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Canna嚇了一跳,她往後退。
「啊抱歉。」章軒彎下腰撿起他剛一怒之下摔落的原子筆。墨水在補習班教室的地板上爆開,Lucas趕緊抽了幾張面紙給被波及到的Canna,章軒絲毫不在意,他把壞掉的筆放在桌上,拿起另一枝,繼續低頭檢查考卷。
那是學測前,補習班自己辦的最後一次模擬考。雖然章軒已經幾乎保送大家夢寐以求的科系,但他仍沒有放過任何一次可以拿到滿分的機會。面對著正在氣自己寫錯一題高一數學的章軒,Canna感到相當陌生。這個大男孩的執著她不是不知道,但她對於自己無力消弭這個距離感而挫折不已。明明是久違的三人共同補習時光,她卻只想逃離章軒帶來的壓迫感。
「喂你們兩個,」Lucas又向Canna遞了幾張從櫃台姊姊那拿到的濕紙巾,「考完試要不要一起去哪逛逛?」
章軒終於抬起頭看向Lucas,「你很有自信耶。」
「我當然有啊,我又不求滿級分,考到門檻就好。你咧?」Lucas轉向她。
「我?」她勉為其難地笑了,「我很有自信要考指考。」
「走嘛走嘛。」
Canna看著Lucas極力在他們面前擠眉弄眼裝可愛,是不是Lucas也感覺到了什麼?
從高二下畢業旅行後,她和章軒單獨見面的機會屈指可數,她忙著辯論社的比賽和幹部交接,而章軒也忙著備賽——比賽層級和她相差太多——國際數理奧賽。等回過神來,已經是八月,進入新學年,學測正式開始倒數。上一次兩個人一邊在街上閒晃,一邊大談英美翻譯文學問題,是什麼時候了?
「啊,那個女生。」Canna在過馬路時,遠遠地看見等在另一端的章軒和「那個女生」。
因為Canna大迷路而跑去捷運站接人的Lucas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她搖搖頭,表示沒什麼。就像之前每次碰巧撞見的那樣,章軒微低著身子,和「那個女生」講著話。學測前日才考完,好不容易早起認真打扮的Canna,覺得自己應該是沒有理由在氣勢上矮人一截。隨著步伐往前,愈來愈靠近那兩人,章軒依然沒注意到她。
「章軒!」Lucas大喊。
章軒和「那個女生」抬起頭。「她在問路,」他指著那個女生手中的地圖,「你們知道怎麼走去那家餐廳嗎?」
Canna咬住了下唇,是自己想多了。原來只是外國人在問路。
兩個大男孩七手八腳怎麼樣也沒辦法跟這個日本女孩把餐廳的方向指出來,章軒乾脆陪著走過去,留下Canna和Lucas先在華山看展。
「等等見!」Canna目送章軒離開的背影,心裡有什麼逐漸在鬆動。倉促間,她好像有聽到章軒摸了摸她的頭說她今天很漂亮,但他真的有仔仔細細盯著她看嗎?還是剛剛誇獎她的不是章軒?
她跟在Lucas身後,走進大倉庫裡看展,兩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自己跟著人潮究竟看到了什麼。沉默地看完展,倉庫外已刮起傍晚的冬日晚風,他們坐在戶外的大草地上一邊等章軒來會合,一邊聽著街頭藝人演唱:
我坐在椅子上,看日出復活。
我坐在夕陽裡,看城市的衰弱。
我摘下一片葉子,讓它代替我,
觀察離開後的變化。
手機震動,是章軒。「抱歉,頭痛先回家。再約。」看著十字不到的簡訊,Canna知道自己已經來到臨界點了。她微微仰起頭,在心中又提醒了一次自己別去摸有上睫毛膏的眼睛。
「你知道簡單生活節嗎?」Lucas突然開口,「好像兩年才辦一次吧,去年我被吉他社的朋友抓來這裡參加,才感覺『啊原來台灣的地下樂團是這樣』。」
曾經狂奔,舞蹈,貪婪的說話,
隨著冷的濕的心腐化。
「華語歌已經不cheap了嗎?」她記得他們初識那一天的對話。
「怎麼不cheap?感情只要一旦訴諸語言的瞬間,那些乾淨的、純粹的時刻,都會變成別人的茶餘飯後,總有一套公式可以走。」
「走去哪?」
Lucas沒有回答。Canna看著他,他轉頭回看她。
帶不走的丟不掉的,讓大雨侵蝕吧!
讓它推向我在邊界,奮不顧身掙扎。
感覺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滑過臉頰,等Canna意識到的時候,Lucas已經伸手把她的眼淚擦掉了。愈擦,眼淚愈是停不下來,她感覺自己的上下排臼齒努力地磨著彼此,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如果有一個懷抱,勇敢不計代價,
別讓我飛,將我溫柔豢養。
她感覺自己被攬住,臉頰貼在他的防風外套上,聽得見他規律而安定的心跳聲。她愈抓愈緊,他也由著她,讓她幾乎是完全蜷縮在他身上。然而愈是貼近,她愈是痛苦,愛情也好、友情也罷,Lucas和章軒終有一天會離開她的。就算是獨特的青春初戀、就算對象是這樣的資優生,他們之間誰都逃不過成長原是一場走向廉價化的過程。
她知道,其實她只要一句話,把那句話訴諸現實,她這隻醜小鴉,在高中三年間彷彿偷來般的女主角地位、她所享盡的青春愛情故事,就會走向結束。
註:歌詞引自陳綺貞〈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