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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2014年八月某日清晨,烏來西坑林道入口,車窗外一群台灣藍鵲在電線桿上大聲的聒噪著。柔腸寸斷的西坑林道伏在夜色漸明的一彎弦月下倚著蜿蜒的阿玉溪往漆黑的山林裡延伸而去。

揹起背包,蓋上後車廂,步行了三個半小時後,我來到了九公里外的林道終點-獅坑橋。放下背包,我靠著橋的護欄,阿玉山的天空,蔚藍、鮮豔而且透亮,天氣簡直完美。轉過身,我往下看,往流經底下的右溪看了幾秒鐘。按照前一晚擬好的計劃,我會在這附近找個地方下切,順著右溪而下,到了雙溪匯流口,再爬回西坑林道的杉林區,沿著原路走出去。

右溪-是條我一直知道她在哪,卻未曾造訪過的支流。她的地勢起伏劇烈,有很多小瀑布及陡峭難行的山壁,危險性比較高一些。這是繼阿玉溪尚未完成的左股支流,又一段拍溪的開始。

我往回走了幾十公尺,站在離獅坑橋不太遠的崩坡上,聚精會神的看著,我得從一片陡下碎石坡地「看」出一條不會把自己摔死的安全路線。

只是,路還沒看出來,前腳已經踩空滑了下去,我幾乎是一路失速往下滑,就在我快要失去重心仆倒的前一刻,竟又莫名其妙的到了橋下,而且毫髮無傷。我走進溪中,洗了把臉,回頭撿起落在一旁的三腳架,一陣輕風吹來,之後的影像突然變成片段式的畫面,不太連續,而且沒有聲音...

第一個畫面,我站在巨石上,巨石剛好卡在溪中央,底下還懸掛著一道五、六公尺的瀑布,溪床狹窄,山壁筆直濕滑,長滿了矮樹叢。這跟我記憶中的樣貌不一樣...

下一個畫面,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我人已經攀在那又濕又滑的右側山壁上了。一手緊抱著樹幹,一手抓著三腳架,我很怕下一刻自己就會失足摔死。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上午,天色瞬間凝成頁岩般的暗藍色,一道閃電劃過灰黑色的天際,冷霧開始順著右側山頭往下沉降,以一種非常奇怪、迂迴的路徑在樹林間游移著,像是在找東西似的。這種感覺讓我想到電影-地獄怪客2,正要被吸回約漢克勞斯胸口的那陣煙霧。再回過神,我才意識到濃霧早已溢出樹林的邊緣。身陷在如此陰森怪誕的狀態的同時,我也發現到了自己絕對沒有足夠的時間往下走到雙溪匯流口,更無法在黑暗中往上摸回獅坑橋...

下一個畫面,因為太害怕以致於無法做出任何的決定,但手中的三腳架不知何時已經被我往下丟,深潭水花濺起的前一秒,我發現自己也同樣處於墜落的狀態-出於本能,我大叫著,但喉嚨根本發不出聲音,說也奇怪,我竟聽得到自己喉嚨中發出驚恐的叫喊聲。我預期著墜落感之後會是一個重摔在水面的猛烈衝擊,可是我竟像鉛塊一樣,直直的往下沉,落入了黑暗的深淵。

下一個畫面,還來不及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陽光已經透了下來,水是鹹的。我雙腳一蹬,但卻是往海底深處游去,當我覺得快要沒氣的下一秒鐘,竟又浮出水面。

下個畫面是一片斜光凝止在無風的高聳樹蔭之間,場景又換回到我所熟悉的老梅溪峽谷入口(就像之前拍到的那張照片)。我趕緊回過頭想要拿像機,可是,背包卻不見了。我閉起眼睛,努力想了好久,就是記不起背包到底哪去了?會是在獅坑橋的護欄邊嗎?還是阿玉溪的深潭裡?又或者是在剛剛的外木山的海底?我就是沒辦法起來,又過了一會兒,我甚至連要找什麼都忘了。

我爬上溪石,手撐著老樹斜展出來的枝幹上。這個時候,峽谷裡的斜光動了,像是飄動的極光,又像是陽光穿進海裡隨浪搖擺所散出的光芒。光的後面傳來說話的聲音,但我無法確認自己聽到的是夢話,還是現實中的聲音。

「我仍記得那年,有個年輕人穿著拖鞋就跑來溪邊,說要找老梅瀑布...」被布幕似的白光擋在另一邊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聽起來年邁而沙啞。幾秒鐘之後,斜光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形。

「經過了那麼多年,你真的把這條溪拍完了。看來,拍溪對你而言真的有了某種意義...」溪神從斜光中走出來,笑盈盈的。

「可是,拍照並不是你來到這條溪的全部意義,它只是一個必經的階段,讓你為即將到來的旅程做好準備。接下來,你會進入另一個新旅程,這次會很不一樣,目的地將不在這條溪的任何一個角落,你會離開溪邊。下個階段,你會從心開始。你會開始思索溪流攝影的另外一層意義。你會知道來到這條溪的所有理由。當然,你也會知道幾年前的那一天,突然從木橋前轉身下溪並不是個偶然。」

「在下個旅程中,你會再次遇見在溪邊拍照的那個自己,而這次,你將會解開他的困惑。你的心將會左右這條溪的樣子,當你走完了下一段旅程,我希望你記得再回來,我會在這裏等你的...」

溪神轉過身,緩緩的走回斜光裡,他揮揮手:「對了,替我向阿玉溪的老獵人問好」,說完便消失在峽谷裡了。

醒來之後,我呆坐在床邊回想著溪神說的話:「從心開始」,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時光回到2007年,當時的我,對於攝影這件事除了莫名的熱衷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計畫,就只是個拿著相機隨便走、到處按著快門的初學者。但是,來到了老梅溪,一腳踩進水裡之後,默默的就走了好久,直到2013年初夏,是累了,也可能是膩了,我告別了這條溪,為這段動機不甚明確的溪流攝影畫下了休止符。我試著告訴自己:「我終於完成了一件人生中不會後悔沒做的事,對於這條溪,不會再有任何遺憾了...」

我的確是完成了一件自己熱愛的事物,但事實上,從頭到尾都是按著自己莫名其妙的邏輯執行著。我以為拍完一條溪能夠改變我,然而,現實跟勵志電影裡的結局不一樣,什麼也沒有改變。

之後的幾年裡,我常常納悶著「為什麼溪都已經拍完了,可是心裡卻總覺得好像還少了些什麼?」那是一種覺得自己努力了那麼久,最後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的衝突感,就好像是,實際上攝影其實只是一種嗜好,是一項允許我耗費大把時間的個人嗜好。

溪流攝影很有趣,但問題是我不很確定自己究竟得到了些什麼,即使有,我也搞不清楚,更講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樣的困惑不斷藉著各種機會,以不同的形式跳出來,重複的在我心裡留下問號,我無法分辨這只是一個讓人感到困惑問題,還是由很多不同的困惑所匯集而成的一個問題。當初因為不明的動機開始拍溪,多年之後,竟然必須回過頭來,為最初的隨性與之後曠日廢時的過程找出合理的解釋。

於是,我在想是不是該將這個溪流攝影夢剖開來,好好的弄清楚裡面到底藏了什麼?

夢,洋蔥般,一層一層的被剝開之後。咦!裡頭果然是中空的。直到這個時候,我才不得不去面對我的溪流攝影夢自始至終都只是一件意義不明的事。它從模糊的幻想中築起,由碎布般的照片一層又一層的往外包覆,可是它終究只是裹著補丁,既脆弱又易破。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為什麼自己始終說不清拍完這條溪後得到了些什麼?

如果照片可以完整的呈現出歷程中各個時間點的意象,那麼關於溪流攝影夢這件事倒也容易說明,像幻燈片一樣,從頭開始播到尾就完成了。然而,故事總是隱藏在時間的另一個維度之中。線性的時間裡,照片只是個停頓點,浮光掠影般一晃眼就消失。因此,唯有讓每個點往不同的方向延伸下去,讓停頓點背後所發生過的事件都清楚的呈現出來,唯有如此,我的溪流攝影夢才能夠真的沒有遺憾。

為了完成這件事,我真的辭了工作,帶著疑惑與期待跳進這樣一個奇怪的旅程。我開始試著回想溪流攝影的狂熱是從何而來,我在想是否有可能,是不是真的有可能我可以從這麼多年的溪流攝影中,從難以解釋的狂熱之中塑出一種叫做意義或信仰的東西。

不同於深入溪谷裡拍照的那幾年,這個階段,我想做的是寫些東西讓這個攝影集更加的完整,我想為這段溪流攝影歲月加上一層意義。於是,我打算沿著時間的軌跡去反溯這一整段的歷程,將每一張照片背面的故事說清楚,將線性的時間裡的每個點集合起來形塑出我在這條溪時的所見所聞與回憶。

然而,這段新的探索竟然讓自己陷入另外一個溪流「文字化」的泥淖之中,其過程簡直就是一場人生走錯路的災難。

原來寫一條溪會是千萬倍的難於走進溪裡按下快門。在這段摸索的過程裡,我真的體會到辭掉工作只為逐夢的決定有多瘋狂與危險。可是為了圓夢,這樣的決定卻又多麼的必要。這樣做對嗎?我也不確定,我只能告訴自己,有些事必須現在就做,不然將來會後悔,必須先辭掉工作,才能騰出一些時間讓自己開始準備下一個旅程。

終於,在心思消耗殆盡,焦慮以及徹底痛恨新注音的情況下,經過無數次的大小修改、砍掉重練,就在2017年的夏天來臨之前,我終於寫完了(自以為寫完了,後來又斷斷續續的修改了好多年)。敲完最後的這幾行後,我小小的溪流攝影集也將正式的告一段落,這是擺在攝影集的第一頁,卻是我最後才寫的一篇,這次我真的又把我的夢給拼湊回來了,而且更完整。

那麼,我的溪流攝影夢,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夢?

問題很簡單,但是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所以,我準備了三百個答案來描述這個夢。

2015年八月初-只花幾個月就寫完了,覺得沒有很困難 (第一次覺得寫完了)

2015年九月底-不改了,我要去找工作了 (第二次覺得寫完了)

2016年某一個夏夜-又改了一些 (第三次覺得寫完了)

2016年某一個冷得要死的夜晚-這次應該改完了吧 (第四次覺得寫完了)

然後,之後,就這樣沒完沒了的一改再改,改了又改,直到...

2017年5月底-這次真的寫完了,我想說的都說了 (第N次覺得寫完了)

2017年11月底-很好!我終於寫完了 (第N+1次覺得寫完了)

2019年5月初-怎麼仍在修修改改? (我開始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寫得完了...)

2020年7月底-上面那一句話是真的,我還在改 (一定是詛咒...)

2021年1月底-上面括弧那一句話肯定是真的...

2022年1月1月-已經7年了,東改改,西改改

Kevin Cheng 基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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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關於我(一個業餘攝影愛好者),在生命中的某一刻,因為遇見了一條溪,而改變了生活方式,甚至是生命走向的故事。 若字裡行間有什麼剛好引起您的共鳴,請留言給我,我會很高興 閱讀不須付費 (但可以考慮小額贊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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