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桓古尋將還沉在夢鄉裡的寧澈拖出馬車,為馬廄裡的星湖雪和雲上日清身。
「聽你說來,討論過後根本沒有進展。」桓古尋一手拿著鉤子,一手抱著星湖雪的左前蹄,彎腰掏出馬蹄內的髒物。
「啊。」寧澈顯然仍未睡醒,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
「傅念修和箏兒大概也覺得他們成不了氣候,不然昨天應會看到那兩兄妹。」桓古尋自顧自地說著:「南方的門派希望得到北方當地勢力的幫助,北方一眾卻想自行調查,減少競爭。肯留下來合作的可能都是外地人,但就算集結了龐大的組織,沒有人脈蒐集情報,終究會以失敗告終。」清完馬蹄後,換毛刷梳理馬身,續道:「這也難怪,畢竟牽扯到了寶藏與神功,哪個門派不想……不要睡啦!」正納悶寧澈怎地不回話,原來又睡著了,桓古尋無奈地放下刷子,把趴在雲上日背上的好友拽下來。
掩嘴打了個大哈欠,寧澈睡眼惺忪:「我都付錢了,驛站自會派人來清,我已吩咐不要用水沖洗,不會穿幫的。」箏兒的塗料還不錯,既不傷馬身又不易剝落,兩人本來還怕馬的皮膚會長癬,現下無須擔憂。
「鉤蹄刷身除了清潔外,也可以培養感情,馬兒可是很纖細的!」桓古尋拾起馬刷塞進寧澈手裡,「快!待會兒還要喂牠們。」「怎麼?纖細到一次不是我就會哭嗎……唔!」話猶沒完,就被人拉起斗篷的帽子蒙住頭,按著肩膀坐上小木凳。
寧澈尚未弄明狀況,耳邊就傳來桓古尋壓低的聲音:「有人來了。」這一提醒,果真有腳步聲正朝這裡行來。
來人沒想到馬廄裡有其他人,微微一怔後,淺笑:「我還道又是哪個沒眼光的紈褲子弟,不曉得兩匹駿馬的不凡,只好前來照料,如此看來……」瞄了瞄稻草堆中馬刷,再走向桓古尋腳邊的布袋,翻看裝在裡頭的芻豆,「真想不透怎會用牠們來拉車呢?」雲上日與星湖雪一是日行千里的良駒,一是馳騁戰場的名騅,均非拉曳車輛貨物的馱馬。
這時桓古尋已拱背扮回駝子,聞言心下一緊,最擔心的事情終是發生了!箏兒雖能塗改馬匹的毛色,但體型不變,識馬的明眼人一看就能辨認出馬兒是名種,本可裝作甚麼都不通曉的大外行,如今瞧見清馬的工具及當作馬食的芻豆,明白主人絕不是養馬的庸手,更顯可疑。
「只是例行雜事罷了,我家小姐好奇就跟著來了。」桓古尋啞著嗓子,故作不懂此人的問話。
「咳、咳、咳……咳……」寧澈猛然嗆嗽,從懷中取出絲巾摀住嘴巴,半晌後才開口:「這兩匹馬兒的確是世間罕有,然小女子身染惡疾,不宜在外吹風,只得委屈牠們了。」劇烈的咳聲使清亮的聲調變得沙啞,面容被拉低的帽檐遮住,而高瘦的身形披著黑斗篷,低坐矮凳,真會使人一時錯認性別。
來人果然不疑有他,恍然:「是安某人錯怪姑娘,實在失禮。」語畢躬身表示歉意,後又攀談:「飲渝驛商人遊客眾多,分外熱鬧,可憐姑娘身體抱恙,晚上睡個覺都不得安寧。」
寧澈暗笑哪有那麼簡單就掉進你的陷阱,昨夜所有門派都到東北的野地聚會,驛站安靜得不得了,口上回道:「是嗎?我倒覺得挺平靜的,睡得可香呢!」不願再與他多談,遂道:「時辰不早了,我要去用膳,否則再晚店家可要收拾爐灶了,安先生也快去吧!」
桓古尋本欲跟隨寧澈的步伐,卻被他斥住:「做甚麼?那匹還未清好呢!」手一長,指著被染成棕毛的雲上日。
由於僂著上身,故能清楚看見藏在黑帽底下,詭計得逞的笑臉。
「呆頭呆腦。」寧澈還故意嘟噥一句,才轉身離開。
「兄臺,不打擾你做事了。」那姓安的也不逗留,闊步前往食堂。
馬廄頓時只剩桓古尋一人,臭著臉怒視寧澈離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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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的你上哪兒去?當心偽裝敗露!」甫進門,就聽箏兒冷聲警告,寧澈兀自抓起行囊,旋又匆匆離房,出去前扔下一句話:「城門一開就走,趁此刻人不多,我先上馬車。」語罷,獨留箏兒一人在房內。
爾後門板幾聲剝啄,就被推了開來,是傅念修:「失敗了?」
鼻頭一酸,箏兒幾欲掉淚,她仰首不讓眼框內的淚珠滴落,然後柔聲安慰:「雖未得手,但寧澈又提出新的交易,只要一過榆關,危機解除,他便會履行承諾,告知面具的下落。放心,很快就會沒事。」
傅念修仍是搖頭哀嘆:「我觀寧澈心思縝密,性格奸巧,你怎能確定他會遵守諾言?」聽人靜聲無話,遂勸:「箏兒,算了。」
箏兒沒有答話,逕自整理好行裝,牽起兄長的手,道:「走吧。」感覺到妹妹的執拗,傅念修幾次欲言又止,沒出口的話語,最終化為一聲長嘆。
飲渝驛外,一輛馬車停駐,旁邊兩頭灰驢嚼著乾草,一個駝子背靠車輪,啃著麵餅及肉乾。
「城門快開了,你想到辦法沒有?倘若一個不慎,木雲合一箭就射穿咱倆的腦門。」寧澈左手倚著車窗,探出頭來問道。
桓古尋抬頭睨著寧澈,反問:「那你想到沒有?」
「我當然有法子啦,正等著你問呢!」寧澈咧嘴一笑:「寄信告訴趙文翽就成了!」
「怎麼做?」澄淨的大眼眨了眨。
光潔的下頷擱上交疊的手背,他說:「信裡寫道根據密報,李盡忠動作頻繁,恐欲叛變,命他多加注意。為防趙文翽大舉興師會打草驚蛇,我特地交代勿要輕舉妄動,確認李盡忠起事後,再火速平定。」
「我問的是你怎能讓趙文翽相信此事。」桓古尋拋回問題。
「因為信封上蓋著夏官尚書的官印,他不信都不行。」見有人走出驛站,寧澈趕忙將頭縮回去,隔著車板續說:「這兒是驛站,最不缺公門之間往來的文書,以前家裡時常幫朝廷運這個運那個,糧草軍器每年皆有固定配額運至邊疆,幼時便多次看過此印,我方纔悄悄溜進分信房,拆了一封兵部寄來的公文,放入我寫的信後,重新封緘。」
路人走開後,寧澈再次探首:「你還沒說你要怎麼辦呢!」桓古尋故意不答,寧澈堆起笑容:「桓大俠,我知道你腹藏妙計,說來讓小弟聽聽嘛!」
將最後一小塊餅丟入嘴裡,嚼了老半天,賣足了關子,桓古尋方答:「你先洗淨身子,讓體味暫時散去,再渾身塗滿草藥,尤其是脅下、鼠蹊、胸脯等會大量出汗的部位,以防萬一,車廂內也要塗抹。為完全掩蓋體味,藥材聞起來越是辛辣嗆鼻越好,尚要收斂自身氣息,不然體味馬上會回來。」停頓了一下後,道:「驛站商人多,找個藥商不是難事。」
寧澈大力讚道:「好!那你呢?假如僕役也用藥味瞞天過海,容易令人心生懷疑。」
桓古尋二次仰頭,與之對視,嘴角向兩旁拉開,亮出犬齒:「等著瞧吧!」
待得傅氏兄妹備妥,榆關的城門正好開啟,雖不過卯時,已有人潮湧動,飲渝驛復回車馬熙攘的景象。關口前大排長龍,人人皆在等候通關,寧澈與傅氏兄妹乘坐的馬車位在隊伍的中段,依官兵審查的手腳估計,再一刻鐘便會輪到他們,奇怪的是,桓古尋未在陣中。
不遠處,一個半駝的殘人扛著四、五個木箱,甚是吃力,好心的腳夫見狀,便來幫忙,兩人合力將之搬上馱驢的臀背,並用繩帶加以扣好,而後駝子滿心歡喜地向腳夫道謝。
與腳夫寒暄時,桓古尋暗自留意城門的動靜,發覺負責查驗的官兵中,不但沒有木雲合的身影,且僅有兩人是突厥人,其餘猶是漢兵。那兩人一胖一瘦,瘦的那個好像在哪裡見過,卻想不起來,於是他不著痕跡地走近,功聚雙耳,偷聽對話。
「就這些了?」那高胖的突厥人問道,見雜貨商點頭後便讓他通行,一旁的夥伴湊上來低語:「搜快點兒,莫再耽擱了。」話聲輕柔,不是男子。
啊!桓古尋瞬時省悟,於燕郡城惡鬥五名狼騎一役,那名帶頭使鞭的女子正是這個瘦子,原本預想是木雲合親自把關,沒料到竟是她。眼見即將輪到傅念修那一車搜查,桓古尋趕緊挽起兩隻灰驢的韁繩,跌跌撞撞地跑去。
馬車一駛近,負責查車的胖狼騎即捏鼻喝問:「裡面裝得是甚麼?」「軍爺,馬車裡坐得是我家小姐,她因身患肺癆,得天天喝藥,那是藥材的氣味。」頭頂斗笠的車夫操著不甚流利的突厥語,生硬解釋,車廂亦傳出陣陣濕咳,應證車夫所言。
胖狼騎眉一軒,開始繞行馬車,當他行至車前,眼睛忽然一亮,隨後興奮地對著兩匹馬左觀右瞧,不時冒出幾句嘰哩咕嚕的突厥語,大為讚賞,朝著正在檢查另外一行人的同伴喊道:「翎柔,你看!」喚作翎柔的狼騎轉過頭來,本就冷峻的目光在見到金駿玄騅後,瞳孔更是一擴,厲色問說:「馬是哪兒來的?」
「一隻雁鞍集買來的,另一隻則是朋友相贈。」低啞的女音自車內應來,翎柔抬手撫摸棕色的馬兒,手不斷在棕馬的腰背間翻弄梳理,當眼光落在馬兒大腿上的烙印時,她臉色稍霽,後言:「讓我瞅瞅車內。」
一隻蒼白的素手揭開車簾,翎柔探進上半身,眉頭深鎖,因為空氣中飄散的藥味更加濃郁,不僅是盤坐的女子,整個車廂都瀰漫著一股不知名的味道,張口吐納時,舌尖甚至能嚐到些許苦味。翎柔的舉起衣袖擋住口鼻,另一手敲擊車廂坐榻,擊至某處時,隱有回聲。
「這兒還有個裡格,也是裝著草藥。」女子從頭到腳皆被斗蓬罩住,僅露出一手,主動掀開隔板。
木板一掀起,就見球狀的草藥塞滿整個格子,詭異的氣味撲鼻湧至,翎柔眼前一眩,差點把胃裡的早餐全嘔出來,揉著胸口強忍吐意後,便道:「行了。」話才剛說完,又來個駝子拉拉扯扯地趕著兩隻灰驢,慌慌張張地奔近,喘吁吁地道:「小姐,呼……呼……我……我趕上了。」
「再慢吞吞的,下次就不管你。」未現面的女子語帶責備,後聞:「把行李給軍爺查看。」駝子訥訥說好,遂欲解開緊繫的繩扣,翎柔急忙阻止:「不用。」生怕又是一堆難聞的草藥。
此時胖狼騎走來,粗魯地問:「你啥時駝的?」駝子沒有作聲,他登時橫眉豎目:「我問你啥時駝的?」見人仍舊一臉呆滯,胖狼騎眼中閃過戾色,抽出腰間橫刀!
「他是在問你何時駝的!」車夫忽以漢語喝道。
「三……三年前被被被……被人打駝的,因為我偷……偷了小姐的髮釵。」那駝子聽不懂突厥語,他的雙腳抖個不停,彷彿下一刻就會化為爛泥,癱軟倒地。經車夫翻譯,胖狼騎扛在肩上的大刀拍了後頸數下,又多看了駝子幾眼後,才道:「可以了。」
馬車再度駛動,胖狼騎已去審查下一批人,惟獨翎柔默默注視馬車的方向。
倏然!她快步跑到馬車前,扯掉車簾,捏住女子的下顎,強迫一直低著頭的她抬起臉來!
憔悴的臉龐受到驚嚇,血色盡退,泛紫的雙唇顫顫巍巍。翎柔遲遲不放手,女子的呼吸越發急促,好似隨時會發病身亡。
而後下顎的疼痛忽去,但瞧翎柔手一揮,示意放行,女子暗自鬆了一口氣。這次總算未再被攔下,安然度過榆關。
就著窗子往後張望了好一會兒,等榆關全然消失在視線範圍後,箏兒撫掌大喜:「成功!」馬車乍然煞住。
「碰!」車底驀地有重物墜地之聲,接著寧澈自底部爬出,拍了拍身上的沙塵,道:「好險好險,我還以為被識破了呢!」說罷轉動脖頸肩腰,鬆鬆筋骨。
「可惜沒機會把你打扮得貌美如花,說不定你的好朋友見著都會心動呢!」箏兒開著玩笑,伸手刮了一下寧澈灰撲撲的臉頰,「男人的臉面真那麼重要?寧可躲車底也不坐車內。虧我還想屈身裡格,大方讓位給你。」
「你沒聽阿尋說,味道越重越好,況且那裡格兩三下就被發現了,還是車底穩妥些。而我自然不會讓女孩子鑽車底。」寧澈笑著回答,用水壺的水打濕布巾後,擦拭手臉的髒汙。
「居然不是木雲合,只是她的話,要硬闖也不是難事。」雖然順利脫險,桓古尋卻心有不甘。
難關甫過,傅念修也一展笑顏:「謹慎一點總是好的,桓少俠不必介懷。」見桓古尋仍繃著臉,箏兒啟口又問:「你不是說突厥高手均會聞息識人嗎?那你怎生逃過她的鼻子?」
俊臉突地一改慍色,得意洋洋:「本門祕功,恕不外洩。」
正要追問,麗容霍然一凝,旋即側身閃開背後偷襲!暗器不改來勢,桓古尋一把擭住,攤開掌心一瞅,是一根小樹枝。
尚不悉是何情況,林深之處異變陡生,一道旋風迎面刮來,途經之物輕如綠草細塵,無不乘風飄飛,重若粗木路石,擋其去路者竟被硬生生鏤出空道!
桓古尋拔身而起,避過這蠻橫的一擊,但不滅此風,它便要襲捲馬車!傅念修雖已跳下,可是照這力道,雲上日及星湖雪肯定糟殃。
驚險之際,寧澈當機立斷,踢斷駕著雙駿的轅木,兩掌拍上馬臀,送走座騎後,迅捷左滾,於此同時,強風將馬車捲上天,可容納三名大漢的車廂立時四分五裂,變成千百片的碎屑散落在地。
桓古尋氣得雙目快噴出火來,狠瞪著起風處,抄起地上的白麟刀,罵了句眾人聽不懂的髒話後,狂奔入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