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 2022 文學獎】 安妮·艾諾與韋勒貝克隔空交戰,引爆法國文壇照妖鏡現形

2022/12/3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由悶燒到熱戰,法國優雅文壇,面對女作家的挑臖

語不驚人死不休,諾貝爾2022年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Annie Ernaux),發表震撼人心的得獎致詞:〈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再次吹皺法國文壇一池春水(個人有幸於12小時之內,第一時間全文翻譯)。
於殿堂般,〈費加洛報〉(Le Figaro)充滿教養、優雅沉靜的文學版,原本以一種節制的情操,於安妮獲得諾貝爾的第一時間,提出非常有禮貌的祝賀,極盡委婉,小聲提出「作家具有極左意識形態」,表達其最大可能善意。
然而安妮的得獎致詞一公布,原本壓抑的文人雅士,不再忍耐,於〈費加洛報〉這樣的文學專欄中,「窮酸膀胱」、「駭人聽聞」、「哀號遍野」,這樣露骨的街頭謾罵修辭,傾巢而出,讓其急欲掩藏的政治立場,以菁英結合民粹的極右文藝光譜,畢露無遺。
中間偏左的〈世界報〉(Le Monde),馬上於耶誕節假期,提出救火評論,委婉認為「作家和作品應該分開」,而左派〈解放報〉(Libération),則於第一時間,發表安妮·艾諾面對批評的回應,讓文壇熱戰,火上加油

極右派-追求階級秩序,美感教義,與機構愉悅

壓垮原本彬彬有禮的文壇,最後一根稻草,並不只是那篇82歲女作家熱血沸騰的演說-〈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更在於安妮於接受〈巴黎人〉(Le Parisien)的訪談中,放的另一把火:「韋勒貝克充滿反動反女性主義的想法!所以,由我得諾貝爾比較好。」
韋勒貝克可說躺在家裡,卻被文學戰火,再次燒到。身為與安妮同樣等級,「可獲得諾貝爾獎的法國作家」,國際知名度排名,甚是可能居於首位,韋勒貝克可說被〈費加洛報〉奉為殿堂等級,一個當代指標文學家,不僅在其小說高超技藝,更在於這樣技藝背後,如何可能象徵一整個的歐洲菁英思想體系,其看似極盡頹廢的文風,卻可能表現出一種回歸長久傳統的國族意識,如其作品一貫提出對穆斯林外來文化入侵,一種反射性恐懼
如此露骨表現對移民文化的直觀恐懼,正中法國菁英文化圈,從右派到極右的下懷。以致於,當安妮直言批評韋勒貝克「反動」、「反女性主義」,馬上引爆法國文壇的敏感神經,以謾罵等級的文學評論,精銳盡出。
極左光譜安妮,和右派〈費加洛報〉,可說數十年藏怒宿怨。在她得諾貝爾獎之前,〈費加洛報〉當紅主筆,曾擔任教育部長的法蘭西學術院院士-阿蘭·芬基爾克羅(Alain Finkielkraut),曾經直接撰文:「安妮的確有些文學才能」,但她能不能以其社會菁英的地位,「表示一點感激?」
對此「不知感激」批評,當時近八十歲安妮怒火中燒,甚至於訪談中拍桌子,「國家對我做的唯一好事,是給我退休金!」她絕非佔據菁英位置不放,而自認為「階級逃兵」(transfuges de classe sociale)。
法國具有指標性的〈費加洛報〉文學版,於耶誕假期可說對安妮火力全開,原本彬彬有禮的文人,為文則公開指責諾貝爾文學獎給予安妮這樣的「貧窮寫作」,傳達「駭人聽聞」訊息。安妮以毫無裝飾的修辭,傳達「赤裸現實」(réalité nue),對比爭議作家謝林(Louis-Ferdinand Céline),即使在描述底層生活,將其擴張成「如海洋一般回憶湧現」,安妮的書寫卻如同「無色、無味、無音樂」的「死水漣漪」,表現「平凡、可悲」,又「粗暴、骯髒」的平庸人日常。
〈費加洛報〉文學專欄結論,安妮以粗魯日常的「平白寫作」(écriture plate),將「拋棄法國文學的遺產」,讓「法國語言乾澀化」,無益於人民的真正自由與水準提升。
〈費加洛報〉以文字修辭如何「海洋豐富」或「白開水貧窮」,作為一種品味對立,卻無意揭露其價值立場:凡人如何平庸、「可悲」,菁英如何才華洋溢、愉悅快活。現實生活的平凡無奇,需要無邊無際的創造夢想,得到一種放棄宿命,提升階層的解救,宛如人類問題癥結在於,「貧窮限制想像力」。
〈費加洛報〉以極盡優雅文藝之名,偷渡右派菁英價值,又經由極右側翼媒體,更加肆無忌憚,傾力攻擊作家安妮的「底層書寫」。由〈費加洛報〉主筆阿蘭·芬基爾克羅,另開戰場的〈好談〉(Causeur)雜誌,於耶誕節前後發表至少兩篇批判安妮文章,一時得到病毒式傳播,可說以文藝為名,作為極右勢力的喉舌
〈好談〉第一篇文章,〈安妮羽毛筆的報仇〉,表面上,開宗明義為韋勒貝克叫屈,認為安妮這樣批評他人,「比她得獎,更讓人不可接受」;實際上,本文卻不斷宣傳韋勒貝克隱藏的焦慮:菁英遭受威脅的危機意識。〈好談〉稱讚韋勒貝克不像安妮,以批判別人為樂,卻能以「宗教理由」,不斷探討歐洲價值危機-安樂死,死刑,移民問題,還有核心的核心:穆斯林文化入侵
安妮拒絕「文學花腔」(fioritures de la littérature),拒絕「美文」(bien écrire),卻導致一種「極簡主義」的「文字貧乏」,導致「語言乾枯」,將讓傳統價值枯萎,讓本文提出刊物立場:既使她「算個文壇人物」,卻毫不值得諾貝爾文學獎。
〈好談〉第二篇文章,〈噢,階級!噢,絕望!〉,更以直白的口吻,認為「苦澀的左派憤青,不會干擾機構秩序,更不會破壞階級結構。」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批評的背後關鍵,在於鞏固「機構」和「階級」,似長期為右派和極右的價值。
面對安妮充滿反叛與憤怒的「平白寫作」,文章認為精緻的文學,如「烤蓬鬆高起的舒芙蕾,經不起微波爐加熱,還是平庸的技藝。」安妮專注於「底層的我」(« je » plébéien),間接讓「普魯斯特的我」備受指責,成為一種看待僕人角度的「菁英主義」,導致文學轉向奮力挖掘差距,背向階級和諧的優良文明傳統
從〈費加洛報〉右派菁英,到〈好談〉極右民粹,安妮的書寫正是他們最不想見到的發展-以當下底層粗糙出發的「平白書寫」,擾亂了千百年傳承的歐洲秩序,挑撥出一種危機意識:美好的文明,遭受穆斯林、馬克思還是女性主義威脅,破壞了純粹美感階級和諧機構秩序

中間派-於最好狀態,作家與作品分開

面對〈費加洛報〉為首的菁英右派,對安妮「平白書寫」的直接攻擊,加上民粹媒體造成病毒式傳播,中間偏左的〈世界報〉,於第一時間,於耶誕假期,提出專文回應,認為安妮、韋勒貝克都是首屈一指的作家,並且,作家和作品最好分開看待。
〈世界報〉首先分析,安妮獲得諾貝爾獎,在法國造成「社會抽搐政治痙攣」(crispations),左派讚揚其以「平凡書寫」為看不見的底層發聲,然而,右派卻認為如此政治化書寫,只是表現平庸與粗糙。
過往的法國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者,如莫迪亞諾(Modiano)或勒克萊喬( Le Clézio),似一種靜謐平和,不會引起如此兩極化的激烈反應。首先於文學界,安妮於普魯斯特學界引發分裂,因為一方面安妮如普魯斯特,永遠以「我」寫作;另一方面,安妮的階級意識,卻讓普魯斯特對待底層的菁英角度,再次遭受質疑。
其爭議性從文學界延燒到政治界,以82歲的年紀,安妮號召反對馬克宏的新自由主義政府,反對其創造「讓人窒息的金權社會」,明確支持底層的「黃背心」運動(gilets jaunes),並公開力挺極左政黨總統候選人。
安妮提出反對韋勒貝克的「反動」、「反女性主義」,卻表現出兩人都是政治立場鮮明的作家。前者提出「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專注於底層聲音,後者則專注於基督教文明和穆斯林的對撞,憂鬱西方價值,將於眼前,再次沒落
然而,兩人的政治立場,卻和其文學創作,「相隔一個海洋的距離」。安妮的作品從不直接談論政治,卻是以我們「睜眼卻看不見」的平凡人日常,以毫無裝飾性的「平白書寫」,造成一種文學性創新與震攝。韋勒貝克則是以墮落的生活,將文學可能性推向一個邊界,發展一種不斷更新的當代憂鬱
儘管兩人政治立場對立,卻不妨礙兩人都是重要作家的地位。於「自我感覺良好」的當今文壇,兩人強烈的作品,像是「解剖刀一樣銳利」,以文學揭開讓讀者不斷驚異的自身所處環境

極左派-於緊急狀態,作者作為政治

面對右派〈費加洛報〉結合極右民粹的攻擊動作,左派〈解放報〉不甘示弱,於耶誕假期,推出安妮的長篇訪談,於第一時間做出正面回應
安妮首先談到其獲得諾貝爾獎後的計畫-繼續寫作回到寫作不把自己當作偶像,「把能夠在什麼時候寫,怎麼樣寫,放在第一個位置。」安妮更提出:「寫作比性愛,更為私密。」這也是她為何,決定將她長年於學生作業簿寫下的日記,預計在死後,才能發表,如同「一個女人的紀錄」。
安妮說她今年得到諾貝爾,完全是意料之外,「不在她的慾望清單之中」,畢竟,她已經是個成名作家,在獲得諾貝爾之前,已經於世界賣出了四百萬本著作,而這次得獎,銷量可望達到五百萬本。
而她得獎後引發的強烈反彈,安妮更在預料之中,因為文壇的這種攻擊,她已經遭受了二、三十年。保守媒體對她女性、底層的「平白書寫」,展開長期責難,已經不是批評,而是「一連串恨意」,以「謾罵」表現他們的品味以「輕蔑」表明其菁英立場
法國文壇的「厭女症」(misogynie),淵遠流長,安妮指出:「女性製作作品的合理性,於集體潛意識中,還未爭取到。」女性長期呈現一種「不可見化」(invisibilisation),這也是為何,安妮長期堅持自稱「女作家」(autrice),一個法文新字,而非傳統中性的「作家」(écrivain)。
至今,安妮仍然會收到一些「厭女症」的信件,稱她為老奶奶,要她趕緊搬到療養院,她已經一笑置之習以為常
面對當今政治環境,安妮覺得我們好像「回到兩次大戰的戰間期」,意識形態壁壘分明,尤其極右派底下的種族歧視、排外主義,今天以更好的包裝,死灰復燃,甚至當今某些政黨,已經把過時的反移民標語,直接作為競選口號,「我非常擔心下次選舉真的擔心。」
〈解放報〉問最後一個問題:「妳還會繼續介入政治嗎?」安妮回答說:「當然,只要我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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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三千年發展的菁英美學主義論述,如何成為問題本身?本計畫企圖以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的精神,以「反抗」《詩學》千年演變思潮,一個當代自發工作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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