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5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一夜的風吹雨打過後,泉州城重新迎來陽光滿照的一天。便在這遠芳酒樓裏,跑堂的小廝們正在閒談,開工前廚房照例端出三大盤用前日剩菜快炒的當成酒樓夥計們的早飯配菜,廚房的學徒剛把菜放定桌上,眾人方要一轟而上喧鬧搶菜時,驀地裡右臉頰貼著黑底紅心,正宗天津狗皮膏藥的李掌櫃跺了進來,劈頭喝道:『你們這些成天光吃飯拉屎不做事的死懶骨頭鬧個什麼勁呀?』 這一叫眾人登時靜了下來, 李掌櫃顯然對自己的權威立馬受到一每人的注目還算滿意,伸手按了按膏藥翹起的邊,便施施然走了開去,一干人目送掌櫃施施然的走了遠些後,轟的一聲又搶起菜來了。
這一夥小廝當中為首的是一名為李澗的黑臉少年,他剛將搶到半條的雞腿咬到口中,糊著聲音對另一個名叫曾壽賢的少年說道:『阿賢,真有你的,這一次我們沒回嘴一下李掌櫃的,他反倒沒說些什麼。』曾壽賢扒進一大口飯,舌頭靈巧的把飯堆到嘴右邊後說道:『嘿,早跟你們說過,凡事不見得要正面對幹,沒包子給擋道惡狗,就只好犧牲拖鞋了,總得給它個什麼東西咬一下。』跟著一看沒人搭腔,所有人都在瞪眼死命的把搶到碗中的菜扒進嘴裡時,阿賢一慌,也跟著埋頭苦幹,一呼兒後大夥兒已經在加熱水到碗裡喝油花後順便洗碗後,警報才算解除。這時李澗才兩眼一鬆說:『這李掌櫃的在咱們遠芳樓說是威風,可要遇到了對街的睬華樓廖掌櫃的可矮了人家一大截呢?』一個剛入夥的傻小子馬上湊趣的問:『何解?』這剛一說完,頭上立馬長了兩個爆栗,轉頭一瞧,便見到阿賢陰陰的笑道:『你小子是那根蔥,搶啥?』阿賢一轉身便對李澗做出一個最陽光燦爛的笑容:『老大,何解?』李澗嘆道:『這就是人比人氣死人的地方了。』
原來這廖掌櫃的腦筋轉得是十足地快,遠芳跟睬華兩家酒樓本就是長年的競爭者,遠芳樓的王大廚子燒得一手好菜,睬華樓原本不是對手,但廖掌櫃的硬是遠從暹羅招來了一團人,裡面廚子/妹子/按摩師/馴象師一應俱全,這一下轟動了整個泉州城,達官貴人跟富得流油的海商無不砸下大筆銀子來嘗鮮,大象當然是個噱頭,重點聽說這些暹羅妹子不只按摩的功夫大是不同,而且溫柔婉約,按摩後招數繁複,啥花招都可以玩啥都敢玩。跟本地的漢人姑娘動輒拿蹺,隔三差四還要花錢的大爺侍候,截然兩種待遇。這十來天號稱全象艷宴的西洋(暹羅地屬西洋)玩意兒已經成為泉州的社交顯學!
李大掌櫃的八字晃步走遠,優雅轉了一個角落後,整個人肩膀跟臉便垮了下來,邊唉聲嘆氣邊托步走回自己的小間,這十來天的生意可不是一般的差,是非常非常的差,到月底都這德性的話,東家非得把自己給炒了。不行,老子非得出個對策。咪上雙小眼滴溜溜數轉,扯起破嗓子大吼道:『李澗/阿賢,你們兩個給老子死進來!』
李澗此時心情不算特好,而且通常在李掌櫃的瞇瞇笑的時候,就是有人要倒楣的前兆,現在不妙的是李掌櫃的那雙細小的鼠眼是上上下下瞄著自己跟阿賢,大大的不是太妙。突然阿賢開始大大的咳嗽了好幾聲,諂媚的道:『掌櫃的,您有啥要交辦的,咱們李哥可從來沒說過一個不字,真真正正男子漢大丈夫,應甚麼事那是成甚麼事。不像阿賢我身子骨弱,這不,風才刮了兩天,就咳成...唉呦!』砰的ㄧ聲,李澗已經忍不住側踢一腳將阿賢踹飛了出去,他回過身來道:『掌櫃的,您佬有啥要吩咐的就說唄。』李掌櫃的也不去管阿賢滾到那邊兒去了,不鹹不淡的說道:『又不是讓你們去殺人放火,慌個甚麼勁啊!再說了,你們這兩個死小子,當年要不是念在你們家太爺在世時是咱們遠親,為族人當了糧長(注一)把你們家搞得家破人亡時,那誰敢讓你們這兩個倒楣兔崽子沾上一絲一毫的邊呀?』李澗默然。李掌櫃的看看這氛圍合適了,動之以情的續說:『你也知道最近酒樓狀況不好,急切間咱們也弄不出個像樣的大噱頭,想那睬華樓不過就是靠了那些暹羅人跟大象,你想想那大象上街時如果有人可以讓牠們亂上一亂,讓姓廖的這記全象艷宴那勢頭緩了下來,咱不就有轉機了,你說是吧?』
注一:糧長制,是明代田賦制度中一個重要而突出的部分。洪武四年(1371年)初行于江浙一帶,每納糧一萬石或數千石的地區劃分為一區,每區設糧長一名,負責將該納之夏秋糧米輸運至指定的官倉,民間任職糧長而導致家破人亡的所在多有。有興趣者可參看"明代的科舉家族"一書,頁36:鏡川楊氏的敗落。大陸中華書局出版,錢茂偉著。
李澗還沒答話,這時阿賢哼哼嘰嘰的走了回來,插話進來接道:『掌櫃的,我道是啥天大的難題呢? 這咱兄弟幫你辦了,不過呢,嘿嘿嘿!』李掌櫃的斜眼道:『你這兔崽子,又想撈點好處?』阿賢道:『這皇帝都不差餓兵了,您說是唄!』李掌櫃知道不放點血是不行的,極為不捨的掏出一張一貫的大明通寶,說:『悠著點用啊!』阿賢一把抓過,拉著李澗就往外奔了出去,邊跑邊嚷著說:『咱李哥肯定給您辦成!沒問題!』
這全象艷宴的噱頭便是在這三頭幾幾乎有三人高的成年大象身上了,首先呢是每頭大象上有個象奴,象奴是選好少年男童跟仔象配對了,從小一起長大,故彼此間是極為孰悉的,三頭大象從東門口入城,敲鑼打鼓的將當晚的客人在一個特別搭成的高台上迎上大象背上的木樓,這在暹羅本國是貴族才有的待遇。每位客人身旁都配上位暹羅女子,這些遠道而來的妹子自然是千中選萬裡挑的,個個是眼睛水靈水靈,皮膚白嫩的上等貨色,這一路高高在上,聽著暹女軟軟的說著簡單的漢語,纖手剝橙就口,路旁眾人投以欽羨無比的眼光,較之單是在閣樓密室中享受,那別是另外一番風趣呀!
這廂李澗邊跑邊低聲道:『阿賢,你又搞甚麼鬼?』曾壽賢悶著不答,一反嬉皮笑臉的樣子直到跑到後院大槐樹下才停下來,阿賢隨手折下一跟樹枝,轉頭看著李澗道:『大哥,咱們在這遠芳樓還打算待上多久?』李澗側著頭好奇的看著對方,狐疑道:『我剛剛一記彈腿把你腦子踢壞了嗎?還是你早上沒吃飽,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阿賢微慍道:『大哥,咱們上次去瞧暹羅船時說的話你還記得吧?』李澗眼睛一亮:『哈,你是說像那些行船的人客說的一樣,海船一搭,乘風破浪,遠遊天外?』阿賢:『我以為你忘了呢?』李澗回說:『那如何忘的了,那一日為了央求走船的客人多說點,還偷偷的自酒窖偷了壺金華酒,還好掌櫃的也沒發現過!』阿賢一擊掌道:『這不就是了,現下生活被看得如此之緊,想出城到那個地方走走還要求爺爺告奶奶的去買路引。那客人不是說了,到暹羅的船票要不了半貫,咱們幫李掌櫃的搞定這大象的事,這一貫文不就夠咱們去趟暹羅去探探運氣,總比你這幾年隔三差四的晚上去南大街武館偷師甚麼連城長拳要好得多?』李澗橫眼看著阿賢說:『剛挨了記彈腿還不長記性吶!要不是你太瘦乾巴巴的,每次跟睬華樓那幫人幹架,總是躲在後面派不上用場,我那裡需要每天去餵蚊子偷師呀!廢話別多說了,那些大象長得兩三人高,皮粗肉厚的,要怎麼弄?』阿賢壞壞的陰笑道:『這山人自有妙計!』
客人陸陸續續到來,兩人也馬上被喊去樓上樓下的飛奔幫忙,李掌櫃交代的事先拋在一邊。三年來一模一樣的一天又隨著過往商販公人的進進出出過去,晚上搶過飯食後累得在後園的柴房角落的硬木床上躺下,李澗立馬呼呼大睡起來。話說這阿賢雖然白天看來陽光燦爛,鬼主意多多,但到了晚上卻又翻來覆去睡不著,此時卻又想起衙門公差到家中抓人東抄西翻的那天,不禁捲起小小的身軀,眼淚不停的滑落,這一流了開來,跟著便低聲啜泣起來。李澗睡到一半夢見大水淹過堤防,自己被洪水淹沒過頂,大叫一聲醒了過來,一看上衣果然溼答答的,阿賢卻是捲在自己胸前低哭不已,不由得嘟囊一聲,你這又是哭那樁呀! 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了,阿賢一聽,益發不可收拾的哭將起來,李澗不耐,破被一矇頭轉身繼續睡去,阿賢見不是事,只好收起眼淚,收緊身軀貼近李澗,渾渾噩噩間跟著也昏昏睡去。
隔天一早起,兩人又生龍活虎起來,一前一後的衝到李掌櫃跟前,擠眉弄眼的告了假,出門張羅事物去著。當日下午李澗跟阿賢兩人背上提了個包,趁城門關之前,就鬼鬼祟祟的出了南門。阿賢事先已經搞清楚大概的方位,在城外不遠處,兩人攀上附近一棵大樹,遠遠望著暹人的姑娘、廚子跟頭人住在個宅子裡,有的聊天,有的進出忙著。暹人上下關係相當講究,一般的禮節是雙掌合十致意,對平輩是雙掌在胸前,對上輩則是貼鼻尖,對下則擺在腹前即可,到額頂的話那就是對高位貴人了。李澗雙眼往外移去,找的當然是這次的目標。宅子外面有個新搭的木架棚子,大象們便在此處吃草休息著。照看大象的象奴們就在棚子旁嬉鬧,片刻不離這些龐然巨獸。阿賢從包中掏出兩罎老酒,嘻嘻一笑道:『便宜這些蠻人了!』李澗還來不及說甚麼,只見阿賢快步走到象奴身旁比手畫腳搞了半天,象奴們起初一直搖手,後來阿賢拿出一瓶老酒,很快的就從搖手到搭著阿賢的肩膀,過了一會兒李澗目瞪口呆的看著阿賢坐在象背上得意洋洋的繞著李澗蹲著的大樹上繞了一圈又回去象棚。只見跨在大象頸上帶著阿賢繞圈的象奴怒喝了聲,原來這一下子的光景,剩下的兩名象奴已經開喝了,阿賢忙扮起和事佬來。過不會兒,象奴們已經躺下來สบายสบาย(sa-bai sa-bai,暹羅語,放鬆舒服的狀態)。阿賢慢慢踱回,李澗笑道:『老酒也不特強的,這樣都灌的醉?』阿賢帶著勝利的微笑回道:『也不是要他們非醉不可,只要快快睡下睡死方好辦事。』兩人在城外土地廟窩到三更天便乘黑摸到象棚外,兩人走進後一看象奴三人果然睡得直挺挺的了,但大象已然醒過來站了起來。(注二)日落前阿賢已經來過,大象們還記得他的氣味,也沒特別以跺足或晃頭出聲來示警,阿賢心虛地嘆了口氣道:『乖乖大象們,我阿賢這可要對不起你們了。』兩人快手快腳地將三坨物事放上象背,之後輕步離開跟著小跑往大樹的方向,阿賢邊跑邊低聲道:『按本山人的精密計算,這線香應該在我們回到樹上..』說到一半,耳中已經傳來鞭炮乒乓乒乓的爆炸聲傳來,跟著夾雜著大象驚慌的嘶吼聲,三頭大象朝外對著兩人狂奔而去,李澗大叫一聲:『我的媽呀!快跑!』拉著個子較矮的阿賢往大樹狂奔而去。阿賢嚇到:『山人這下命休矣!』等到宅子裡的暹人驚醒趕出來看時,只見象奴三人坐地恍忽,大象已經不知那裡去了。
注二:近代的研究發現大象視力雖不佳,但其實卻是聰明到可以用嗅覺來判別人類是否具有惡意,不過彼時阿賢跟李澗自然無由得知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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