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寄生獸

隔著螢幕，我們看。在安全距離外模擬一段關係的永恆，郎才女貌。裹著毛毯，窩在沙發上，側躺或癱坐，見證一段完美感情真實存在，舒適的環境讓自己相信已經存在的東西同時也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什麼都沒有獲得，獲得的是可以獲得一段完美感情的可能性，名曰希望。

感情畢竟是很私人的事情。妳那個朋友為了劈腿的渣男苦苦哀求，始終在備胎跟備胎的競爭者當中搖擺不定。妳們小酌幾杯，醺醺的一起罵了對方幾句，同仇敵愾，以笑代淚。搖搖晃晃回家，隔天又聽到電話中鼻腔滿潮的聲音。妳說放下吧，話筒裡一陣暴雨。

雨後時晴，掛下話筒後，披頭散髮，摸了摸被陽光曬著的被單，指尖有柔軟的溫暖。妳突然明白自己無力改變她人的天氣，從此再也不接她的電話。妳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有腦袋都知道要避開的地雷對象，唯獨她，妳知心的她，始終緊握不放。

相信事情很簡單總是比較簡單。感到安逸對感情來說是多麼可怕的事，經營是戰戰兢兢、壓低重心跟身段的鋼索遊戲。所謂珍貴其實是把對方放在天平上掂量：這一端是妳，那一端是失去妳。

但我們已經走過荊棘坎坷，走過彼此的差異甚至愛情的墳墓，關係至臻完美。所有社群網站上都是我們甜蜜的笑容，我們對著鏡頭笑，對方看不看的到好像沒那麼重要了，但是請確保大眾看的到。我們以他們的信仰維生。

「我們已經是神仙眷侶了。妳看，全世界都說，我們此生永不分離。」

有沒有可能，當其中一方這麼想——那就是一個危機的訊號。感覺不到危險的感情，都會開始朝忽略傾斜。慢慢地聽不見對方的聲音，因為跟失去已經不等重。無限的生命沒有價值，不會死去的感情，是否，正代表感情已然死去。

我用欽羨的眼神供養妳，但請妳成為我世界中的一部分，扮演質量守恆的愛情。當一段感情不再私人，她他牠突然都能夠懂你們，你們愛成了個大眾服務，聽起來倒像是聯姻。一男一女充作積木拼出和平，和平需要一些鮮血活肉的祭品。

紅衫帝王說：王領之內再無窮人。剛剛被趕出市區的失業青年用力摑了自己一巴掌：「您看我這餐餐都吃太多，瞧我這臉腫得嘿！」螢光幕前的你說：他們就是完美的愛情。神仙眷侶的他和她在爭吵時重重甩門：「出了門就不要愁眉苦臉，你也不想想看別人會怎麼想！」

那一刻，才發現「別人」已經擴散，「我們」再無一席之地。眾人的眼光原來是用掌聲綑綁你的寄生獸，突然就面臨背叛自己或背叛眾人的選擇。人若被供養，只能用自由換；自由若無法割捨，就只能讓腳掌貼著地面，踩著割裂的愛情前進。

你說，哎呀，流血了，泊泊流出鮮紅色的生命。低頭你牽著的那個孩子正哭泣著，脹紅著臉淚流滿面。你問他怎麼了，他指著你的傷口說，好痛。

人是有資格懦弱的，對應的代價是，後果無人可以代替承擔。相信的愛情破滅之後，只要再找到下一個寄生的宿主就好了，又一個俊朗的他，下一個娉婷的她。然而眼淚總洗不清疑惑，自己的感情觸礁時，只能傻傻地問天：為什麼他們可以，我的感情就不行？

那被寄生的人們呢？我們真的不是加害者嗎？那他們又不是願者上鉤嗎？只要其中一方查覺到不太對勁，是不是悲劇就不至於連鎖？

然而，只不過是悲劇而已，人類早就習慣了。悟與不悟與我凡夫俗子的喜怒哀樂毫無關聯。在冬天只剩兩個月、沒有口罩就無法出門的時代生存。渺小的我們，可能還是會期待、羨慕、幻想一段超凡脫俗的愛情。

真的只是小小小小的奢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