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上,熱鬧繁華依舊,只是紅衣女子的心裡,有那麼一點寂寥的滋味。
望著街上來去匆匆的人影,李秋瞳以手中的筷子,把玩著碗裡的麵條,心不在焉的樣子。此時,她已做回女兒裝束,再也不扮成男孩,她髮鬢上以紅色絲帶纏繞,纏繞成高束的馬尾披肩垂下,她穿著劍袖輕袍,腰間掛著一把長劍,顯見她已有武藝在身,再不是當年只能任人宰割的幼弱模樣。
輕噘起珊瑚紅的唇,李秋瞳對著長街上的人影呼出一口氣,秋水瀲灩般的眼眸裡,帶著點寂寞的黯淡之色,街上人們一個個穿著厚棉襖,裹著厚披風,可李秋瞳卻一身紅衣輕衫,竟似不覺得有多寒冷。
李秋瞳身形修長,這在女子當中本已屬難得,然而她竟比尋常成年男子還高,隨著年紀增長,她已高出師父蕭雲半個頭,這使得正值二十芳齡的她在人群中多少有些顯得高大突兀,讓向來喜歡低調的她感覺不太自在,於是她連坐在桌邊,都微微彎著腰身,想讓自己的身形略為隱微些。
長生教的會診結束了,雖然是狀況棘手的患者,但好在不脫出眾聖醫的能力範圍之外,進一步的治療處置已做,也已將患者安置在特別病房中,接下來便是下一次的會診與治療了,李秋瞳只需將此患者的情形及下一次會診須知事項帶回三峽山上報告予蕭雲知道即可。
李秋瞳又吃了一口麵,便再度停歇下來,她纖長的身形動了動,似乎就想站起身伸懶腰,但又突然頓住了。
她感覺自己在店裡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身影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漸漸移動了過來,但卻不是來找自己的,而是要向別桌行去,李秋瞳忍不住出聲叫住他,想跟他點一杯茶水,順便進一步確認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
來人毫無意外地被自己叫住,並朝自己走了過來,果然不錯,他是自己認識的人。
他就是兒時與自己一同被綁架的同伴,那個可愛的小男孩,眉心處有一條紅色的靈魅印記。
但他現在已不是小男孩了,而是身形長挑的少年,除了他仍然一臉稚氣外,李秋瞳沒想到他居然已長得這麼高!
李秋瞳驚喜地喊住少年,就要站起身來,然而少年人是走過來了,卻顯得一臉莫名其妙。李秋瞳尷尬得只好收住臉上的喜色,轉為平靜地招呼他,向他點了一壺熱茶。
原來少年是這家客棧的小二,少年聽了李秋瞳吩咐,就要走向後台端茶,於是李秋瞳再次叫住他。少年略感意外,便問道:「客官請問還需要什麼嗎?」
見他沒認出自己,李秋瞳不禁感到洩氣,便不客氣地道:「喂!你不記得我了嗎?是我啊!小時候我們一起被綁在人口販子的地窖啊!那時我還教你裝死,然後你就先被送出去啦!最後你又帶了一個武功很高強的人來救我們!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
經李秋瞳這麼一提,少年方才恍然大悟,他也驚訝地道:「喔!是妳!妳是當時一直跟我說話的小姊姊!妳怎麼在這裡?原來妳那時沒事嗎?」
「我當然沒事啊!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了嗎?」李秋瞳笑盈盈地望著少年,並更仔細地打量著他。
只見少年一身青衫短打,一綹馬尾從左披肩垂下,使他顯得相當瀟灑不羈。他額間紅色印記依舊,面目也與兒時無甚區別,唯一不同的是,他看起來精神了不少,不再是幼時逆來順受、不生不死的模樣,而且他的聲音清亮溫潤,甚是好聽,與兒時的稚嫩而死氣沉沉已不大相同。李秋瞳見了,不由得為他的神采飛揚感到歡喜。
「當年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李秋瞳笑道。
「雲青凋。妳呢?」雲青凋一邊說著,一邊在桌上以手指寫下自己的名字。
「李秋瞳,原名叫『李秋華』。『秋瞳』是師父幫我改的名字。」李秋瞳也在桌上以手指寫下自己的名字給雲青凋看。
「那我以後叫妳『秋瞳姊姊』好了,姊姊妳應該比我大吧?」雲青凋道。
「是呀!你看起來就比我小。你今年多大了?」李秋瞳俯首看著比自己矮半個頭的雲青凋笑道。
「十五。」雲青凋答道。
「我虛長你五歲。」李秋瞳親切地微笑看他。雲青凋不禁微微張口,無聲的驚呼,沒料到李秋瞳竟長自己這麼多。
兩人算是正式認識彼此了,正當雲青凋為李秋瞳端來茶水,兩人正欲繼續敘舊時,樓下大廳卻傳來一聲大聲的喧嘩。
「哇~啊~啊~」樓下大廳的人群發出恐懼的驚叫,一下子均四散逃開。
只見大廳中央,五六個年輕人劍拔奴張地對峙著,四周的桌椅早已掀翻在地,場地一片狼藉。
五六個年輕人分成兩邊,其中一邊為首的,對另一邊的人馬呼喝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看你們今天要躲到哪裡去?還不趕快拿錢出來!」
另一邊為首的則道:「有錢早就還你們了!還用得著等到現在嗎?」
先前發聲的為首者聽了大怒,高聲叫道:「這麼說,你們是想賴帳了?兄弟們,給我上!」
為首者一聲令下,兩方人馬便打鬥起來,乒乒乓乓,又是拳腳,又是刀劍器械,弄得整個大廳不只桌椅,連柱子、門窗都被破壞得慘不忍睹。店裡除了顧客外,連夥計們也是嚇得四處驚逃,左右躲避,誰也不敢出來攔阻這場少年人鬥毆鬧事。
雲青凋顯然看不下去了,他對李秋瞳道了聲「失陪」,便一躍而下,從二樓廊間下到一樓大廳中央,他從腰間的口袋掏出一支類似短笛的事物,而後不知他怎麼操作的,那短笛瞬間伸長變為一支青色竹棍,頃刻間,雲青凋已三下五除二,把一干鬧事的年輕人全打出店外,眾人甚至沒看清楚雲青凋的動作,因為這一幕實在發生得太快了。
諸位年輕人也搞不清怎麼回事,便有人突然插手進來,等他們回過神來時,他們便已在店外的大街上了,頓時被弄得摸不著頭腦,兼且憤怒而屈辱。
雲青凋冷眼盯著這批來鬥毆的,此時各自跌坐在地上的少年人,語調不甚客氣地道:「我不管你們有什麼恩怨,但這是我們店家做生意的地方,請你們要打上別處打去,不要來這裡滋事!」
「還有,店裡已被你們破壞殆盡,麻煩你們按店內價值賠償!」李秋瞳不知何時下來的,此刻已站在雲青凋身邊,對眾年輕人命令道。
「妳放屁!賠什麼賠?我們在處理事情,你們來攪什麼局啊?」一個年輕人對李秋瞳大聲吼道。他的臉孔似乎因剛才的打鬥,已腫了一邊。
李秋瞳見狀,便不慌不忙地對躲在她身後的一個夥計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夥計聽令跑開了,李秋瞳便回過頭來,對這群年輕人道:「笑話!你們要處理事情,卻妨礙了店家做生意,還肆意破壞店家內部,這還有理了?今天不賠償店內損失,一個都別想走!」
「臭娘們,妳待如何?」另一個年輕人又對李秋瞳大叫道。
「找死!」李秋瞳最厭惡有人以輕視的口吻辱罵女性,當下便不由分說,上去便賞了那年輕人右臉一拳,那年輕人頓時大叫著摔了個四腳朝天。
其他年輕人見李秋瞳凶狠霸道,剛剛還分成兩邊鬥毆,此時卻同仇敵愾起來,便一齊上來,就要與李秋瞳相鬥。
李秋瞳輕鬆地躲開一名少年的拳擊,便一腳踢飛旁邊過來的一人,同時一拳揍倒另一名來勢洶洶的攻擊者,還順勢轉頭對雲青凋吩咐道:「青凋兒,麻煩準備繩索,捆人用!」雲青凋點了點頭,便進店內準備傢伙去了。
不多時,這群滋事的年輕人已全被李秋瞳制服,並被雲青凋用繩索捆了個結結實實,剛剛被李秋瞳派出去的店內夥計也回來了,帶來了眾多衙門捕快,於是將這一干鬧事的年輕人捆送進衙門去了,至於後續店家如何向衙門稟報事件,這群少年人如何補償店家,便都是後話了,暫且不提。
「你什麼時候進這裡當店小二的?當年那個帶走你的人是誰?你後來怎麼樣?你這些年怎麼過的?」李秋瞳有太多問題想要問雲青凋了,於是便一連串問了起來。
「我……一言難盡……」雲青凋苦笑著搖頭,李秋瞳還是像當年一樣,一說起話來便連珠炮似的,教人不知從何答起。
李秋瞳與雲青凋真正可以敘舊時,已是雲青凋店裡打烊的時候,當時為了忙著收拾店內破爛與損失,雲青凋與眾位夥計們可是忙得幾乎翻了天。於是李秋瞳等忙亂告一段落,便拉雲青凋到自己所訂的房內閒聊,雲青凋現在就住在店家內的夥計房間裡,夥計房間是眾店小二同住之處,並不方便二人敘舊。
「我這些天,是下山來幫師父辦事的,所以才會來這裡住店,也真巧,今天才遇到你,我以後有空的時候,可以常來這裡看你嗎?」李秋瞳望著雲青凋,懇切地問道。
「但我不會長久留在這裡,其實很不巧,我過陣子就要離開了,我還得繼續旅行,繼續找我哥的下落。」雲青凋平靜地道。
「那你接下來要去哪裡打聽哥哥的下落?」李秋瞳不禁又問道。
「我……還沒想好可以去哪裡……」雲青凋猶疑著,實話說,他只想到自己該在賺夠盤纏後便離開,可是下一站到底要去哪裡?當年哥哥失蹤的地點嗎?究竟是哪裡?他竟想不起來。
李秋瞳看他猶疑,便建議道:「這樣吧,你如果不嫌棄的話,就先跟我去一趟『三俠山』,我稟明了師父,就下山陪你一道去打聽,怎麼樣?路上多個人陪伴,也好互相照應。」
雲青凋一愣,感覺李秋瞳的建議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於是便點頭了。「可以,就這樣吧。」
夜開始變深了,雲青凋便問道:「夜深了,妳要休息了嗎?」
「休息且不忙,我還不累,我還有好多話想與你說。還是,你累了?要休息了?那你今晚睡我這兒吧。」李秋瞳拍拍自己的床,提議道。
雲青凋又是一愣,訥訥地道:「這……妳不避諱嗎?畢竟我們男女有別……何況妳的床讓我睡了,妳睡哪裡?」
「我可以打地鋪啊。若是你不在意,我們歪在同一張床上也沒差。」李秋瞳笑道。幼時被綁在人口販子的地窖,她和雲青凋兩人便常常躺在一起說話,如今,李秋瞳還是懷念那個時候。
「那我打地鋪,妳睡床上。」雲青凋道。
聽雲青凋要睡冰涼的地上,李秋瞳馬上瞪起眼睛,叫道:「不用!是我提議讓你來睡我房裡的,怎好意思還讓你睡地上?我們就一起睡吧,就這樣,你別再支吾了,我真的不忌諱。只是單純睡一張床上,又不礙著誰,別管他人的看法!」
看李秋瞳不在乎,雲青凋便頓時也覺得沒什麼好忌諱了,在與何平野和戴玉相處的時日裡,她們可沒怎麼教他避諱「男女有別」這一套,畢竟只要光明正大,不存傷害他人的心思,也沒做出傷害他人的行徑,便沒什麼好心虛的,他是直到回到人類社會,才發現人們仍然相當重視男女之間的禮教,於是他才向李秋瞳確認一下,而在得知她也不甚在意時,便聳聳肩,道:「好吧。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兩人躺在同一張床上時,李秋瞳側身看著雲青凋,笑道:「我看你今天出手,身手挺不錯的呢!你這些年在哪裡習武啊?你師父屬於什麼門派?」
雲青凋仰躺著,並沒看向李秋瞳,他靜默了一會,才緩緩地道:「我……我師父不是一般人,我不好透露她的所在和身分,妳身手也很好啊!妳先說說妳屬於什麼門派?看我認不認識。」說著,他抬眼望了望身邊的李秋瞳。
「嘿,你這小子,明明是我先問你的,你倒來反問我!」李秋瞳狀似惱怒地拍了雲青凋一把,便道:「也罷,我就跟你說。我師父名叫『蕭雲』,是長生教的聖醫。」
「長生教……我聽過。」雲青凋沉吟道。李秋瞳於是將這些年來如何遇上藍郁湘、如何遇見蕭雲的經過全告訴了雲青凋。雲青凋聽了,靜默不語。然而李秋瞳也不等他反應,便又接著問道:「我猜……你師父,該不會是那時擄走你的人吧?」
雲青凋一愣,倒沒想到李秋瞳竟然猜出來了,只好承認道:「沒錯,就是她。但我不方便告訴妳她是何人以及她的所在位置。」何平野的身分對常人而言實在太詭異了,簡直無法以常理說明,雲青凋料定李秋瞳一定不能相信,況且他也實在不想交代太多細節,更何況何平野也真的不希望世人知曉她的行蹤。
看來雲青凋對自己的過往口風很緊,可是李秋瞳還是不死心地想繼續探聽,便又追問道:「這樣啊……我真的挺好奇的耶……那你總可以說說,他當年抓你到底有何目的吧?」
「當年……其實是我跟她做了條件交換,我與她同去,她才來救妳及其他孩子。」雲青凋慢慢回憶著,語速緩慢。「我始終不解她抓我的目的……她只說是對我有興趣……可能真是這麼單純的原因吧……總之,這些年,我是由她照顧到大的,並與她學習了不少東西,同時也是跟她習武。」
「當時我就看得出來了,他的武功很厲害,就不知跟我師父比,誰比較勝出?」回想起當時那藍衣少年在地窖裡大開殺戒的模樣,李秋瞳就不由得不寒而慄,她想,如果自己的師父能勝過他就好了。
然而雲青凋卻道:「我想沒意外的話,她不會出山的吧?所以妳就別想了。看師父們比武,很有趣嗎?」
沒料到雲青凋會這樣吐槽她,李秋瞳不禁一愣,只好轉個話題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們之間,誰的武功更好?」
「妳想與我比試?」雲青凋斜眼睨著李秋瞳,嘴角一勾,一臉玩味地笑道。
「不錯。」李秋瞳篤定地道。「可以找個時間比比看,就當作師姊弟切磋嘛!如何?」
「好啊。找機會。」雲青凋覺得有趣,便答應下來了。
爾後,雲青凋睡去了,李秋瞳也看著他,隨後漸漸入睡,終於一夜無話。直到天亮,兩人便起身輪流梳洗,而後雲青凋便又回店家做事去了,李秋瞳一直住店等著他,約莫三五天後,雲青凋才與東家辭行,與李秋瞳一同出發前往三峽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