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渭分明成逝水,西風逐去向蕭關。
因誰折柳為橫笛,馬上吹愁過萬山。
康熙十五年三月,康熙皇帝策試天下貢士於太和殿前,數日後太和殿臚唱,新科進士當中,以二甲第七名的成德最是引人注目。他是吏部滿尚書明珠長子,開國以來滿人賜進士出身者第一人,且自幼侍讀皇帝,如今更是御前親信,丙辰科殿試金榜一發,京官不論滿蒙漢,俱都有心巴結,明珠府倒也大方,對各界賀禮悉收不誤,眾人有了巴結去處,自然更加殷勤。
四月初夏時分,康熙欽點三十二名新科進士入翰林院學習,就中雖無成德,兩日後成德卻由御前三等侍衛晉為二等,成了正四品武官,雖非清貴翰林,官品畢竟睥睨二百多名新科進士,兼以他文武雙全,前程無限,眾人都曲意奉承,倒是他自幼讓人巴結慣了,知道都是有所圖而來,並不放在心上,只將兩榜進士看作錦上添花,每日下值後還在通志堂用功,又得了徐家三兄弟指教,自己也費心撰述,此外便與顧貞觀一同潤飾詞作,擇定《側帽》之名,預備付梓。
成德晉升二等侍衛消息隨邸報到陝西已是四月中。吳丹奉命鎮守潼關,在三月裡以調度策劃有功,獲賜振武將軍,免向撫遠大將軍圖海繳交印信,潼關守軍不受圖海節制,吳丹得皇帝青睞可見一斑。不久後又有消息傳來,說明珠作主為吳丹定下保和殿大學士索額圖次女,吳丹成了朝中唯一在索明二人跟前都吃得開的新貴,若非他遠在陝西,恐怕紗絡胡同府邸大門便要給人踏破了。
領將軍銜,官居正二品,花翎馬褂一樣不少,吳丹坐鎮潼關卻鬱鬱寡歡。自從一年前領兩千驍騎離京奔赴陝西,轉眼又是一年時光倏忽而過,他對宋采青牽掛依舊,好容易盼到張英奇隨圖海西來,兩人幾次私下說話,張英奇卻總不提起,他也不好開口相詢,只能眼睜睜又送張英奇前往平涼督軍。這一日他趁著署中無事,著便服出潼關衛所,漫步於街市之上,看柳綠桐白隨風荏苒,無限初夏美景卻催人心酸,不知不覺間眼角濕潤,忽聽身旁有個清脆聲音笑道:「堂堂丈夫,怎好臨風墮淚?」
吳丹回頭一看,說話的是個十三四歲少女,身形單薄,綽約多姿似弱柳扶風,他被這樣一個小姑娘取笑,頓覺不好意思,連忙拿衣袖在眼角一按,說道:「多謝姑娘提醒。」
他轉身走開,那少女卻跟上來笑道:「你這口音不是本地人罷?」
吳丹點頭道:「我出身京師,隨軍在此。」
少女側頭端詳他片刻,笑道:「你樣貌風度不與人同,不是尋常士兵。」
吳丹見這小少女如此眼尖,雖覺稀奇,並不以為意,正要一笑置之走開,那少女卻勾住他手臂笑道:「你是我要找的人,可別忙著走。」
吳丹不料她這般大膽,便停步問道:「姑娘要找什麼人?」
少女笑道:「找婆家呢。」
吳丹連忙將手掙脫,轉身便走,口中道:「姑娘別拿我玩笑。」
少女復又追上,拉著他笑道:「我可沒有玩笑。我略通面相,你我雖不相識,我卻認得你的出身。」
吳丹不禁失笑,說道:「姑娘若要街市上哄人掏錢,還是往他處去罷,我素來不信這些。」
少女側頭笑道:「我才不要你一絲半毫,卻不知你將軍人才,有無膽量聽我一言?」
吳丹聽她直指自己是將軍,不免好奇,便點頭道:「請姑娘賜教。」
少女笑道:「你不僅親貴出身,更是權祿之命,年紀尚輕,官位卻高,只可惜情字上頭坎坷。」
吳丹被這話打在心坎上,忙道:「請姑娘指點迷津。」
少女待要說話,卻聽後頭一個男子聲音道:「小彤,你在街上胡攪什麼?」
吳丹轉頭一看,一個中年書生手持「一語中的」旗子走來,顯然是個算命先生,又見這人與名叫小彤的少女眉眼相似,便問道:「敢問兩位可是兄妹?」
那中年人拱手道:「舍妹一向短少分寸,閣下恕罪。」
吳丹也拱手道:「好說,令妹言語頗有意思,在下受教了。」
那中年人近前看清吳丹面貌,面露詫異之色,問道:「冒昧請教,閣下可是振武將軍吳丹大人?」
吳丹一怔,問道:「先生如何知曉?」
那人拱手道:「先生之名不敢當,在下周昌周培公,荊門人氏,家敗後與舍妹周彤雲遊四方,卜卦看相為生。閣下額寬耳高,是大富大貴之相,潼關有此等相貌之人,自然非將軍莫屬。這些年來我見過的人裡,只京師一公子面相之貴,與將軍差相彷彿,可那人壽字上頭遠不及將軍。」
吳丹聽得好奇,問道:「那是何人?」
周昌微微一笑,說道:「塵緣也是天機,我不好奉告。」
吳丹點點頭,拱手自去了,在街上閒逛一圈,回到潼關衛所,卻見周彤在不遠處一株大樹後窺看,便上前問道:「姑娘何事上潼關衛?該不是找我罷?」
周彤本來活潑大方,見吳丹和善,便笑道:「昌哥有東西要我交給你。」
吳丹見周彤拿出一卷薄冊,封皮上一筆端方正楷,寫著「取平涼策」四個大字,不禁心頭一跳,接過順手一翻,內中稱吳三桂不從四川進據陝西,卻戀棧長沙岳陽之間,是用兵下下之策,朝廷乘隙施為,取下平涼便能定天下安危,故此獻策云云,看來俱有十分道理,心下更加納罕,便拿出一錠整銀子交給周彤,說道:「勞煩令兄,這一錠銀子聊表謝意。請姑娘回去轉達令兄,明日上午請過衛所一敘,自有人門上相候。」
周彤接了銀子卻不走,笑道:「昌哥讓我帶話給你,我還沒說呢。」
吳丹將手向潼關衛大門一擺,點頭道:「周姑娘請隨我入衛所敘話。」
潼關衛門上戈什哈見振武將軍帶一個豆蔻少女進來,都覺詫異,吳丹卻不理會,領周彤直入後堂,落座看茶之後便問道:「令兄請姑娘帶什麼話?」
周彤嘻嘻一笑,說道:「其實是我自己有話想說,你要聽不要?」
吳丹不料被她戲耍,倒覺好笑,反正人已領進,今日也清閒,便道:「願聞其詳。」
周彤笑道:「我隨昌哥剛到潼關,便聽說鎮守此地的將軍是青年才俊,今日見了果然不錯。外傳你已定下保和殿大學士之女,班師之後便要迎娶,這樁親事可光彩,只是你的官運雖佳,情緣卻薄,若能讓我看看你的手相,或者能看出些什麼。」
吳丹聽她夾七夾八說話,一時間無法分辨,便攤開雙掌,周彤捧著他手掌細細端詳,又問道:「你的生辰?」
吳丹答道:「順治九年壬辰,乙巳,乙丑,巳正二刻。」
周彤思索道:「壬辰肖龍,巳正二已近午時⋯⋯」喃喃一陣後說道:「你右掌乾离之間有一通天紋穿過明堂,不是大成便是大敗,如今你官居高位,雖有貴人相助,還得加倍小心,否則一朝跌落深淵,便要萬劫不復。」
吳丹聽得似是而非,並不出聲,周彤又道:「你雙掌家風紋卻沒有玉柱紋好,數紋分散,一紋偏深,彼此相隨,如此看來,你家室雖穩,夫妻相敬,卻是別有愛戀,終生難忘。」
吳丹脫口問道:「這能在手上看出來?」
周彤拿指尖在他掌邊輕畫,解釋道:「這幾條便是家風紋⋯⋯你花前月下雅事雖有幾樁,看來只有一端深刻,且與主紋並行,顯然你心頭有人,牽記終生。」
吳丹忙問道:「我與那人緣分如何?」
周彤道:「這倒看不出來,不如你命個字,我給你測算。」
吳丹道:「青,丹青之青。」
周彤放開他手掌,說道:「你與這人緣分已盡,能忘便忘了罷。」
吳丹一呆,說道:「你光一個字都看得出我終生難忘,我如何忘得了?」
周彤看他十分惆悵,頓覺過意不去,便起身道:「我話說完了,這便回去傳話給昌哥,你多保重。」
|| 未完待續 ||
周昌(周培公)是有名的歷史人物,留有「一張嘴說下平涼城」的民間口碑,在這個故事裡不盡然光明磊落。他兄妹在潼關見到吳丹,其實並非巧遇,早有預先謀劃。此刻他讓周彤獻上《取平涼策》,指望以莫大軍功交換下半世榮華富貴。下圖為《通志堂經解・經典釋文》,右頁可見成德具名校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