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府,夏。元季時世界第一大港之刺桐港!
遠處灰雲濃密,早已掩蓋了那海天一線的劃分,一坨坨雲層層疊疊堆墊,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鋪天蓋地滿滿的淹將過來,撲面而至的風勢也不遑多讓, 一波波地呼呼刮起,漸次地發出咻咻的刺耳聲來。常年在海上討生活這些伙長(注一)舟人,據說是幾天前便可以聞得到颱風的味兒,他們早早已遣人至泉州港内安排小船將載滿香料洋貨的各國海船拉縴進港避風。
注一: 亦作火長,明清時以針經導航之船工! 針經等同於西方大航海時代各船長所秘有之航行紀錄(即西方航海文獻中之rudder)!
大明初立國時曾雷厲風行的推過海禁,可這幾年隨著海內外使節往來,夾帶私貨算是正常舉止。不在朝廷刻意取締的風尖浪頭上時,泉州港便如今日般,停滿了避風的各式海船,登時熱鬧非凡,各船船上的船工有忙上貨的有忙下貨的,忙固定縴繩的,亂得不可開交,正是各憑本事,各吹各的調。只聽得來自各國的主事者不斷的大聲催促: 没下完貨沒得休息,你們這些臭懶貨,趕緊的,誤了事老子抽死你們!
此時泉州城中洛陽大街上遠處一陣陣馬蹄聲突然響起,敢在這熙來人往國際商港的通衢大道上放馬急奔的恐怕不是什麼一般人物。隨著馬蹄聲及喝斥聲逐漸靠近,來自東西洋(注二)的海客商販、在地的販夫走卒們也在人聲鼎沸中硬生生的自動讓出一條通道。不過讓歸讓,各種鄉駡國駡可當然就此起彼落不絕於耳了。
注二:明季東西洋劃分與今時不同,以張燮"東西洋考"來說,"汶萊即婆羅國,東洋盡處,西洋所自起也",與元代的劃分有異曲同工之妙。從此東西洋的劃分為官方認定,並流傳了下來。若以當今的經度去定界,則大約東經110度為東西界線。
倏然間一匹快馬先頭疾馳而至,馬上人大喝:『錦衣衛辨事,擋道者治罪。』他手按在腰間的刀把上,目光冷然四下掃過,大街上人聲一起停住,街上人衆看了他一身飛魚服加繡春刀更是倒抽一口冷氣,瞬時散得更開了。緊接數騎疾馳而過,中間裹挾著一個跣足散髮的白袍少年。這少年自從永寧衛下了船,然後到被這些大明官兵簇擁著上馬奔馳近十里路,一路上烽堠處處可見(注三),沿海一帶甚是戒備森嚴,跟著映入其眼中就是傳説中的刺桐城。“這城果然比我占城國國都大多了!”他心中跟著想到,那大明皇帝所在的南京城又該是如何一般氣象的呢!
注三:依明末茅元儀所著武備志(天啟元年/西元1621年成書),泉州府附屬的烽堠共有四十四處之多。
白袍少年名叫舍楊該(注四),占城國王孫,封為王子。由於占城與其北境的安南國之間累世交兵,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但近年來安南兵勢日盛,逐漸有壓倒占城的趨向,占城國從上到下皆十分憂心。這一次藉對大明皇帝的進貢,國王占巴的賴(後世西方文獻稱為Jayasimhavarman V,中文文獻裏譯作闍耶僧伽跋摩五世)要王孫親來一趟以示對大明的恭順,貢禮中有頭遠從真臘高價購來的白象,希望可大大地滿足洪武皇帝的面子。獻白象在彼時的南亞諸國而言是從此徹底臣服的意義。對王子個人而言一則自然是增廣見聞善結人脈,另外是看能否說動大明出兵教訓一下安南王,來個南北夾擊,這樣占城國不只可保一時之安,也可思考一下疆土如何擴大,搞不好還能跟真臘算算之前的滅國舊恨。只是聽聞洪武皇帝年歲已高,近年少動刀兵。而安南與占城俱是那十五個不征之國,明列在洪武帝親頒以戒後世帝王的”祖訓"之中。今番這般打算不知能如意否,眉頭深鎖的舍楊該表情一時緊一時鬆,心緒一路上當真是七上八下不已。
注四:明史,卷324諸外國,占城條:永樂六年,下西洋船隊使其國。王遣其孫舍楊該貢象及方物謝恩。
遠芳樓位於泉州城東門不遠處,自宋元起,各國使節船商便多有在此處下榻,馬隊轉眼間即至。酒樓的小廝們麻利的把貴客們迎到二樓的廂房,也不待客人吩咐便把馬侍候的服服貼貼的!
領隊的錦衣衛總旗叫何義宗(注五),面貌黝黑,一臉和善的樣子。一開口便用占城語道:『小王子,這種風勢只會越來越大,咱們先在泉州避避颱風,等勢頭過去了,再往南京去吧! 不然這麼大的一隻象可總不能趕在陸路上走唄! 』舍楊點頭接口道:『一切有勞何叔了,這一趟要不是有您的安排,還真不知如何應對。』
注五:明朝檔案總匯,衛所武職錦衣衛選簿,何義宗,江都縣人,先因年間兵革隨父何仲賢到于占城充頭目...洪武二十一年欽留提調操練象只...永樂七年復選下西洋,八月敬升本衛指揮僉事。
話說這何義宗本是福建人,元末避亂,與何父往新港城居住,後因通占城話及漢語,便與占城國做了通事,往來兩國間。何義宗自小便習得驅象與些武藝,到南京期間因進退得體,為錦衣衛指揮使宋忠賞識,索性一發回歸了本國,供職於錦衣衛馴象所,如今升到總旗,也算得上是小有成就了。類似何義宗這樣先是避亂海外,跟著大明成立回歸本土的人東西洋各國所在多有,他們帶回來許多當地的風俗習慣,最重要的是與當地國的有力人士的關係。
何義宗一聽王子口操漢語,便也切回漢語笑道:『王子您這次責任重大,讓您叫聲何叔是不敢當的,我在錦衣衛也只是個總旗,喊得動的就那麼個幾十號人,這檔事成否,還得到了南京之後見過宋指揮使,看他老人家能否幫忙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 另外我也勸你就別指望禮部那些書袋子了,他們也就只會耍耍筆桿子背書給陛下聽,辦不成事的! 要我說嘛還是這傢伙來的快又好使! 』説罷便把腰間的繡春刀叭的一抽一放。
舍楊該並不是沒有乘過船,但海上風浪顛頗,已經讓他大為吃不消。剛上大明海船時還甚為訝異船艙內細分上下三層,高階官員各人皆有獨立一個小間。當伙長來預告有颱風接近後,偌大的海舟也晃荡晃荡的搖將起來。還好開始吐了不到兩天後,船便順利的進了泉州港。舍楊該想起離開王宫時,祖父那副日益衰老的臉龐與身軀,老人夾在二孫子之間的明爭暗鬥中,已經不知如何是好。朝中到過大明的老臣皆說洪武皇帝喜怒無常,難以揣度。最好是從禮部、錦衣衛、皇太孫三管齊下,而且中間還得防止安南從中做梗。
舍楊該把飘走的心思收回來,看向何義宗他心想你這老傢伙,這該不是趁我状況看來不好,還想多拿些好處吧! 你也不想想當初你父带你逃難至新港城,若不是先王格外施恩,用了你父做通事(即從事翻譯的譯員),你那有今天。不過既然已到大明,也算是走出了第一步,舍楊該在腦子裏盤算了會,心想這錢大概省不了的,便說:『何叔您在新港牙行(外國的船商須透過此等商行與當地人做生意)的生意現在是侄兒在管的吧?我回頭關照一下,今年冬天到的大明的貨就由您的牙行來處理了。』
『好,就這麼著! 』何義宗呵呵大笑,臉上和氣到放出光來,『宋宗宋指揮使那邊老夫負責給你辦了,不過陛下會不會恩准你想要的,可就說不上了。』 舍楊該心理暗罵一聲老狐貍,然後勉強說道這是自然了,跟著急起身跑向茅房又吐去了。
何義宗其實已經另外遣人送訊息給人在南京的頂頭大上司。自洪武初立,皇帝不断遣使告知東西洋諸國大明立國消息,而各國亦絡繹奉表攜奇珍異物來貢,而兩頭大象矗立在大明皇城門口,早就是顯示天朝威儀的標準配備,不過白象可竟然是頭回。宋忠一直想領兵出征,仿效開國諸將東征西討,讓個人功業再上一層樓。只是苦無機緣,如果這番陛下看了白象,一高興許了宋忠領兵出征安南,解了占城之難,那馴象所百户這位子也該是我的囊中物了。何義宗瞇眼瞧著跑了出去的舍楊該背影,不屑的想著,有了錦衣衛百户的名頭,新港城的牙行生意那還能跑得掉嗎?你這小子要不是號稱通漢文能詩能詞,上不了戰場,來大明那輪得到你。加上你那個蠻子大哥手底下也只是個軟殼蝦,銀樣蠟槍頭,給了他兩萬兵也還打不過安南,不然你的土王祖父那這麽容易將白象貢出來,這之間的因果關係我可是清清楚楚的。在泉州這幾天得加把勁再從這小子身上榨出些油水來,禮部那些人雖說成事不足,但要敗事是綽綽有餘,該打點的還是得打點打點。最近陛下殺氣不像往年那麼重了,百官也算是好過了些。想起往年錦衣衛抓得那些貪的太過分的官兒,一個個都剝皮填了草示眾,不由得背上一陣陣涼颼颼的。
何義宗並不知道他的頂頭上司目前正在南京真正在煩惱些甚麼,宋忠自然也沒有理由對一個下屬來大聲嚷嚷,作為錦衣衛指揮使他很清楚皇帝的身體大不如前,為官多年的他自然知道差不多得選個大樹底下好乘涼。萬一洪武帝突然來個龍馭殯天,自己這指揮使的位子能不能保得住大大是個問題,那還有其他的大樹可以抱嗎? 大明滿朝文武心裡有相同疑問亦是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