像檔;接著則是亞伯特自己動用過的傳統徵信社搜查總報告。
第一步,我必須知道我追查對象叫什麼名字,亞伯特以為他的未婚妻能夠順利得到綠卡、與他同居美國,所以在他得知未婚妻懷孕時就已替她女兒取過一個名字,爾後這個名字在艾倫˙莎維琪接手扶養該女嬰的時候方成為了她的中間名,不難看出該作法是以此做為這小女孩於成人之後若想要尋親的線索。
那個少女……雖然她如果還活著的話,她大概也已經是個年長婦人,我將她12歲的那張相片放大,背景是紐約的中央公園,她穿著紅色的平織麻棉外套、灰色的百褶裙,長髮約略及肩,可是有用緞帶纏綁起來,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她似乎很神氣:雙手插腰,眼神自信地望向遠方;總之在照片的右下角有個後來用數位加工方式鑲嵌上去的浮水註解,她的名字是:「莉婕(Liese)」。
梭卡“莉婕” 莎維琪(Zorka “Liese” Savić)。
然後我的夢到這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