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要走一趟台南的契機並不很愉快。那一陣子處於苦悶的狀態,空氣中彷彿瀰漫著告別的氛圍。可能是感受到逐漸變冷的空氣,可能是發現人們對我遣詞用字的改變,也有可能是綜合這些生活小事所形成的直覺。
無法解釋,可就是這麼覺得。
越是割捨不了的人、事、物,就越常如此。
一個人擅自做好被離開的準備。
身體裡好像有另一個自己在掙扎,他如是獻策:不如出去走走,曬曬太陽。於是我聯絡了幾個在台南的故人,讓他們知道我打算不久之後到全糖城市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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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能夠和她見面,取消原訂計畫改搭高鐵作為交通工具,好讓我能夠在她教課的空檔中抵達。在整天的課程裡面擠出一個小時的時間,對她來說這天是「剛好比較有空」,否則哪有見面的可能。她打開手機,讓我瞥了一眼她的行程表,滿滿的紅字把幾乎把能塞的時間全都塞滿。事實上我到台南之後還等了她一個小時,因為她從早上七點半開始就要教課,而我被安排在她課與課之間的縫隙中。
她走到我面前坐下,雖然是大熱天,仍穿著長袖外套。看起來和以往一樣瘦。露出額頭的髮型讓我發現她的皮膚狀況很不錯,跟我們剛認識時的十來歲差不了多少。忙碌跟健康似乎很少能搭的上邊,但我明白這就是她的生活方式──把行程表塞滿。無與倫比的踏實感能夠幫助她在忙碌中不被工作給消耗,保持自在。
點兩杯飲料,聊她工作時遇到的事,龜毛的家長還有小氣的音樂教室老闆。她說刻意開一間自己的音樂教室,其實收的學生並不多,短時間內也不打算花更多心思經營。此舉更多是為了掛布條故作競爭姿態,好讓她以前的老闆看到那斗大的招牌布條能為之氣結。
我不免要覺得她有些幼稚,但又覺得這沒關係。朋友之間沒那麼多事情有關係。她並未對她人的展露出的自私氣得咬牙切齒,更多是嶄露出一個驕傲的俠女姿態。隱晦卻高調的告訴對方:「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後來又聊到她的相親經驗,早在數年前就告訴我,想在三十歲前生小孩的願望似乎已經放棄了一半。「我又不是不會賺錢,我不需要選只有錢的對象啊。」她說。學生的家長介紹她就答應,見面被請客,就再約一次請回去。她不愛欠人人情,也不介意多認識幾個人,處理異性關係時落落大方。
對於能夠讓她有些心動的男人,「走路時會讓我走在安全的那一側」、「情人節送我花耶」,這些事情既簡單又老套,我忍不住要吐槽。吐槽完之後問,那麼,那些人呢?妳怎麼仍然單身?
沒有聯絡了。沒有任何理由突然就沒聯絡了。她說。也不見她臉上有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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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老友和新朋友見面,接下來的行程都和幫主和蘆卡一起。原本預計的行程是幫主先載我到餐廳去,而蘆卡隨後即至。不料到了現場才知道該餐廳當天根本未營業。他讓我先躲到附近民房的陰影下,自己則忙著打電話給蘆卡。我問他是不是躲到陰涼處打會好一些,他表示不用,又重新撥打了一次電話,如此反覆幾次才接通。
幫主和蘆卡講話的語氣半是鬥嘴半是安撫,除此之外還傳達了明確的指令,告訴她更改後的餐廳位置。我則是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心想,他是不是寧可自己頂著烈日,搶下把車子移到陰影處那一段微小的時間,就深怕蘆卡漏接電話,和我們一樣曝曬在烈日之下白跑一趟。
到了餐廳落座之後,蘆卡送了我兩個禮物。一個是杯身上有「油」字樣的玻璃杯,另一個則是一副墨鏡。玻璃杯的意趣來自於我的另一個網路暱稱,而墨鏡則是因為我曾笑罵:蘆卡老是在我面前秀恩愛,需得送我一副墨鏡作為賠禮。原本只是揶揄,沒想到順口開的玩笑竟然成真。我戴上眼鏡拍了張照,又想起剛剛幫主急著打電話的反應,覺得這時收下禮物確實合理。
餐敘中我隨口聊到今日住宿出了些意外,原本已經訂好的網咖包廂竟搞錯了上午與下午,只得狼狽地取消訂位。向住在台南的親戚求助,又得到對方剛好出遊的消息。蘆卡見狀便提議可以借住她們家,我喜出望外,欣然答應。
他們也沒有討論,自然而然地決定讓蘆卡先回去整理房間,而幫主帶我先到處晃。走了一趟原本預計要吃的臭豆腐之後,仍有大把時間,他便帶我到他推薦的飲料點去買飲料。我注意到他幫蘆卡點的飲料竟和我點的飲料不謀而合,便問他:「蘆卡也喜歡喝蜜香奶茶嗎?」
「蜜香?」他露出疑惑的表情,查看了飲料杯。「哎呀,糟糕點錯了,她應該是喜歡麥香才對。」他調皮地眨了眨眼睛。「這樣會過關嗎?」我笑問,他答:「會啦會啦。」似乎很有把握。才正這麼覺得,他又補了自己一句:「如果不過就算了,哈哈。」事後幫主確實也被蘆卡念了一下。她念完幫主,轉過頭:「抱歉一直讓你看到我們在吵架。」雖然她這麼說,我卻完全沒感覺到她語氣中有一絲絲埋怨,聽起來更像是在鬥嘴,便回答:「我只覺得你們一直在放閃。」
兩人舌戰交鋒一輪之後,領著我到了二樓。幫主回到房間被床黏住,放心的把接下來的事交給蘆卡。從蘆卡開始整理房間到現在已過了數個小時,她帶我到客房時環境已經相當乾淨整潔,但她仍然很在意家中是否有任何一點跟不整齊相關的元素。在這之中,蘆卡尤其在意他們的房間,彷彿那是什麼可怕的蠻荒之地。一但我走到房門附近,她會說「啊!不要看!」然後匆匆跑過來,先用肉身擋住視線,再背對著房間把把門關上。
到了夜晚,按照計畫由幫主和蘆卡帶我去酒吧。由於自己幾乎屬於沾酒就醉的類型,之前一直沒有想過要去這種類型的店消費。推開門進去,裡面的空間不算大,冷氣非常冷。由於是沒有酒單的店,酒保拿著手寫板走過來,蹲在地上向我們詢問想喝什麼樣的調酒。詢問的項目包含想要酒味重還是輕、甜味或者酸味、水果或者青草的味道等等。
三杯酒送上來,暖色的光源讓飲料看起來帶著朦朧美。我的酒泡沫均勻綿密,喝下去時有淡淡的酒味和微甜的香氣。啜飲一小口,酒精微微的麻刺感順著舌頭被送到胃袋裡,很快就不再覺得空調太冷了。在此之前我從未知曉調酒能夠如此順口,連我這個不太能夠喝酒的人都能夠發自內心喜愛。
在這之後我開始有點酒精過敏,鼻子的氣孔被堵起來。我們三人坐在一張很小的桌子上,彼此靠得很近。交換品酒,品嘗每一杯酒不同的味道。酒精的作用下感覺身體飄飄然,腳下好像踩著浮動的雲朵。
一杯結束之後,我們坐車到下一個酒吧再點一杯。第二間酒吧的的風格和第一間完全不同,相較之下活潑許多,我們得以在食物和飲品中暢談。老闆的音樂品味獨到,我在舉杯時會忍不住停下來仔細傾聽旋律的情感在空氣中舒張。
「思啊~想啊~起~」歌者嗓音滄桑,編曲配器中竟然有鈸的音色。我仔細聽著他的嗓音像棉線一樣被拉長,放大到看見線身粗糙的紋理。鈸的聲音一滴一滴滴落水中,形成漣漪復又淡去。思啊、想啊、起。聽他唱著,我得以什麼都不想。只是讓音樂在身體裡面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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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八點,眾人準時出現,魚貫進入包廂。前幾分鐘根本沒有人點歌,大家都在吃早餐。一票人昨天幾乎都沒有睡好,昨天睡了五個小時的我已經是在場頂標。他們半睜著死魚眼指著我笑罵:「全場就你一個人活蹦亂跳」。我只是笑,也沒有做出什麼反應。
這次唱歌我刻意只約比較熟的幾個人,因此也沒有要維持現場氣氛的壓力,就只是做自己的事、唱自己想唱的歌,眾人也還算自在。如果是不夠熟的朋友,難免會有一種「務必得讓這次見面顯得很圓滿」的壓力,但和他們出來我得以不去考慮這些。
三個小時過後離開包廂。我們互相道別,回家的回家,上班的上班。之後羊載我去車站,第一次坐上檔車的後座,不免有些手忙腳亂,感覺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從車上摔下去。
臨別時仍感覺到他有些疲憊,不只是因為昨晚沒睡飽,感覺也有些心事。但他反而睜著疲憊的雙眼,拍拍我的肩膀說:「加油。」最後和我道別。我不知道是他看出我無助的部分,還是他想說給自己聽,或者兩者都是。突然覺得很感動,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只是微笑著朝他揮揮手。
今天之後又會回到以往的生活。什麼都不會改變。我也是,他們也是。我背著背包走在成功大學校區裡,走到那間我熟悉的星巴克。三樓的窗戶外面可以看見深綠色、生意盎然的行道樹。
那麼多年前我就曾在這裡,現在我也還在這裡。陪伴在我身邊的人有些換過,有些沒有。我害怕失去也害怕得到,可是躲不掉。還是會忍不住想要依賴,還是會突然想把自己藏起來。
從這個位置看出去,那棵樹和多年前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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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回北部之後我想起另一位也喜歡喝酒的台南朋友。她說她也很喜歡那天我們造訪的店。我為此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