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列茲拿到球了,他持續往前帶,很快,沒人追得上他!他起腳射門!啊啊!被門將擋了下來!漂亮的撲救!門將緊緊地抱住球,地主隊沒能在下半場開始就奪下一分擴大領先!」
酒吧裡擠得幾乎能雙腳離地的觀眾在射門的那瞬間,每個人都睜圓了眼張大嘴驚呼,但在球被擋下後一同發出巨大的失望嘆息。
「你還真冷靜啊。現在可是冠軍賽,而且我們還領先欸。」坐在吧台的我半晌才意識到是旁邊的老人在跟我搭話。
「喔,我也是很緊張啊,畢竟我這可是賭上了非常不得了的東西呢。」我稍舉起手機在他眼前晃了晃,順勢看了眼手機螢幕上的畫面,老頭露出心造不宣的笑,向我舉起酒杯。
「難得四年一次,總是會有發財夢,祝你夢想成真。」
「哈,謝謝。」大螢幕上的地主球員死命奔跑著,再次把球踢出界外解圍。
投入足球一百五十年,我們這個小國總算取得了足球世界盃的主辦權,甚至在這次賽事一路挺進至世界決賽,雖然沒有少被其他國家嘲諷有地主優勢,但整個國家還是隨著一場場的勝利,像神話裡戰爭中被女神啟蒙的城市,所有國民都陷入一股狂熱,無所不能的自信。明明進球的不是自己,贏球被獎賞的也不是自己,生活沒有一丁點改變,卻因為國家的勝利而認為自己有了什麼都可以做的權力,什麼都做得到的能力。這也是足球的魔力吧。剩下不到一小時,就能決定那股魔力導向的終點是勝利的歡呼還是失望的寂靜。
「你自己來嗎?」老人問。
「喔,我是和人來的,不過他自己在車上睡著了。」
「這種時候?」老人詫異地向賽事螢幕擺手。
「哈,是啊,可能太興奮,賽前就喝太多了吧。」我又看了一眼手機,手機與車上的攝像鏡頭連線,可確認他的情形,我猶豫著要不要撥號,叫醒在車上睡著的他,想了想還是再讓他睡一會。搞不好他會自己醒來也說不定。
「你也是個足球員吧?」正盤算著的我驚訝地望向近身向我大喊,不被酒吧聲響蓋過的老人。老人看我的神情聳了聳肩。「屬於足球員的身體肌肉與線條,就算過了十數年,我還是多少能認出來的。畢竟電視上那個忿忿不平,一直拍手吶喊的教練本可能是我啊。」
我這才認出他的樣貌:「您是那個當地俱樂部的教練嗎?」
老人沒正面回答,只是又啜了一口酒:「我也曾經努力過,不過國家還是選擇相信曾經帶領過世界冠軍的外籍教練吧。不過看看現在,的確他們的選擇是對的吧。」
我等他把酒吞下去才說到:「我的確曾經是足球員。不過現在不踢了。」
這時,畫面上的地主球員盤球時被狠狠地鏟倒。
『啊!迪戈爾倒下了,他表情很痛苦,這滑鏟太過分了!應該會讓多羅薩拿到一張紅牌!』
被惡意剷倒的迪戈爾痛苦抱著膝蓋的樣子,在我眼中與十數年前的自己重合.還有那個人起身時不懷好意的眼神與笑容,讓我的手又不禁顫抖了起來。我拍拍膝蓋試圖緩解並繼續說:「不如說是某個人的選擇,而讓我無法再踢足球了。」
老頭應該從我的回答領會到了什麼,他點點頭:「的確有時比賽結束了,但有些東西卻會一直留下來.造成無可抹滅的影響。」
「......是啊。」
「不過我自己不會後悔。」老人的目光熱切,甚至讓我感到灼痛。我低下頭.看到手機裡毫無動靜的畫面,我舉起酒杯與他相碰但迴避了那誠摯的目光。
發出的自由球來到地主隊王牌馬列茲腳下,如蛇一般切割開了戰場,但對手的王牌也緊跟而上展開防守。他應該也很想看到這個精采的對決吧。馬列茲取得了盤球的勝利,但是踢失了球門。地主隊頑強地防守,讓時間一分一秒滑向終點,我也一直在猶豫著要不要把他叫醒。關鍵時刻發生在傷停補時的最後十秒。就是在那最後十秒,球還在對手的腳下輕靈滾動,那十秒彷彿瞬間又彷彿永恆,球穿過了所有的防守者,被大腳一踢,畫出完美的弧線越過門將破網,全體國民的心在瞬間都快碎了;但此時裁判向著耳機發出關鍵的請求,由影片判斷是否越位。
我緊握手機,和酒吧大半不理解越位的所有人都一同摒住了呼吸,當裁判比出手勢,我肯定整個國家這時都發生了歡呼的爆炸。『越位!判決出來了!是越位!進球無效!這個判決帶來了地主隊的勝利!』我也是爆炸的一份子。我望向老人,我們相擁,發現彼此都為那我們沒有實現,由他人代為完成的夢想顫抖。
哨音響起時,我跟著酒吧大半人都衝出到已滿是群眾的街道上大肆慶祝。我跟身旁的國民一樣此刻無比堅信自己現在站在世界的頂端無所不能。
正因如此,我不敢相信我真的按下了手機的撥號鍵,但那並不是為了和某人通話。而是啟動車上簡單的點火裝置,點燃了灑滿的汽油,明亮的火光迅速竄為兇惡的烈焰吞噬鋼鐵的軀殼、攝影機以及所有內裝的一切,包括被我迷昏而熟睡的他。那個在多年前斷送了我的夢想的他。
我篤定著在火焰燃燒聲中傳來了意識矇矓間的哀號聲,但那也很快被令人懷疑是不是發生地震的巨大歡呼聲席捲蓋過。過去只能在電視裡看到別的國家,在慶賀的隊伍中用汽油彈燒毀汽車的場面,終於在我們的國家上演。而且群眾們圍繞著燃燒的汽車絲毫沒有遲疑或理會,反而變得更加亢奮地唱著國歌、揮舞毛巾、國旗,扛起嬌小的女子、打碎眼前看得到的一切。基層的警察們也瘋了,忘記了自己維護秩序的任務,和群眾們一起搭肩狂歡。
是我賭贏了。狂喜的慶祝一直都和暴亂只有一紙之隔。這正是我夢中反覆出現的畫面,我明顯感覺到腎上腺素的激升,我什麼都做得到,我也真的做到了!我只要在狂歡後,提著啤酒走到化為廢鐵的車前,裝作發現被勝利沖昏頭的群眾在狂亂中燒死的友人,而發出不可置信的驚呼。沒有人會認為是我引發了那場火。
如果沒有被判定為越位,而進入延長賽,可能藥效就過了而那人就會離開淋滿汽油的轎車。
如果我們輸了,失望的群眾也就不會把燃燒的轎車當作勝利的篝火。警察會緊隨那些憤怒的人群,並發現轎車中的哀號。
如果多年前的那一天,現已成焦屍的他有對我嶄露一絲的歉意。我和他也許現在會在球場上脫下球衣以香檳沐浴,而不是只能眼望著他人實現夢想的上班族。
我混入了歡騰的瘋狂人群中,向著街邊不遠處燃燒出的黑煙前進,沒人在意我大喊,我邊哭邊向著那帶他下地獄的黑煙怒喊,喊得聲嘶力竭,幾近被自己的淚水嗆死。
沒有如果。地獄裡沒人踢足球,沒人會發現,沒人會在意,我的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