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收歸大明治下是洪武十五年,在此前一年藍玉領軍的明軍大敗前元梁王的十數萬軍隊,雲南省正式納歸兩京十三布政使司其中之一。
比起已發展休養十多年的江南數省,雲南畢竟是少數民族居多之地,說不上富甲天下,身為洪武帝義子的開國名將沐英也只能卯起來獎勵屯田,開發水利設施,陸續新增百萬畝地,繼位者又開了三十餘萬畝,不過這跟湖廣省的兩千多萬總畝數(以上畝數依南京戶部志)比起來,自然還是小巫見大巫。
沐英深知洪武帝性格多疑與擔心身後事,他找匠人做了塊金牌上寫著:凡我子孫,務要盡忠報國,事上必勤慎小心,處同僚謙和為本,特諭,慎之,誡之。
這個鮮明且世代傳承的表態,也保住了沐氏一脈平安度過大明建國後這近三十年數波的功臣屠戮。(注一)
注一:沐氏與明朝相始終,末代黔國公沐天波隨永曆皇帝南奔入緬甸,遽為緬人所害。
昆明,西平侯府。
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將軍匆匆跨入,侯府的管家看到後雙眼亮起,忙迎上去直接引領入內院,這將軍喚作沐晟,他沉著聲音問道:『請樊太醫來看過了嗎?他怎麼說?』管家語帶哀傷:『叫家人早做準備,說是撐不過年底了。』沐晟哼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現任的西平侯為開國將軍沐英的長子,喚作沐春,沐晟則是其弟。說起來沐春年方三十六歲,正當盛年,不料得了個怪病,昆明的致仕樊太醫來看過多次,只能開些方子減緩病痛。沐春此時卻在內院的庭院裡,沐晟跨進月門,遠遠的看到六角亭中沐春正在跟一個中年書生裝扮的人交談,看到弟弟過來,臉色蒼白的沐春微笑道:『二弟過來,跟李先生問安。』
時序建文元年五月,天下為龍馭殯天的太祖皇帝守喪期滿一年,民間喜慶諸事漸漸恢復常態,雲南神膺門也正為要為跟舊港施家結親的李澗做準備。雖說江湖兒女不拘細節,該有的行頭儀式還是不能少了,特別是李鴻淵自己這一脈的弟子中,老大馬和肯定是不會回雲南,留在北京燕王府繼續發展的,老三曾壽賢在雲南一次都沒露過臉,門中眾人只隱約知道有此一人,行二的李澗是板上丁丁下一任的神膺門主無疑,因此大夥心情上都是定在了未來門主的檔次做準備。
沐春跟李鴻淵本係舊交,他原本擔任侯府與南京之間的往來重任,由於雲南即壤接西南夷,歷年來與鄰近的麓川、車里(此二國為傣族建立的國家,今雲南邊境)、八百媳婦(位於今泰國清邁)及蒲甘(今緬甸)等國多所往來,與出身行人司的李鴻淵配合多次。李鴻淵到了西平侯府之後才知沐春一直有病在身,其弟沐晟也是舊識,當下雙方見禮。
沐春咳了幾聲,說道:『剛聽完李先生此次的東西洋歷程,真是精采呀!可惜二弟你來晚一步。』沐晟臉上無甚表情,回道:『李兄無官一身輕,閒雲野鶴,小弟一向是羨慕的緊。』這沐晟長年在名滿天下的父兄之巨大陰影下領兵作戰,養成了喜怒不形於色,凡事不出頭決定的習慣。
話說一年前李鴻淵原本氣急敗壞的想追上馬和問個清楚,但這氣在遇颱風被逼回航新州港後便冷卻了下來,想想海上風險極大,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創的五德非德的劍招跟看來指望他傳承的二徒弟可就要跟著長眠大海了,於是心一橫便捨去東渡到琉球的念想,尋了艘北上的貿易船走沿海航線回到廣州,跟著兼程趕回到雲南。
李鴻淵回答:『鄙人這習性二公子是最清楚的,不過是在家待不住的性子,就是四處走走,曳尾於泥塗耳。』最後掉了句書袋,略去殘民以逞不說,沐家兄弟專注武事,也沒注意。沐春苦笑道:『我們兄弟幾人可是羨慕的緊,但先皇厚愛,沐家也只能在雲南一隅為大明朝盡心盡力。』
不過出了雲南的大明朝,則是整個天下都提心吊膽的,這陣子建文皇帝用齊泰、黃子澄等儒臣之議削藩,數位太祖親封的王爺已被廢為庶人,全天下都在屏息以待,少年皇帝可敢摘下身負守護北方國門,手握重兵的燕王與寧王,這兩人可不是易與之輩,又豈會乖乖就範?
前幾日西平侯遣人來請李鴻淵,他推託不得,只好應約而來。閒聊過後,就不知今日的正題為何? 沐春肯定不會找自己來純聊天的吧!
正說話間,只見一兵丁全身大汗淋漓,背插一小紅旗狂奔而入,撲到了眼前,叫到:『燕王起兵造反,南京兵部已下令動員天策等數衛出兵平亂。』跟著快行上前遞過數封文件,沐晟接過呈給長兄,三人很快輪著將這急件看完。
沐春沉聲說道:『去年底與燕王同母的周王被黜,遷來我雲南蒙化,這是天家的家務事,我們臣子不可多言。但今年開春以來連廢齊、代等三王,不由得令人憂心。』他心中聯想到的其實是漢、晉的七國、八王之亂。
沐家這沿用軍中傳遞重要訊息的急件的配置是沐英時期便設置的,七月中燕王靖難之反書到京,訊息再傳到昆明時已經是近八月的事,速度算是極快了。
沐春又道:『晟弟,即刻下令將士備戰,我三天後校場閱兵。』沐晟回答:『大哥,這兵部尚未來令,這樣動員大軍...』沐春笑道:『大軍係備邊,我可不想看到南邊那些不長眼睛的傢伙趁這時蠢動!』沐晟放下心上石頭,匆匆去了。
四周靜謐,沐春又謹慎的問道:『先生去年到京可曾見到先皇?』李鴻淵閉目,過了半晌徐徐答道:『鴻淵已是一介布衣,就算先皇如何厚愛,也於大局無涉了。』這等於是說見到過的,沐春心領神會,不再追問,只說世局多變,自己身體不若往昔,請李先生得便時照看沐家一二,言罷命管家送李先生,到了門口管家雙手奉上厚厚一信封,李鴻淵心想是啥信件,回到門中打開一看卻是百張一貫的大明寶鈔,登下哭笑不得,連獨霸天南的沐家也吃不準這局勢,要來問問自己是否有何極機密的消息!
再說去年攜徒回到神膺門後,當師父的李鴻淵板起臉來逼著徒弟每天練劍,在海外船上或在他國境內還有諸多事情來讓他分心,回到門內就沒那麼好說話了。早上起來先是山路的來回晨練,跟著拳腳劍法的對練,晚上讀書鍊氣,行程滿滿滿! 李鴻淵在沐春懷疑的眼光下辭了出來,回到門內諭令眾人不得打擾。取出去年洪武皇帝的手諭,破開火漆後,只見上面寫了簡單兩行字:若朕大行之後,有朱氏子孫敢違祖訓,令李鴻淵持天子劍殺了,欽此。後面蓋了『皇帝尊親之寶』的六字大印,李鴻淵認得這個大印一般是用來宗廟祭祀之用,老皇帝在世時顯然已經預料到自己的兒子中會有不服孫子者,老四的嫌疑最大。而人老之後,更拿不定主意,李鴻淵也曾耳聞老皇帝彌留之時,曾多次喊著要見朱棣。
李鴻淵當時拿到這算是遺命時,便知這是塊燙手山芋,吃力不討好的。可沒想到是這樣一通未指明道姓的誅殺令,老皇帝在世時自然是令出必行,天下間無人敢違背。只是人亡政息,即便現在持此劍要調動天策衛,現任的千戶也不見得聽令吧!這時越想越煩,跟檯面上這些政治人物真的是割之不斷,理之更亂。跟朱元璋的君臣關係本該早斷去,完成了這祖父的誅殺令,孫子會不會又來叫做何事? 不若隨二徒弟至舊港,自此海闊天空,與中原這些烏煙瘴氣之事無涉,豈不美哉! 也罷,這些等日後再說吧!
另說李澗每天累到頭一接觸到枕頭是通常是立即睡去,雖然一直掛念著阿賢。心想這個沒義氣的傢伙到底跑去那裡? 另在腦海中更常飄過的是姑魯妹的一身紅袍與嬌笑豔豔,而非自己未過門的樸實妻子施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