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眠】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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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吶,我們去抓蟋蟀玩吧。」
  「不要。」
  「那……我們去抓魚?」
  「不要。」
  小少年雙手拍在男孩的桌子上,生氣了。
  「你到底要在這裡看多久的書!」
  男孩看著自己畫歪的墨跡,目光凌厲地瞪向比自己大的少年。
  「你才是要在這裡煩我多久。」
  「我這不是怕你無聊麼?想跟你做朋友也不行,大將軍的兒子就這麼孤癖麼?」
  「我無不無聊自己知道,想跟我當朋友的方式就是拍我的桌子?你可以滾遠點麼?」
  「不。」
  上斜眼和桃花眼互瞪,小少年很快就服輸了:「好嘛,我無聊了,他們都不同我玩,你可以陪我玩嗎?」
  他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沒想到男孩思考了一下,卻是放下筆。
  「玩什麼呢?我討厭蟲子。」
  「唔,那這樣好了,我們來比武吧!」
  「跟我比武?你就不怕被人笑說以大欺小麼?」
  兩人的身量差了足足一顆頭,那天慘敗的卻是小少年。
  「你叫什麼?」
  「程昱之。」
  然後兩人沈默了會兒。
  男孩終究忍不住問:「你不打算問我叫什麼名字麼?」
  眨眨眼,小少年毫不猶豫地接話:「我知道啊。你不就是慕大將軍的兒子,慕羲麼?」
  從夢中醒來,慕羲卻拉過一旁的夜壺,吐了。
  昨晚灌下的陳酒上了頭,好像說得太過了。腦袋裡彷彿有千百隻討厭的蟲子在飛,嗡嗡作響。
  「程昱之那傢伙……」
  倒回床上,他用手蓋住了臉。
  「來人,給我碗解酒湯。」
  腦袋總算恢復了清醒,慕羲還是不斷嘆氣。
  昨日程昱之應是好意才會那樣說,自己卻用尖銳的話語攻擊了他。
  是不是應該去道個歉呢?
  慕羲有些出神。自己好像不曾對程昱之道歉。
  「罷了。」
  凡事總有第一次吧。
  慕羲不習慣乘車出行,選擇帶著佩劍步行而出。
  循著記憶前往程府卻發現對方不在,慕羲只好先前往街上隨意逛逛。
  「公子,來看看這裡的佩珠啊,都是請白馬寺的高僧加持過的!」
  眼尖的小販看見半隱在他袖中的陳舊木珠串,熱情地朝他招呼。
  「除了配珠之外,還有什麼嗎?」
  「還有一些數珠、掛珠等等,也有開光的佛像!公子慢慢看啊,看哪個最對你眼緣。」
  紅色絨布上擺著各色的小型佛雕和數不盡的珠串。
  慕羲朦朦朧朧想起了那個青燈古佛、父親虔誠上香的樣子。
  以及那天父親將這條木珠交給自己的鄭重神情。
  他捏了捏手上的佩珠,強迫自己對小販笑笑:「我之後再來罷,祝你生意興隆啊。」
  然後像是落荒而逃似的匆忙離開。
  「聽好了,不屬於你的東西永遠不要試圖強留,也不要憎恨他們。」
  「不要踏上我們的後塵。」
  老將軍的頭顱滾落在地,卻是安詳地閉著眼,不帶一絲恨意。
  果然不該回京城的。
  慕羲逃進小巷裡,身旁抱著蹴鞠跑過的孩童好奇地抬頭看著他。
  回京城是被迫,但他不該來街上亂晃。
  著眼所見都是回憶和富麗,自己卻已千瘡百孔。
  「惜之?」
  在脆弱的時候最不想被這個人看到,但他總是會在剛好的時間出現。
  扶著牆的手還在微微顫抖,卻也只能轉過頭扯開微笑。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剛巧路過,看見你轉進巷子裡。」
  他試圖把自己的脆弱重新埋回心底:「你去哪兒了?剛去你家拜訪,門房說你一早就出門了。」
  「我去確定明天要出發的細務。」程昱之朝他笑笑,還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安撫表情。「既然剛好遇上了,那就現在跟我回家吧。」
  他裝作自己什麼也沒看到,對慕羲提出邀約。
  「嗯。」
  兩人結伴往巷子外走去,回到嘈雜的大街上。
  再次被鼎沸的人聲吞沒。
  「好啦,昨日失言真是抱歉,給你買串糖葫蘆消消火。你一個人肯定拉不下面子買。」程昱之拍拍他的肩膀,轉身跟擺攤的少婦搭話:「姊姊,妳的糖葫蘆看起來跟你的人一樣漂亮,多少銅錢一串?」
  「小子嘴挺甜的啊,算你便宜點,二十枚銅錢就好啦!」
  拿著那串經營剔透的糖葫蘆,程昱之轉身就塞進了慕羲手裡。
  「喏,拿好別掉了。」
  似乎突然又沒有那麼難受了。
  慕羲失笑:「當我幾歲啊這樣哄,小時候吵架後,也沒見過你買這東西安撫我。」
  冰糖葫蘆總是要一再央求母親才可以買。她總說小孩子別吃太多糖。
  「你這樣說可就不對了啊。」
  程昱之忍不住站定跟他理論:「小時候我也就嘴皮耍得過你了,每次比武都是我輸,我根本不需要安撫你!」
  「你反過來安慰我還差不多!」
  「安慰你做什麼,又不是愛哭的小姑娘。」
  慕羲咬下第一口山楂,遞回去:「難得買了,你也吃口吧。」
  其實沒有特別喜歡甜食的程昱之默默接過。
  「所以你要怎麼幫我慶祝?」
  山楂很甜。那股縈繞在心頭的苦味被甜味驅散開來。
  「總不會是只花二十銅錢買一串糖葫蘆吧?大將軍可沒這麼好打發啊。」
  「哎,我程昱之是這麼糟的人麼?」
  「小時候你隨便打發我多少次過?」
  滿是調侃。
  互相拌嘴著便到了程府,程昱之和門房打過招呼、踏進門檻。
  慕羲卻停下腳步。
  「怎麼?」
  「我在想,這樣貿然上門拜訪,什麼也沒帶,會不會對你父母太過失禮?」
  早上光想著道歉,衝出門卻什麼也沒帶。
  而他到了門前才意識到失禮。
  有些驚訝地,程昱之朝他招招手:「怎麼會這樣想呢,父親和母親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呀,哪會在意這種小事。更何況,他們現在都搬出京城了,這裡只有我在住。」
  「我以為我昨晚有告訴你?」
  「沒有。」
  昨晚光顧著聊公事,還有提起不適宜的話題。
  慕羲的目光沉了沉,捏緊手上的木籤。
  「進來說進來說,站在門口聊天成何體統。」
  程昱之再次走了出來,扯著慕羲的手臂拉他進門。
  「和我去灶房,今天讓你嚐嚐我的好手藝!」
  沒想到程昱之捲起袖子、洗手作羹湯的樣子還挺人模人樣。
  明明骨子裡給人的感覺就是等人伺候的紈褲子弟。
  慕羲坐在封起的灶台上,默默地啃著剩下的幾口糖葫蘆,無聊地晃起腿。
  「所以你為什麼來的?因為我昨日給了你請帖?」
  舉起袖子,程昱之抹掉滴落的汗珠,自己又加了一句:「不,我才不信你信了我隨便找的理由。」
  咬著木籤,慕羲的目光按下、有些不太自在。
  「我來道歉。」
  翻炒蔥蒜的手沒有絲毫停頓,空氣中卻一片沈默。
  大火和油的劈啪聲接連不斷,而程昱之頭也不回。
  「關於昨天晚上的事情。」
  他轉著上面還有一些糖漿的木籤,避開對方可能會投過來的目光,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卻以為你是為了刺探而來,還用很差的口氣對你說話……」
  慕羲的聲音越來越小。
  目光游移著,就是不肯看那道正在認真炒菜的背影。
  「反正,總之,我很抱歉,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
  慕羲眨眨眼,沒有看到程昱之轉頭朝他瞄來,露出無奈的笑容。
  「慕將軍。」
  程昱之抬起鍋,放在一旁。
  火焰仍在劈啪作響,慕羲聽見鐵鍋敲擊桌面的聲音,忍不住抬頭。
  目光撞上了一臉嚴肅的程昱之。
  「我們之間是什麼交情?」
  他很難得看見程昱之這麼嚴肅的模樣。
  上次看到便是他送自己離京的那次。
  「我是在意你才會提醒你。我得承認我提醒的方式也有錯,才會惹得你回嘴。」
  他頓了一下。
  「我不會因你那樣回嘴而生氣,我還是你的朋友,好嗎?」
  一陣語塞,慕羲愣愣地聽著他講。
  程昱之瞇起眼,語氣輕柔:「這些年辛苦了,我知道你過得很不容易。」
  語畢,他又回去灶上忙活。
  徒留慕羲在那裡愣愣地咀嚼他的話語。
  「對不起。」
  悶了很久,慕羲只憋出三個字。
  罷了,反正自己也沒有特別在意。
  程昱之悄悄在心中嘆了一口氣。
  「好啦好啦,沒事沒事。再等會兒就可以吃飯了,你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
  慕羲眨了老半天的眼,程昱之都做好兩道菜了才答。
  「那就……糖醋排骨好了。」
  「所以你明天就要出發了?」
  夾過蓮藕,慕羲端詳了會兒後放入口中。
  「對。怎麼,吃塊蓮藕還要對眼緣?」
  「……西北已經轉冷了,可能要多帶點防寒的衣物。你要待多久?」
  吃飯就吃飯,可以別嫌棄別人的吃相麼?
  程昱之挑眉,道:「我想少說也要一個月吧,誰知道案情多複雜呢。」
  「你辦好事就要馬上回京了?」
  默不吭聲的吃掉半盤排骨,慕羲發現程昱之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
  「幹什麼?很好吃啊,你這什麼眼神?」
  「許多人說我的菜有家的味道,就你的反應最平淡。」
  裝模作樣地嘆口氣。
  「好啦好啦,這桌菜已經是我這幾年來吃過最好的宴席了。」
  慕羲翻了個白眼,語帶打發之意。
  程昱之卻愣了下,低頭挑起蛤蠣旁的細長薑絲。
  「不行啊,調查完了就得趕快回京。怎麼,想要我去蒼雪關看你?」
  「難得出一趟遠門,也讓我盡盡地主之誼。」
  放下筷子,慕羲一攤手:「不行的話就算了,那我明天替你送行吧。」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至少七日後吧。父親的印璽先前被陛下收回去了,還要些時日才會到我手上。雖然那個印璽和令牌也沒什麼用就是了。」
  慕羲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之後可能一年要回一次京城上貢,免得陛下覺得我居心叵測。」
  確認完沒有薑絲,程昱之將染成茶色的蛤蠣夾進慕羲的碗裡。
  「話說我很訝異,你居然沒有遣散慕宅的下人。畢竟你之前根本就不回京。」
  「先前是忙,後來在北方安頓下來,累得沒有心力處理這些事。」
  愣了下,慕羲眨眨眼。
  竟然還記得他吃到薑絲便會反胃。
  「哎,還以為今年難得可以幫你慶祝生辰,卻在你回來前接到了差事。」
  程昱之還在挑出其餘菜色中的薑絲,沒注意到慕羲的視線。
  「離十二月還有些日子,我再托人給你捎些東西去,你就好好期待吧。」
  「那就先謝過了。」
  「謝什麼謝?二十歲生辰本就該好好對待。加冠在何處辦?」
  「回西北之後再請義父幫忙。回來時忘記先和他說了,他大概也記不清我現在幾歲。」
  「還未加冠就當上大將軍,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吧。」
  「對啊,所以能回邊疆還是趕快回,否則皇上轉念想把我留在京城就不好了。」
  兩人一陣失笑。
  「繼續吃吧,真慘,送行宴還得我親自下廚。」
  「我以為這是我的慶祝宴?」
  隔日清晨,天空剛泛起魚肚白,年輕的錦衣衛穿著藏青色的飛魚服,比大紅色低調但仍是華貴。
  更年輕一些的黑衣青年站在他的碼頭附近,絮絮叨叨的在說些什麼。
  「我說,你要好好保重啊。」
  慕羲因為初冬的寒意抖了抖,拍拍馬脖子。
  「喂,道別的話好歹也看著我說啊。你這樣看起來活像是在跟馬道別。」
  「發什麼神經。」慕羲翻翻白眼,低下聲音:「西北離京太遠,太守做事比尋常官吏『大膽』了些,你要小心行事。好好活著。」
  他思考了下,解下掛在自己腰上的舊令牌。「有事的話,就把我的令牌送到皚雪寨。」
  「好。無事的話我就留作紀念吧。」
  程昱之接過那塊有很多細密刮痕的木牌,俯視專程前來為自己送行的友人。
  「上次還是我送你呢,可惜那時身上沒什麼能給你的東西。」
  慕羲笑了笑,半邊臉染上晨曦的金黃色。
  「沒事。你上次可是給了我幾句重要的話,我現在把它們還給你吧。」
  「不管身處於怎樣的絕境,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晦焉,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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