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早些時候簡直天壤之別,儘管飄著綿綿細雨,強烈的陽光依舊穿過了雲層將毫無遮蔽的高台照得通明。
當梅宣布雅莉安暫時脫離險境,已經是接近正午的時間了,中途開始替梅打著下手的伊希澤此時也終於獲得喘息的時間,當他回想起少女腰上那拳頭大、血肉模糊的窟窿,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剛掀開布門時朝他襲來的光線也有些過度刺眼,伊希澤半睜著眼杵在營帳門口一會才終於適應,雨陽交加的天色讓伊希澤有些困惑。
接著他注意到了營帳外的金髮少年,各里琉斯一臉憔悴低著頭頹坐在那。
伊丹手腳俐落的處理了方斯坦、斯托雷昂甚至是羅根的傷勢之後,羅根在伊丹的攙扶下相偕斯托雷昂跟隨芭芭菈移往醫療站,方斯坦與席夫為了不打擾治療工作便去找安靜的地方討論要事,但早在所有人相繼離開營帳之前,各里琉斯是最早消失蹤影的人。
各里琉斯本該是在伊希澤之前協助梅的人選,但在梅揭開雅莉安腰上的包紮後,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確實足以帶給還沒做好準備的人不小的衝擊,不在這個時候做點什麼,任由各里琉斯的心態垮掉,無異就是放任這些不安與恐懼的情緒一點一點累積,侵蝕著遠征隊的士氣與氣氛。
事與願違,伊希澤本不想太將心思放進遠征隊裡的,但他漸漸地意識到情況好像也有些由不得他了。
「之後有多麻煩也都是自找的了……」
伊希澤苦笑著低聲嘆道,朝著失魂落魄的少年靠了過去。
各里琉斯注意到伊希澤之後,不太確定的望著他,伊希澤友善的微微笑後,在各里琉斯身邊坐了下來。
「技術班的工作還順利嗎?」
各里琉斯疑惑了片刻,不太肯定地點了點頭。
「該說還好有及時完成醫療站的搭建嗎?」
「確實是好險有趕上。」
伊希澤莞爾一笑,各里琉斯臉上的神情也放鬆了些許,伊希澤注意到自己已經達到想要的目的,便站了起身。
「能夠提前發現自己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也不是件壞事」
「什麼?」各里琉斯抬起頭看向伊希澤,疑惑問道。
「從別人的處境了解到自己究竟身處多大的危險之中,是最輕鬆的方式,」伊希澤拍了拍各里琉斯的肩膀,準備離去,「總之,隨時保持警覺吧。」
「採集隊的狀況還能怎樣,遠比想像的遭……」
當伊希澤穿過水幕,毫無顧忌的踏過水潭發出了響亮的啪搭聲,洞穴的回音使其更為明顯,對話的語尾結束的有些不確定,似乎是察覺到了有人正在靠近。
除去了主帳篷與醫療站,能夠讓方斯坦與席夫安靜交談的地方,如同伊希澤想的那樣只剩下隱藏在瀑布後頭的山穴了,伊希澤並不認為方斯坦或席夫會有什麼需要瞞著其他人,所以他也沒有刻意隱藏自己靠近的意圖,大步的跨過了高於水面的石路,來到了停放馬車的廣場。
十輛馬車整齊地羅列在旁,對比數十隻馬匹自在的閒步於周圍,而方斯坦雙手抱胸放鬆地輕靠在其中一輛馬車邊上,與席夫同時望向伊希澤的方向,伊希澤向兩人揮了揮他安然無恙的右手,方斯坦也對緩步朝他倆走來的伊希澤點頭示意。
「傷還好嗎?」
伊希澤進到三人都可以用舒適的音調跟彼此對話的範圍後便停下身來,開口詢問道。
「不太礙事,大不了老命一條。」
方斯坦伸展著身子想表示自己沒事,一旁的席夫不太滿意地往腳邊淬了一口,方斯坦迎上了伊希澤的目光,聳聳肩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隊裡有些傢伙大概對糧食不太滿意。」
「所以這就是他們去招惹森獸的原因?」席夫深鎖著眉間搖了搖頭,「在你精通獵戶的絕活之前,洛伊罕的阿貝提斯要比什麼霍哈倫凶狠多了。」
「犄角鹿嗎,我想這應該算不上什麼大問題。」
方斯坦依然面帶微笑看著伊希澤,後者並沒有對此多做表示,僅是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至於西薩德的領域這點我們想得有點簡單了,霍哈倫察覺到異狀也是不會對闖進森林有所顧忌的。」
「我並不覺得僅僅是解決了一頭西薩德就應該對森林放鬆警戒。」
「有些人可不這麼認為,」伊希澤搖了搖頭,「甚至已經有出現懷疑你們的聲音了喔。」
方斯坦此時才收起了笑容換上了嚴肅的神情。
「之後不確定,但現在我跟這隻隊伍的羈絆可還沒有深到已經讓我願意一肩扛起『故土遠征隊』的性命與成敗,如果他們對於自己選擇了多麼危險的一條路毫無自覺了話,總是得要付出點代價的。」
「好險我還算有些自覺。」
「你倒是有點熟練過頭了。」
席夫默默地說道,方斯坦爽朗的笑了出聲,伊希澤對這個略帶揶揄的稱讚欣然接受,頷首報以微笑。
「你那邊的情況呢,地底洞窟?」
席夫開口詢問,顯然是打算接續剛剛被伊希澤的來訪所打斷的話題,方斯坦點點頭,吞了口水後開始敘述他們這趟前往地穴探勘的過程,從四人乾脆的解決了平原上的霍哈倫,對地穴的出入口監視了一段時間後,如何偷偷摸進地底洞窟,抵達地下圓廳後與整群的霍哈倫進行了交戰,並在負傷後找到隱密的藏身處躲避可能的追兵。
「目前這樣聽起來,你們只要避一避,應該就能順利脫身了吧?」
伊希澤在方斯坦稍作停頓的空隙發問,意有所指的比了比自己的左腹。
「那是一個幾乎只存在於謠傳之中的生物,」方斯坦吞了口水,「源自一支在大逃亡中受盡折磨的部隊裡殘存的少數幾名成員,有別於平常時不時就會碰上群聚的霍哈倫如同捕食般朝我們撲來,他們曾遇到一支由更多駭人的半身惡魔組織而成、訓練有素的野獸軍團,霍哈倫間懂得互相配合,而不是純粹為了殺戮前仆後繼。
而根據他們的描述,統領著這支軍隊的,是一頭接近兩個人高、全身布滿毛髮的怪物,會張著利齒大口發出震懾人心魂的高頻嘶吼,這是唯二能從目擊者口中說出對其的完整敘述了。
研究員將它命名——『曼瑪瑟』,但目擊情報實在過少,他們也很難有效的統整資訊,剩下的就只能靠我們自己了。」
「所以你們是在離開地底洞窟的途中被這個『曼瑪瑟』突襲了嗎?」
方斯坦搖了搖頭。
「當時我正準備要和羅根換班,那傳聞中的嘶吼聲從下方的圓廳傳來,造成的共振讓整個石穴如同地震那般晃動,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連接我們藏身處與圓廳之間的過道應聲崩塌,當火石燈的亮光穿透過揚起的塵幕,『曼瑪瑟』向我們顯露了它的面目。
過高的身形使它必須彎著腰,背部緊貼圓廳的上壁,前肢長得嚇人幾乎貼地,也有著四足動物一般彎曲的後肢,如同情報描述的那樣,全身覆蓋著鐵灰色的厚毛,外露的區塊僅有四肢的前端——狀貌握拳一般但僅有三趾,有著黑色的粗糙外皮——以及一小塊範圍狹長的面部,包括醒目的赤色鼻樑和一對澄黃色的圓瞳。
崩落的碎石終於停止,我們跟圓廳之間失去遮蔽,側身的曼瑪瑟緩緩將頭轉向這側,鼻孔下方附近的厚毛之中,兩支向前生長、朝上彎曲的米白色長牙筆直地指向我們。」
話音剛落,方斯坦止不住打了個寒顫。
「後續的情況我想也不難猜了,精疲力盡的我們也無心戀戰,羅根摔傷了腿,雅莉安為了掩護他被曼瑪瑟扔過來的碎石擊中腹部,但不知道為什麼,曼瑪瑟並沒有太執著於追擊我們,我扛著他們拼命往外跑,斯托雷昂在後方阻擋不斷湧來的霍哈倫,所幸逃離地穴之後跟上來的數量也減少許多,我們逃進森林後停下來做了簡單的應急,就連忙趕回來營地了。」
方斯坦在最後替他這趟地底洞窟探索任務作了結,神情顯得有些疲倦,三人也陷入了一陣的沉默。
伊希澤回想著方斯坦轉述的這些經歷,越是思考越覺得有些奇怪。
「有什麼不對勁嗎?」方斯坦似乎察覺到了伊希澤的面色有些凝重。
「我只是在想你們脫身的有些過於容易。」
伊希澤迎上方斯坦的視線,委婉地提出他的想法,席夫對此也表示贊同,默默的點了點頭,而方斯坦僅是聳聳肩,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也想不透為什麼曼瑪瑟這麼輕易的放過我們,但這也是我沒在第一次會議上就把它拉出來討論的原因,一來對比霍哈倫或者西薩德,我們對於曼瑪瑟的了解真的少之又少;二來,我並不認為會在這麼早期的時候就與曼瑪瑟有接觸。
顯然,我沒料準的事還挺多的。」
方斯坦最後默默的自我嘲諷了一句,伊希澤搖搖頭看向席夫,咧嘴笑了笑開口說道。
「畢竟,事情出乎我們的預料反而才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好了,該討論的也差不多了,該是時候面對最麻煩的部分了。」方斯坦從馬車上直起身子,向另外兩人點了點頭,於是三人便動身朝著瀑布外走去。
「該讓那些狀況外的傢伙好好看清楚自己選擇跳進多麼大的險境裡了。」
「是說,你那三個小徒兒表現得挺不錯的。」
「哼,你手好點了嗎?」
「動是大概能動了,就是還有點使不上力……」
半身的惡魔、隱匿行動的捕食者,就連原本不在預料內的威脅都一一浮現,恐懼的情緒在小部分人心中開始蔓延,但多數人還只掛念著王國告示對他們展示的利慾薰心,對早已身處死亡的邊緣絲毫不察。
至近尚未損失一員的故土遠征隊終將走上分崩離析,還是重新審視內部,就此重振旗鼓,為了復興「故土」寫下一個重要,且漂亮的開頭呢?
或許是大夥的休息已經足夠充分,昏暗的醫療站裡愈發嘈雜。
不確定自己睡了多久,但穆拉罕是在一陣騷動之後醒了過來的。
費歐側躺在隔壁床上背對著穆拉罕,少見的睡得很沉,費卡倚靠在費歐的床板邊盤坐在地上閉目養神。
雖說還算不上精神充沛,但醒過來後也難以再回到休眠的狀態了。
一段時間之前,芭芭菈與伊丹領著兩名男子進入醫療站,並直接在離出入口最近的床位停下腳步,但也已經引起了帳篷內眾多遠征隊成員的議論,穆拉罕便是在這個時候被吵醒的。
穆拉罕坐起身子觀察著騷亂的起因,很快就認出了其中一名跛著腳的寸頭男子正是為數不多與穆拉罕有過交流的遠征隊成員之一,羅根。
而穆拉罕很快的認定了,引起大家耳語的根本原因大概不是出在羅根身上,另一名跟羅根一起的男子裸著上身,在他壯碩的身體上,遍布著各種大大小小、看上去十分嚇人的傷痕,直到芭芭菈從深處的置物架上取來一件老舊的灰斗篷並讓男子披上,以及伊丹發出了一聲宏亮的咳嗽聲後,醫療站內的騷動才總算平息。
在那之後,所有人又再度回到原本的位置上,雖說大家的意識不再聚焦在嚴重負傷的兩人身上,穆拉罕仍能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的聲音。
作為禮貌,雖然好奇但穆拉罕也低下頭移開視線。
遠處的伊丹似乎注意到已經醒過來的穆拉罕,於是伊丹順手從架上抓了一綑白布、草漿與一袋清水,快步朝穆拉罕的方向走來,當穆拉罕注意到的時候,伊丹已經站在他的床腳邊了。
「醒了嗎?傷口會痛嗎?渴嗎?要喝水嗎?」
伊丹不由分說就把裝滿清水的皮囊塞到穆拉罕的手上,連番的一輪提問讓穆拉罕有些招架不住。
「啊,謝謝……」
穆拉罕轉開皮囊的開口,默默地喝了一口水,然後動了動他的左腳,並沒有感受到太多的不適感,可見稀白草漿舒緩疼痛的效果仍在傷口上有效的作用著。
「應該還不用換藥,我還能感覺到藥膏。」穆拉罕意識到伊丹還站在床邊,連忙開口說道。
「好,千萬別客氣,你們帶回來的藥草比其他人加起來還要多兩倍。」伊丹點了點頭,看著穆拉罕又倒了一點清水進入口中。
「方斯坦他們狀況還好嗎?」眼看伊丹轉身準備離開,穆拉罕急忙嚥下清水。
「頭兒嗎?」伊丹回過身來,有些意外的看著穆拉罕,「身體狀況是不太理想啦,一個腳受傷、兩個全身刀傷瘀青,還有一個重傷昏迷,梅姨還在努力急救。」
「重傷昏迷嗎?」穆拉罕有些不可置信的問道。
「說是腹部被鈍器重擊,到底是什麼怪物可以光靠扔出石塊就在人的身上留下一個拳頭大的窟窿,想想就可怕。」伊丹一邊說還一邊打了個哆嗦,搖搖頭不再理會穆拉罕,逕自走開。
穆拉罕環顧了醫療站一圈,稍微清點了一下人數,基本上採集隊的二十人都聚集在這個帳篷內了,三四人為群體的聚在一塊,有些仍在閉目養神,而有些已經醒過來的相互攀談著,神色輕鬆。
最後穆拉罕還是忍不住將視線停留在羅根與那名壯漢身上。
壯漢並沒有乖乖躺著休息,而是坐在床沿活動著身體,看起來像個沒事的人似的,狀態甚至看起來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還要好;羅根就比較認份的在病床上躺平休養,但在羅根躺下前穆拉罕匆匆一瞥,他臉上的神情並不怎麼好,有些疲倦,而且也不像之前穆拉罕遇到他時那般從容自若。
一時間,一股涼意向穆拉罕襲來。
穆拉罕感覺自己從清晨那場惡劣的交戰中所產生的一點點興奮感,以及得知自己又從一個絕望的黑夜存活下來的安心感,正在從他的身上一點一滴流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強烈的徬徨與恐懼。
但相較於這幾天以來,因存在著過多的未知與不確定油然而生的不安,那些無形的恐懼此時已經化作真實的存在,活生生的出現在穆拉罕面前了,在他好不容易有些放鬆的瞬間,粗製的石矛穿過自己胸膛的畫面又會再度閃過他的腦海,森林中晃動的野獸黑影舞動著兵刃不斷朝他逼近,難以甩脫的壓迫感使他即便身在安全的營地裡,也必須時刻全神貫注地警戒著周圍。
剛剛吞下兩口水才好不容易舒緩,穆拉罕又再感覺到一陣口乾舌燥。
「你睡醒啦?」
費卡含糊不清的聲音從一旁傳來,穆拉罕回過神來轉頭看向兩兄弟的方向,仍舊坐在地上的費卡用力地伸著懶腰,一邊還打著呵欠,剛睡醒的費歐也坐起身來面向穆拉罕,一手搓揉著背頸,一手順著睡亂的頭髮。
「如何,都有好好休息到嗎?」穆拉罕沙啞著嗓子問道。
「一點都沒有,坐著睡覺好累喔。」
「一開始就叫你去找張床睡了,自己不要怪誰……」
雖說不是毫髮無傷,但至少都還活得好好的,當這個念頭出現在他的腦中,穆拉罕瞬間變得安心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