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女孩,她在自家廚房中,捂著胸口、面容扭曲,痛苦逼著她毫無道理的在原地直打轉。
她感覺心口裂了開來、一條苦難的裂口,源源不絕的痛苦溢出,把她的身子染得漆黑。她淚流滿面,摸索著拿起一把刀,那一把美麗的銀刀,因為過於沉重,幾乎沒在使用,但她一直默默迷戀著它的美麗。
「美麗的東西啊、帶我離開、帶我遠離醜惡的自己。」她在絕望中祈禱著、並用力把刀刃刺入了胸前的缺口。她驚訝的倒抽一口氣,她本以為下次睜眼會身在黃泉,但她仍然待在自家廚房中,並且,那狠狠折磨著她的痛苦,竟完全消失無蹤。
之後是一段平靜的日子,她像個平常女孩一樣生活,還交到一個戀人,幾年後戀人向她求婚,她十分快樂,但仍有幾分疑慮,於是去見了母親。
「媽媽、我要結婚了!」
「啊!太好了!親愛的。」
「媽媽、我有件事要告訴妳。」
說完、女孩解開衣襟,讓母親看了胸前露出的刀柄。
「天啊!妳做了什麼?我的女兒呀!」母親驚叫著,接著不等女兒開口就迅速的伸手拔掉了那把刀。
一瞬間,所有痛苦回到女孩身上,她倒在地上痛苦的尖叫、打滾,哭喊著:「媽!媽!我的刀!我的刀!」
她的慘狀可令人間驚恐,但她的母親手中死死攥著那把刀,就是不肯鬆手。那女孩悽慘的哀嚎與哭叫從午後持續到黎明,當晨光落入寂靜的房屋內,照亮的並不是幸福的待嫁新娘,而是面目扭曲的冰冷遺體。
葬禮過後,身穿喪服的母親沒有回家,而是在路上遊蕩著,悲傷讓她忘了疲憊,她整整走了十天十夜,才被一條河停下腳步。岸邊有一個撐船的少年,她上了船才發現那不是少年,而是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人,頂著削短的髮型、穿著破舊的、少年般的衣物。
對方臉上的疲憊與沉靜不知為何令她感到無比親近,她不知不覺的開始向她訴說:「親愛的姐妹,請允許我這樣叫妳,我是個罪人、我是個失職的母親,我沒能拯救我的女兒、我沒能注意到她發生了多可怕的事,我嘗試幫助她,卻反而加速了她的離去,啊!我究竟該怎麼辦!」
撐船人用那深邃的眼望著她,悲苦淹沒了她美麗的眼眸:「啊、我的姐妹,請原諒我這麼叫妳,妳選擇我的船是有原因的,我與妳擁有同樣的罪惡啊!」
說完,撐船人的雙手止不住的顫抖起來,喪服女不顧船身顛簸、衝上前握住她的手,兩個母親相對哭泣。一會後撐船人開口了:「我曾有一個兒子,他是那麼的美麗與高傲,彷彿他不屬於這個塵世。他無法容忍這個凡世,他從未愛過包括我在內的任何俗人,我害怕他,他也明白,他的眼神說明了一切,他看著我,彷彿是在望著一尊沒有生命的木像,我的面容在他看來肯定既滑稽又扭曲。他的愛只獻給超脫塵世的美麗之物,我很害怕,他正要重蹈我的覆轍,而他跟我不同、他不會回頭也不會反悔,屆時他會成為多可怕的怪物啊!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回過神來,他已死在我的斧下…而我…卻說不清自己是否為此後悔。」
聽完,喪服女驚跳起來,船身一陣搖擺,而她喊著:「天啊!多可怕啊!我竟和一個因忌妒而弒子的女人在一條船上!」
「別害怕我,我的姐妹,我們只有彼此,我們同為殺子逃家的母親啊。」
「我沒有逃!我只是因為悲傷而迷失了方向,我不像妳,我沒有砍殺女兒!我沒有犯罪!」
「如果妳沒有罪,為何要將那把兇刀藏在懷中?為何坦言孩子的死卻不坦白那把刀?為何說出自己的無能,卻不談論她的痛苦?」
「妳是個可怕的人、妳什麼都不知道!我只能這麼做,我的女兒、她就要出嫁了,她的胸口不能插著一把刀!太可怕了!沒有一個母親應該忍受…她是我的寶貝!我心頭的一塊肉!她的胸前不能插著一把刀!」
「我的兒子,他純潔的出生、純潔的死去,我奪走他的罪惡,他的靈魂潔白輕盈如天使的羽毛,他一直都超出了他應有的那樣美麗。」
「啊啊!多可怕的謬論。」
「我的兒子,直到死前仍沉醉於愛欲,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母親與死期的到來,他死後的臉上仍殘留著笑意。而妳的女兒,難道她不是徹夜痛苦的掙扎、哭喊著母親,在無盡的折磨中、眼睜睜看著死神緩緩走近嗎?她最後的面容是什麼模樣?我的姐妹,我們正在一條遠離世俗倫理的船上,我們的行為同稱殘忍,但我們之中,誰更殘酷?我不是想脫罪,更不是想指責妳,我只是想要一句真誠的話語,來自同罪的妳的實誠的感受,告訴我、告訴我、不論那是多大的罪惡、哪怕要我賠上這條命!我只能向妳請求啊!我的姐妹!」
喪服女面如死灰,緊緊握著那把銀刀,她應該要指責眼前這個厚顏無恥的女人,她想要狠狠辱罵她,說她配不上誠實的話語。但望著撐船人的面孔,喪服女感覺胸口一陣堵塞,真誠,真實,真相,這把刀好幾年前就丟了,撐船人揮下了刀,喪服女拔出了刀,她的兒子無知的逝去,她的女兒痛苦的死去。如果刀不落下,那男孩仍會活著,那如果刀不拔出,那女孩又會如何?但一個母親難道不是別無選擇嗎?除了沒能早點發現,作為母親還能對什麼感到後悔?一個母親別無選擇,當孩子向她展露刀柄時,她當然不可能有別的選擇。
她感覺身體漸漸變沉,感覺從心口開始,一點一點的、直到全身都變為石頭。完全化為頑石的軀體並不沉重,因為石頭並不像生物,會疲憊、沉睡,反而有種令人不快又不解的輕盈感。風吹過,她發現嘴部有個細縫,話語從中傾瀉而出…「…我只能這麼做、我無法忍受、她不可以、不該…任何母親都不應忍受、她是我的寶貝、我的一切、我的女兒…」
撐船人坐在喪服女對面,手中的船撐早已丟失,兩個母親坐在船上,撐船人默默等待,喪服女低聲呢喃,為了她們那無法後悔的選擇,在霧氣瀰漫的河道裡,近乎永久般的漂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