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坐在這裡嗎?」
穆拉罕繞了一點路才來到空地的邊緣,但阿洛根似乎早就注意到他了,當穆拉罕來到他身旁並開口說話時,阿洛根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發出了不屑的咋舌聲。
穆拉罕也明白不可能每一次的交流都像伊希澤那時一樣順利,更何況他們與阿洛根之間的衝突也不是僅止於口頭上的,穆拉罕也不理會阿洛根強烈表現出的不歡迎之意,逕自在他的身旁坐了下來。
「找我這種小混混有什麼事嗎,正義的夥伴?」
阿洛根瞥了穆拉罕一眼,語帶嫌惡的嘲諷著,穆拉罕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本來想緩一緩的,但還是沒能忍住反唇相譏的衝動。
「沒想到你會願意參與這次的任務。」
「你以為我是自願的啊?」阿洛根瞪著遠處的方斯坦,面露怨懟的神色。
穆拉罕順著阿洛根的視線也看向了方斯坦,方斯坦此時正坐在熬著肉湯的火堆旁,爽朗的笑著與西弗里西談天。
回頭想想,阿洛根在遠征隊剛落腳曼特羅的那晚確實幹了些令人難以苟同的惡行,但就像伊希澤提到的,遠征隊也就區區四十名成員,身處危機四伏的曼特羅半島,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承受著程度不一的壓力與恐懼,隨著時間推進,大夥都清楚意識到危機之後,就能明白互相合作是生存的第一要務,到時候彼此之間的成見能否被弭平很可能直接決定了這支遠征隊的成敗。
確實很像方斯坦會做出的決定。
當這些想法浮現在穆拉罕腦中,更加堅定了他想趁著這次好好跟阿洛根聊聊的這個想法。
「……要不是那頭該死的鹿,舒舒服服地待在營地不是很好……」
穆拉罕將注意力轉回到身邊的阿洛根身上,他一邊碎念著抱怨,一邊往腳邊啐了一口口水。
「所以你特地跑來找我,到底想說什麼?」阿洛根看著依然沒打算離開的穆拉罕,沒好氣地開口問道。
「那天晚上的行為對你究竟有什麼好處?」
面對穆拉罕突如其來的直接,阿洛根一時失去反應能力,瞪大眼睛看著穆拉罕說不出話。
穆拉罕不是沒有想過,像這樣過於直率的對話方式用在阿洛根身上是否恰當,但是在那晚紮營地的衝突中,除了被他們搶奪糧食的那位成員之外,穆拉罕與費歐費卡兩兄弟正是衝突發生的主要核心,未來想要毫無芥蒂的跟阿洛根等人合作,不在此時好好弄清楚對方的想法,要穆拉罕放下成見還是有些困難的。
阿洛根看著穆拉罕,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小哥你叫穆拉罕對吧?」阿洛根語氣有些似笑非笑,臉色變得有些陰沉,「我不清楚你是上城區哪戶人家的小少爺,那些隱藏在下城、王國不願意承認的陰暗角落,我們過著怎麼樣的生活,我想你是既沒聽過也想像不到的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面對阿洛根咄咄逼人的態度,穆拉罕有些不知所措。
位在納帝夫東北的阿爾德城分成了建造在洛伊罕山脈底下的上城區,以及更為靠近納帝夫內陸的下城區,除了當年少數成功逃出曼特羅的貴族們,只有部分有過顯赫功績的將領獲准住在上城區,其餘的百姓人民們則在王國安排的下城區落了腳。
雖然王國做出了這樣的區分,但是在穆拉罕印象中,上城區與下城區之間並沒有出入的管制,加上王國在大陸本土的處境困難,在他的認知裡,上城區的生活應該不比下城區優渥多少。
「沒想過吧?」阿洛根冷哼了一聲,「王國的那些貴族忙著對鄰國鞠躬哈腰的時候,下城邊緣的人們時不時都會遭到緊鄰的奈索合眾國侵擾,只要他們拿捏好分寸,王國對這些明目張膽的舉動毫無作為,但僅僅是這些,也足夠讓我們的生活苦不堪言了。」
阿洛根一邊說著,臉上浮現了痛苦的神色,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自白,穆拉罕顯得有些難堪,一時間說不上話,但阿洛根雙眼失去聚焦,此刻也不像是在對著誰訴說,當然也就沒有注意到穆拉罕的表情了。
「作為奈索合眾的民兵找樂子的對象,又不受到王國貴族重視,生活在這樣苛刻的環境中,我們學會的唯一鐵則就是弱肉強食,想要存活下去你就必須不擇手段,幹盡各種骯髒的勾當。」阿洛根回過神來,惡狠狠地看向穆拉罕,「我們有自己在險惡環境裡存活下去的方式,我壓根不想管你是怎麼看待我們的作法,我不會說我們是對的,但你也少來指手畫腳。」
「這樣我更不懂你為什麼會願意參與這麼危險的任務了。」
「這沒什麼好說的,我被方斯坦打趴了,所以我會乖乖服從他的指示。」
阿洛根往地上又啐了一口口水,雖然話裡是服氣的,但口氣還是有些不太滿意,穆拉罕思索著阿洛根說得那些話有些出了神,阿洛根看了看愣在原地的穆拉罕,無奈地搖搖頭站了起身。
「我跟一個小少爺說這麼多幹嘛,真是莫名其妙……」
阿洛根碎念著朝他的營地走了回去,留下穆拉罕獨自坐在樹林與空地接壤的地方苦思,本來穆拉罕是來解開心結的,殊不知反而把結給扯得更緊了,但穆拉罕也得到了不少有用的資訊,至少在生存下去的這一個目的上,阿洛根與穆拉罕他們勉強是一致的,並且阿洛根也還算是願意配合方斯坦的指示。
稍微整理過思緒之後,穆拉罕緩緩站了起身,拍去附著在斗篷下擺上的塵土,動身往自己的紮營處走去。
「對話還順利嗎?」
穆拉罕回到自己的單人帳外坐下,費歐看著面帶疲倦神色的穆拉罕,微笑著開口問道。
費卡上半身放鬆的靠在他的帳篷上,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絲毫不見早些時候忿忿不平的模樣,梅、語花還有伊希澤圍在火堆旁,似乎正在烤著伊希澤從森林中帶回來的淡紫色果實。
「出乎意料的還算有收穫。」
穆拉罕也對費歐無奈的笑了笑,接著轉述了從阿洛根那裡聽來,關於阿爾德城下城區的經歷,費歐一邊聽著,眉頭逐漸緊縮在一塊,伊希澤停下了手邊的工作,若有所思的看著交談的費歐與穆拉罕,就連原本已經開始打盹的費卡也挺直身子,專注聆聽著。
「奈索合眾確實很常越過琵思河來下城找麻煩。」面對穆拉罕向他投來的好奇目光,伊希澤點了點頭開口回答他的疑問,「奈索合眾由兩名公爵、五名侯爵與他們的領民組成,偏偏領地與阿爾德城最為靠近的巴圖喀公爵是一位極其殘忍的好戰份子,他們看準阿爾德所有的交易路線勢必都要經過他們的領土,做不出過於激進的反抗行為,在下城尋釁鬧事是家常便飯。」
「大叔的酒館也被奈索合眾的人找過麻煩嗎?」費卡問道。
「碰過幾次,不過也有單純來喝酒的奈索人,斥努曼侯爵的領民相較起來就好相處多了。」伊希澤回想了一下應道。
「阿爾德城現在所在的位置就是赤努曼從他的領地割讓出來的喔。」梅放下了手中的果子加入了他們的對話,「奈索合眾在東納帝夫是最為強盛的前幾個勢力,不過他們自己內部也是紛爭不斷,畢竟七個領主各自的性格也都不盡相同。」
「為什麼斥努曼侯爵要幫助我們?」穆拉罕不解的問道。
「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只有國王有辦法告訴你了。」伊希澤微笑著搖了搖頭,「總之,下城的人民多年來飽受奈索合眾的侵擾,王國受迫於外交壓力也難以給出幫助,導致下城出現了許多為了生存不擇手段的盜賊團,阿洛根大概曾經就是其中一員吧。」
眾人就此結束了談話,穆拉罕望著眼前搖曳的火光,腦袋裡的思緒比剛剛更加混亂,身為沃德里爾家的孩子,王國在納帝夫大陸卑微的處境多多少少了解,但是下城區的人民生活在如此水深火熱之中,穆拉罕確實如同阿洛根所說的那樣,完全沒有想像過。
費卡從腰間取出了短刀,映照著火光用斗篷的下襬擦拭著刃面,這才將穆拉罕拉回了他們即將要對抗大批凶狠野獸的現實,於是他嘆了口氣停下了對這件事的執著,把注意力拉回了火堆旁的祖孫倆與伊希澤。
梅拿起了其中一顆外表被燒成深紫色的圓形果實,用小刀對半切了開來,露出內部淡紫色的膏狀液體,語花從過大的斗篷裡取出兩個玻璃小圓罐,梅接了過去後把果子裡的稠汁用小刀刮進玻璃罐內,接著用軟木塞緊實的堵住開口,並在開口附近的凹槽綁上一小段的麻繩,完成之後又從伊希澤那接過下一顆燒過的圓果,再次重複了剛剛的動作。
「這是什麼?」穆拉罕從伊希澤腳邊的布袋裡拿出一顆還沒處理的果實,好奇的詢問道。
「這是紫漿槿的果實。」梅也拋了一顆還未處理的淡紫色圓果給看向他們的費歐,開口解釋道,「你們在森林裡看見的矮小灌木叢就是紫漿槿,它的果實內部富含大量的汁液,當汁液接觸到空氣之後會迅速揮發成淡紫色的霧狀氣體,這種氣體內含有少量的神經毒素,進入人體後會導致身體變得僵硬,進而使你無法動彈,大量吸入甚至會昏迷,在森林裡撿到千萬要小心。」
費卡此時已經收起了短刀加入他們的對話,正把玩著費歐交到他手上的紫漿槿果實,一聽到它會散發出毒氣,慌張的摀住口鼻,指向梅手上對半切開的圓果中,裸露在空氣中的淡紫稠汁發問道。
「那為什麼這些不會揮發?」
「紫漿槿的果實經過加熱之後,內部的汁液會凝固成膏狀,而此時是它最為穩定的狀態,即使接觸到空氣也不會改變型態。」
對話之中,梅又完成了兩瓶填充著紫漿槿果實稠汁的玻璃罐,轉眼間,語花的腳邊已經堆滿了十來支完成品。
「那膏狀的稠汁在冷卻之後,會變回不穩定狀態的液體嗎?」費歐問道。
「你的思路很敏銳,孩子。」梅欣喜地望向提問的費歐,拿起了最早完成的那支玻璃罐輕輕搖動,可以明顯看出內部的稠汁已經慢慢變成更為流動的液體了,「等完全冷卻之後,玻璃罐內裝的就是一碰到空氣就會迅速揮發成有毒霧氣的汁液,簡易且方便的毒氣投擲物。」
梅在空中做出了一個爆炸的手勢之後,笑了笑把玻璃罐放回語花腳邊的地上,與其他堆在一塊。
伊希澤向她遞來了最後一顆紫漿槿果實,梅有條不紊的切開果子,將稠汁刮入玻璃罐,封口、綁繩一氣呵成,最後將所有的玻璃罐整齊排列在一個石製的方盆內,語花往石盆內倒入清涼的池水,梅向圍觀的穆拉罕與費歐費卡兩兄弟宣告大功告成。
此一同時,方斯坦響亮的拍掌聲引來了空地上遠征隊成員們的注目。
「好了,既然大夥都已經吃飽喝足、也充分休息過了,我們來進行最後一次作戰會議吧!」
過了午夜之後,原本乾淨的夜空中飄來了幾片雲朵,不過依然無法遮掩皎潔的月光灑在洛伊罕高原平坦的原野之上,遍布深邃之中的星辰明滅著。
一陣大風猛然呼嘯而過,吹拂過了平原,朝著高聳的森林直奔而去,茂密的林影婆娑起舞與之呼應。
本該平靜的平原上,忽然傳出了陣陣騷動的聲音,在平原與森林接壤處附近,一支由五頭灰白色矮小野獸組成的巡邏隊正在慢慢遠離樹林,原路返還它們棲息的地底洞窟,位在隊伍最後、背上背著一面比它身材還要高大盾牌的霍哈倫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強風,向後一倒,滾了兩圈頭下腳上栽在堅硬的土壤上,被盾牌壓住站不起身,其他霍哈倫圍在它身邊又叫又跳,發出尖銳的叫聲大肆嘲弄了一番,舞動著各自手上的矛啊刀啊,最後才踢開了盾牌。
倒地的霍哈倫趕忙跳了起身,向著身旁尋它開心的同伴們揮舞它那過長的發達上肢,它們四散開來躲過了惱羞成怒的野獸,一邊持續發出譏笑的聲音,發怒的霍哈倫最終發現無濟於事,只能默默撿起大盾背回身後,五個灰白色的身影再度恢復了原本的隊型,結束了這場鬧劇。
「它們比昨晚還要鬆懈了很多。」穆拉罕在伊希澤與費歐費卡兩兄弟耳邊,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
或許是已經有過昨晚偵查的經驗,穆拉罕從樹梢上下來的時候要比上次輕鬆許多,親眼目睹完剛剛發生的那陣混亂,穆拉罕往森林內部後退了一小段距離,很快地回到了遠征隊成員們身邊,同一時間,薩珈與巴爾也先後回到了他們前線的臨時據點。
「很好,它們越鬆懈我們的任務就會越安全。」伊希澤點了點頭,再度向他的三位隊員傳達游擊小隊在此次任務中的工作,「等一下接近天明的時間點會有大約半個小時的空檔,我跟方斯坦、斯托雷昂會潛進地底洞窟,運用紫漿槿果實製成的投擲瓶一次處理掉第一批敵人,我們三人脫離地穴之後,就會由兩支主戰小隊在洞口附近埋伏傾巢而出的敵人。
至於我們的任務會比較雜一點,一開始應該不會輪到我們接戰,幫主戰小隊準備替換的武器,當他們出現傷員的狀況,我們必須有人搬運傷員、有人補上戰力缺口,依狀況作出應對,記得保持靈活的思考。」
伊希澤說完之後,略過了費歐拍了拍穆拉罕與費卡的肩膀。
穆拉罕緊閉眼睛,用力深吸了一口氣,再大力吐出,試圖凝聚精神的同時,矛尖沒入胸口,這個一直困擾著他的那個畫面再度浮現腦海。
這次穆拉罕不再試圖將畫面從他腦中驅散了,此刻他甚至察覺到,與此共存時的緊張感能夠讓自己更加全神貫注。
穆拉罕鬆開斗篷下緊捏吊墜的手,握住了腰間的劍柄,睜開雙眼迎上費歐與費卡向他投來的目光,三人同時點了點頭。
「唧——唧!」
前線傳來了模擬鳥鳴發出的哨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