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九四一年,民國三十年,紫禁城外,興隆寺內,有八個太監。
還能做事的太監都去了長春,伺候滿州國的皇上皇后。其餘老的、疾患的、蹲窩兒的,也得尋點閒事過日子。有個寫字,有個唱戲,有個種白菜,有個算命卜卦,有個和孩童玩蟋蟀,那年一月有個太監叫李逢春他寵愛的金絲雀被孩子給吃了,於是吞金自盡,所謂的金,是塊瑞士錶。享年四十九,沒留買棺錢,就葬在菜園旁。卜卦的太監說他能投胎去瑞士。
還有一對太監興趣是詩,洋人的詩,他們兩個常在後院北殿,那棵三百多年的銀杏樹底下,研究英文,讀得不甚理解,便以為是詩。老的那位稱作喬公公,瘸腳的叫小康子。這兩個太監喜愛舶來品,西洋的都愛,只是窮,買不起。那天小康子回到興隆寺,從包袱裡亮出了兩顆球。
兩顆白色的球,比雞蛋小,相當圓,但表面凹凸不平。
「喬公公,你瞧,這寶貝兒,叫作狗兒孵球。」
「狗兒孵球,狗兒也能孵蛋?」
「稟喬公公,與狗與蛋皆無干,這是斯波特,奴才向小泉先生問了個詳細,要做這斯波特,除了狗兒孵球,還要桿子,還要有洞。」
「打狗兒啊?」
「不打狗,打球兒,打球入洞,草地上的洞。」
「為啥呀?」
「洋人嘛,肯定是為了啥主義唄。」
小康子說要示範,但沒桿子,撿了樹枝,還想挖洞,但沒鏟子只是瞎弄。
喬公公走到銀杏樹邊,那有半個坑。原本是要埋李逢春的,但只挖了點窟隆,接著底土太硬挖不動,棄了,所以算是半個坑。喬公公把一顆高爾夫球扔了進去。
「進洞了,小康子,接著呢?」
「餘下,奴才也不明白。」
「那埋了吧。」
坑邊有土,喬公公用鞋子撥撥,想蓋上。
「不不不,公公。」小康子一拐一拐走去,趕忙取出,小心擦拭,「瞎了,這玩意兒可貴著,糟蹋了。」
喬公公輕咳。
「造次。」
「饒命,公公恕罪。」小康子跪下,頭壓在地。「知錯了,奴才不敢了。」
「小康子,別失了分寸。」
「請公公恕罪。」
「你說,用了多少錢?」
「二十兩銀。」
「二十兩?」
「二十兩,一顆。」
「咱的棺材本兒,成了兩顆球。」喬公公鼻孔噴氣,「今個兒教你氣死!」
小康子磕了三個頭。
「稟報公公,日本人說這東西是新發明,很耐得住,哪怕一萬年也不會壞,算是洋人的寶珠。」
「啊,你說,這算得上寶珠。」
「是啊,一萬年。」小康子嘻笑,「也算個萬歲呢。」
「大膽,你掌嘴。」
「喳。」
他輕輕拍了兩下。
「小康子,你這耗子腦袋,到底又在謀啥?」
小康子仍跪在地上,雙手奉上兩顆小白球。
「喳,奴才心想,今夜是個吉祥夜,咱倆就口啣寶珠,懸梁轉世吧。」
小康子動也不動,舉著球,這模樣倒是打動了喬公公。
「癡心妄想啊,這憑這玩意兒,能成嗎?」喬公公拾起球,放掌上細看,還掂掂重量,「小康子,這能轉啥世?」
「洋人的寶珠,我估摸能投胎去洋人國。」
「還洋人國,這是狗兒球!投胎作畜生唄!」
喬公公舉起球,作勢擲下。
「咱倆能在一塊,畜生也挺好啊。」
小康子講完這番話,竟然沒事,抬頭瞧了一眼,喬公公就等這一眼,敲他。
「還得意,咱倆做畜生,要怎麼服侍萬歲爺。」
「怎麼轉世了還有萬歲爺。」
「掌嘴!」
「喳!」他用力打了,打個不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住手。」喬公公抓住他的手,「停,夠了,你是奴才,不能傷了身,莫忘了你是萬歲爺的奴才。」
「還萬歲爺。」小康子雙頰發紅,「萬歲爺不要奴才了。」
「萬歲爺不要了,這事兒,唉……」喬公公越說越小聲,乏力了,蹲坐在地,小康子想扶,但喬公公搖頭,他坐著,轉了轉掌中的兩顆小白球,越轉越順。小康子知道這是在思考。
「不過,按照律法,按照大清律例。」喬公公把兩顆球分開,一顆貼在自己臉上,另一顆貼在小康子臉頰旁,「小康子還是喬公公的狗奴才。」
小康子笑了,鑽進喬公公的懷抱,還回了一句:
「按照狗兒國的律例,喬公公也是小康子的狗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