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四

2023/07/07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直至東方的群山露出魚肚白,凌亂整夜的心思才稍稍安歇,本欲闔眼,奈何有人打擾:「你怎地有床不睡,偏要跑到屋瓦上吹風?」桓古尋從下邊探出一顆腦袋,後躍上屋脊,喀咭喀咭地踏過瓦片,坐在寧澈身旁。
  寧澈懶得睜眼,含糊不清地說:「阿尋,沒人跟你說過,亂聞人家的味道很不禮貌嗎?」「我哪有亂聞?」桓古尋辯駁:「我只是想找你,你房間是空的,才尋到這處。」
  對方沒有回話,桓古尋自顧自地續:「昨晚想了想,我很在意幾個地方,於是來問問你怎麼想。」「是萬閣,抑或天星苑那名女子?」顯然,這些事也困擾寧澈一晚。
  「天星苑那名女子。」桓古尋答:「你認為她是誰的人?」「之前謝追鴻曾暗示會有朝廷的人來,大抵便是她。」寧澈道。
  「但她那句……僅只官盜漁禽?」桓古尋眉頭緊皺:「也就是說,暗處尚有不知名的勢力在窺探。」「而朝廷已知這股勢力是何方。謝追鴻那天問的那三個問題,乍聽之下毫無聯繫,實則是試探。」寧澈的推測讓好友很是茫然:「試探?試探甚麼?」
  然他答非所問:「阿尋,令尊何故往生?」桓古尋搖頭:「我不曉得,只知他在我出生前便去逝,小時候我亦問過母親此事,但她總是說不明白,只說等我長大了,收齊兩顆狼齒便知。」「看來令尊的死因不單純,是以令堂不欲你參與其中。」寧澈道。
  桓古尋抓抓頭,「但這和你的家仇,以及咱倆怎生認識有甚麼關係?」
  如淵深沉的雙眸猛睜,語出驚人:「假設令尊之死,與我滅門之仇乃同一批人所為,那就說得通了。」迎上瞪圓的晶瞳,寧澈又續:「謝追鴻前兩問題是為確認你我的身分,最後一個問題則為探知咱們對於內幕知悉多少。」
  十指捲了捲,桓古尋喃喃:「你是說,此前那群夜襲的黑衣傘客,他們不僅是你的仇人,也殺了我父親?」話甫出口,旋即否定:「不,不對!你說你的家仇和霽泉神器無關……朝廷的人馬不是為了神器來的嗎?」
  「現下看來並非如此,或者當說……不只如此。」縱然一夜未眠,沉著善思的頭腦仍舊清晰:「你不覺古怪嗎,超過一甲子的陳年舊事,卻在近年一個個翻出,就算是玥姐受命離島,亦不到二十年,為甚麼?為甚麼沒有當下發現這些事,而是到當事者衰老凋零後,寶藏神功、醫書藥帖方顯露於世?」
  桓古尋張嘴懵然。
  寧澈再言:「假若這一切不是巧合,而是蓄意為之,該是不想事情太早公諸於世,卻又不打算永遠隱瞞。」
  兩道濃眉間的距離越來越短,桓古尋沉吟:「這樣做目的何在?」
  「眼下還不明瞭,多想無益,不如回到最初。」寧澈的表情益發凝重:「朝廷以及那股不知名的勢力,究竟因何盯上我倆?霽泉神器?另有原因?甚或兩者皆是?」
  桓古尋琢磨:「應是另有原因,畢竟事發當時,咱兩家都跟神器傳言毫無瓜葛,頂多是段家……」講到一半忽然頓住,寧澈見他醒悟,接道:「那股勢力直到殺到段家,自其府邸獲得關乎神器,但猶未暴露的祕密,甚至是面具本身,才開始留意此事。」
  「又是殺人放火,又是搶祕寶,他們到底想幹嘛,統馭武林嗎?」語末,桓古尋怒意難遏。
  反觀旁人神色自若,長目深邃:「端看神器在他們眼裡,能找到甚麼?」
  看桓古尋一再呆愣,寧澈忍俊不住:「幹嘛這麼訝異?傳言既有兩種,就不排除有第三種啊!」「第、第三種……那會是甚麼?」桓古尋納悶。
  寧澈聳聳肩以示不知,並道:「既能引來朝廷關注,必然非同小可。」話畢打了個大哈欠,轉了轉僵硬的雙肩,「我去補個眠,下午見。」
  「小澈。」桓古尋忽爾沉聲:「母親是個非常勇敢的女子,豺狼虎豹重重包圍,也從不見她退縮半步,她不願告訴我父親的死因,足見她相當忌憚那股勢力。」
  寧澈回過頭來,背陽的臉龐晦暗,然雙目炯炯有神:「我不忌憚。」
*****
  鏘鏘打鐵聲環徹斗室,不絕於耳,響到令人產生錯覺,好似鐵鎚敲得不是燒得紅通通的劍刃,而是胸膛內的心臟。
  桓古尋戴著厚厚的皮手套,上半身不著寸縷,右手握著重鎚,高高低低地舉起又放下,左手則緊緊抓著鐵鉗。這個姿勢維持了半個時辰,熱得渾身大汗,敲打聲依舊規律,沒有絲毫延緩。
  寧澈坐在角落,裡衣掛在臂彎處,半袒著胸,左手撐在頰邊閉目養神。
  「來啦來啦!好吃好喝的餛飩麵來啦!」羅韞盤拎著大飯盒,甫進鐵匠鋪即大聲嚷嚷。
  「嘶──」響動暫止,桓古尋將燒紅的劍刃浸入冷水冷卻,夾起後暫置於旁,然後揣著布巾胡亂擦了擦汗涔涔的前胸後背,隨手披上一件單衣,道:「呼!餓死我啦!」
  「咚、咚、咚!」三人拿著板凳圍坐一方矮桌,提箸開飯。
  「對了!」羅韞盤一邊稀哩呼嚕地吃麵,一邊問:「小澈你的袖裡劍是怎生來的?我看書上記載,這種改造過的袖裡劍專行暗殺,但關於使用者的紀錄稀少,自前朝便再沒聽過有人持有此兵。」
  寧澈應道:「草堂的劍法精簡,求快求準,為方便攜帶,袖裡劍的劍身截成三折收在劍柄內,平時藏在袖管裡,必要時才彈出禦敵,為加強防護,還會套上護臂。我的袖裡劍亦為同理,只是樣式不太一樣,去掉劍柄,刃部直接繫著護臂,是一位俠士慷慨相贈。」
  吃了一口麵後,寧澈再道:「七年前,靈州一帶有個人稱『裂肺手』的土匪,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官府曾重金懸賞,我本想拿他的頭賺點盤纏,卻給一位同使袖裡劍的老先生搶先了。我一時好奇,又因給人捷足先登很不服氣,悄悄跟在他後頭,那老人不去向官府換金,僅提著血淋淋的人頭到處走,我幾次暗施巧計欲偷走頭顱,都被他識破,摔了我好幾個筋斗,老先生武功遠高於我,大可拂袖絕塵,卻任由我在旁邊搗鬼。」抬頭瞄了瞄,對面二人引頸期盼,繼而道:「如是一來一往一個月,一日他遭仇家圍殺,雖然最終奮勇突圍,然也身受重傷,我照顧他兩天兩夜後,第三天早晨我一覺醒來,身旁的草席早就涼了,只剩一顆處理過的顱腦和他的袖裡劍,從此再無見過他。」
  一口氣吸完一尺有餘的麵條,羅韞盤道:「真神祕呀,那人沒有自報名號嗎?」「沒有,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答完,寧澈略是惋惜:「老先生被圍殺時,我光顧著想法子幫人脫身,也沒聽清他們的對話,不然應能從中推知一二。」
  桓古尋轉動筷子,將麵條盡數捲上,「有緣自然會再見。」
  語甫落,便聽嬌滴滴的女聲:「桓大哥說得對!有緣千里來相會,然則世事無常,不牢牢抓住彼此的緣分怎麼行呢?」
  肩披彩彤雲霞;足履昏黃暮光,額間紅梅風流嫵媚,鼻下朱唇誘人採擷,是那日在天星苑遇上的女子。
  女子輕噫:「你們在吃晚飯啊!」俯身湊近羅韞盤攬香一聞,巧笑倩兮:「這麵煮得好香啊,羅公子好福氣,你的娘子手藝真好!」讚嘆間,艷艷丹指搭在羅韞盤右臂,其後緊鄰著渾圓欲出的酥胸。
  羅韞盤的臉頰瞬間燒得比熔爐裡的鐵液還燙,舌頭像是打了數十個結:「我、我……我沒成親,這這……這是我……我煮的……」然後朝左側縮了縮身子,細聲囁嚅:「屋裡……屋裡有點熱,姑娘……還還還是……還是坐遠點涼快些……」
  女子嘟起嘴,面露委屈:「可是奴家沒椅子坐呢,不如一起坐吧!」接著挪動腰臀,似乎真要坐在羅韞盤的腿上,嚇得他從椅上跳起,一溜煙地竄到寧澈身後,「我站著……站著就可以了,姑娘……姑娘請坐。」
  坐下後,她明知故問:「嗯?寧公子不熱嗎?怎地又把衣服穿上了?」寧澈正在整理中衣前襟,「本來很熱,但姑娘一來,小弟便覺陰風陣陣。」慢條斯理地拉平袖口後,問:「特別走到這裡來,請問有何要事?」
  「公子當真是貴人多忘事,日前你借給奴家錦帕擦身,今日特來還予。」似在氣惱人忘了自己,女子語帶埋怨地交出錦帕。
  手還沒伸出去,就是一股薰香撲鼻,寧澈接過後,指腹感覺錦帕透著微溫,想必女子貼身收藏已久,如果靠近一聞,說不定能聞到體香……
  將錦帕收入懷中,寧澈淺淺一笑:「薄薄一張帕子,還勞煩你跑這一趟,該說姑娘熱心拳拳,或當說別有居心呢?」「熱心居心,不都在你身上?」不加掩飾的言語配合著秋波流轉:「寧公子如今是中原的大紅人,武林中人皆想與你結交,受歡迎的程度,惟桓大哥能同你比肩。」
  「別人喜歡我們,我們不一定喜歡別人啊!」桓古尋木著英朗的面容:「咱倆對祕寶不感興趣,天色不早了,快點回去吧!」表面上淡漠冷情,實是要女子說明真正的來意。
  「倘若事關不共載天的滅門血仇,兩位有無興趣呢?」果不其然,其話語符合早前的推斷,倒是羅韞盤驚詫萬分,忍不住自寧澈背後冒出頭,失聲叫道:「啊?」惹來關注後,旋又躲回。
  那女子亦是明慧,見桓寧二人反應不大,便已瞭然:「二位既明奴家為何而來,那就不多費唇舌,明日巳時,可否與奴家碰個面呢?」桓古尋未及答應,寧澈冷冷拒絕:「不行。」而後對上嬌媚的容顏:「小弟不與無名氏打交道。」
  本就掛著三分笑意的女子笑得更燦,直身施施行至三人之間,宛若花莖的身子挨坐方桌,紅唇曖昧開闔:「家嚴姓潘,膝下一女無子,其獨女小字文雙。寧公子可得記好了。」
  「文武雙全……你父親對你期望很高。」桓古尋評論。
  纖長的密睫輕振,潘文雙莞爾:「哪家的父親會替女孩兒家取這個名?而且桓大哥猜錯了,奴家的名字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甚麼意思?」羅韞盤再次探頭探腦。
  白瓷般的食指驀地輕點羅韞盤的鼻頭,她故作高深:「羅公子不妨猜上一猜,猜對了,奴家有小獎賞喔!」
  再度對她的舉止手足無措之際,即聞鋪外響起熟稔的女音:「小龜。」赫然是念茲在茲的人兒──談皓。
  「師姐!」乍見心上人,羅韞盤顧不上害羞,蹦蹦跳跳地奔向談皓,「你來找我啊?吃過飯沒有?我有煮餛飩麵!」談皓卻對他未投一眼,繞過人拱手施禮:「沒想到潘大人同在此處,幸會。」
  「辦點公事罷了。」潘文雙站起身來走近談皓,復問:「怎麼?談小姐也來拜訪當今武林的紅人嗎?」「不,我是代家父來探望師弟的。」談皓神情嚴肅。
  潘文雙訝問:「你師弟?」隨後笑顏復萌:「原來羅公子是談掌門人的高徒,失敬失敬。」「不會……這事很少人通曉……」羅韞盤眼神飄忽。
  「好啦,招呼打到了,話也說完了,奴家就不叨擾了。」臨走前,潘文雙回眸一笑:「桓大哥、寧公子,莫忘咱們的約定。」
  她前腳剛走,談皓當問:「她怎生會來找你們?」桓古尋奇道:「嗯?不是你們通知她來的嗎?」見談皓大感莫名,寧澈遂言:「令師兄謝先生曾登上夏府,算是替那位潘大人遞請帖,談小姐不清楚嗎?」
  談皓沒有回答,只是臉色越發冷峻,羅韞盤小心翼翼地發問:「師兄師姐對那位……潘大人挺熟悉的?」「僅是認識而已,她為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年歲未屆二十五,就在中書省做事,前途光明。」談皓簡略描述潘文雙的來歷。
  寧澈垂眸:「中書省……聖上當前最為寵信的上官舍人,亦在中書省。」談皓應答:「不錯,此女正為上官舍人的得力助手。」「能讓談小姐如斯慎重,恐怕這位潘大人不光是草擬詔書那般簡單吧?」寧澈道。
  「有時,她會幫皇上處理一些『暗事』。」最末兩字,語氣格外地重。
  寧澈忖道:「『暗事』……這位潘大人真是個危險人物。」「故欲明哲保身,與她保持距離方為上上之選,但她既找上門來……以後可得當心點,汝等的性命要留要殺,就取決於你們的一言一行。」談皓語畢,氣氛一時沉重。
  羅韞盤雖聽不太懂他們在說甚麼,亦察覺事態嚴重,瞇著眼摩娑下頷,「情況棘手,也許我該多造幾個機關……住手!你把筷子伸到我碗裡做甚麼?」「嗯?你不是不吃了嗎?」桓古尋墨黑的粗眉一軒,下顎嚼動頻頻。
  趕緊拉過碗公,羅韞盤沒好氣地道:「我當然要吃!」桓古尋聽了,搖頭晃腦地長身,鼓著腮幫子踱至後堂。
  沒理他要幹甚麼,羅韞盤堆出討好的笑:「師姐,你也吃吧,不夠我再煮。」接著滿心期待地遞出自個兒的筷子。
  談皓遲疑一瞬,正準備取過筷子,左邊又遞來第二雙,附帶一個小碗。
  「洗過了。」是桓古尋,原來他適才去灶房拿碗筷。
  「多謝桓兄弟。」談皓禮貌致謝後便吃了起來。
  「嗯?你笑甚麼?」注意到寧澈不住竊笑,桓古尋不明所以。
  看著羅韞盤一臉哀怨,寧澈嘴角彎曲的弧度更甚。
*****
  「不可能!」上好的瓷器散碎一地,片刻寂靜後,屋裡飄來嚶嚶啜泣。
  寧澈猶豫半晌,終未敲門。
  抽噎聲中飄出方玥低柔的嗓音,寧澈正欲遠離,門扉已然敞開。
  一見徒弟,方玥立即出房關門,寧澈只匆匆瞥見箏兒伏在兄長的懷中,雙肩不停聳動。
  「怎麼了?」方玥把人帶至庭院,問道。
  「映塵念著玥姐近兩日未出房門,於是買了千層糕給您嚐嚐,回來時聽林總管說您在傅先生這兒……」寧澈瞅了眼傅念修的廂房,關心:「他還好嗎?」
  清麗的容貌看不出是何情緒,僅道:「盡人事,聽天命。」此話暗指欲知詳情,得傅念修親自說出,故寧澈不再過問。
  爾後寧澈花了一盞茶的時間,講述近日所遇及推論,方玥聽罷,道:「初二午時……好,到時我隨你們一同赴會。」「那明天呢?玥姐要去嗎?」寧澈又問。
  「不。」方玥答說:「傅先生的情形不甚樂觀,我得想想該怎麼治。」後又說:「不過你要和朝廷的人見面,眼下又無袖裡劍在側,我的先借你。」右手運勁一振,藏在臂套內的劍柄落至掌心,然後上擎手臂。
  寧澈正要拿過,然則白嫩的手指一壓一捏,劍柄調轉,改為反握。
  接手的人一愣,然後二次移向目標……「喀!」方玥按下機括,迸出的利刃差點刺傷寧澈。
  柳眉一挑,精緻的五官略帶挑釁,掂了掂袖裡劍,似在問人怎地還不拿走。
  知她要考驗功夫,寧澈第三次出招勢如鷹爪掠至,擒住細腕,然而原本攥起的素手一張,袖裡劍掉至下方伺機而動的左手,方玥倏地鑽過前人脅下,一步跨至人後,寧澈尚未反應,劍尖已抵背心。
  「用這等三腳貓的功夫就想對付外敵?送死還差不多!」方玥批評。
  下一刻,寧澈反手捉住後方手腕,旋身欲繳械奪劍,可惜身子方轉正,方玥空下的那一手猛力扯過對方上臂的袖子,兩人身距驟短,劍鋒觸及突突直跳的頸脈。
  耳畔方玥冷嘲又來:「有何招數儘管出,別客氣。」
  互相放開箝制,寧澈一面緩退,一面思考,而後三度動作,依然瞄準持兵之手!
  方玥前刺不中,寧澈右手扣住她前腕,左臂立刻貼上劍身側面,雙手同時施力,方向前後相反,袖裡劍終於掙脫主人掌握!
  未聞哐啷墜地,因為寧澈抬腳踢高袖裡劍,仗著身高優勢爭先縱身接住,可是皮靴甫踏地,腕處驀然一緊,知是方玥,寧澈高提左膝欲掙開銬抓,方玥便狠踹他立足的腿彎,使之受力跪下。袖裡劍二度易主前,又再飛空!
  銀白光亮的袖裡劍悠然高升,底下如火如荼的戰鬥徹底展開。赤手空拳令雙方再無顧忌,拳打腳踢摔,招招形如鬼魅難測,勁猶箭矢突發!一師一徒系出同源,行招均快速不失冷靜,不過前者精準無瑕,難覓破綻,後者天馬行空,奇招百出。
  對戰間,袖裡劍上上下下,不是在纏鬥中被拋上半空,就是在雙人四手間數次交換。
  當細長的袖裡劍又一次升至頂點,方玥賞了寧澈一記耳光,聲響不大,力量卻不容小覷,暈得人身轉半周,後領被人發力一拽,迫使他朝天仰視,眼睜睜瞧著上方的袖裡劍直直而下!
  劍尖即將插入眼珠前,方玥及時握住劍柄。
  呼吸趨緩之餘,素來嚴厲的秀目映入眼簾,摻著一絲讚賞:「進步不少,身姿再紮實些,防守才會穩。」言簡意賅地點出不足之處。
  「啪!啪!啪!啪!啪!」走廊下忽響掌聲,是桓古尋,一旁則是夏時鳴。
  夏時鳴露出玩味的笑容:「難得看到映塵吃鱉,方大夫果然身手不凡。」「不然她的嫡傳弟子如何把鳴少爺耍得團團轉呢?」寧澈反唇相譏。
  上斜的眉尾張揚,夏時鳴道:「哼!與其口舌之爭,不如手底下見真章!」語罷,他躍出欄杆,擺出架式。
  寧澈欲要應戰,方玥拍拍他的右肩,淡道:「袖裡劍給你,我回房了。」不等回應,便若有所思地離開,連徒兒在後面高喊:「玥姐你的千層糕!」她亦渾然未覺。
  夏時鳴不耐催促,寧澈只得專心應付。
*****
  是夜,羞於露面的月娘躲在黑紗後,滿天星斗肆意閃耀夜色籠罩的大地,一片漆黑中,依稀可見神都城南,一座雄偉的城門矗立。
  定鼎門乃一國之門,與皇宮分佇天街首尾兩端,不但是國都進出的要衝,更是遠通西域的起點,即便此時夜深人靜,白日的駝鈴聲杳然,然其壯麗巍峨,難以忽視。
  待在這高似直達九重天的城樓頂上,天上的日月星辰彷彿觸手可及、信手可摘。傅念修目不能視,耳力不比以往,仍可感知這兒比地面安靜許多,不聞人聲、蟲鳴及鳥叫,迎面吹來的晚風中,亦多了幾分蕭索冷清。
  臀下的動靜忽大,許是守夜的士兵交接換崗,反正這雙耳朵聽得也不真切,傅念修懶得理會。
  兀自傷感,卻聽人哼唱:「卒鳴鑼,報中夜,念修不畏炬昭明?」
  明明心神正亂,一聽他的歌聲卻突然平靜,傅念修打趣對歌:「暨仍短,夜正美,越青何以歲虛度?」
  「不虛度,何虛度?晝裡苦多入眠消!」越青繼續和歌。
  聽聞,一腔愁悵復湧,傅念修塌下肩背,不再對唱。
  看他忽顯異狀,越青步至他身邊就坐,「念修心情不太好。」沒有接他的話頭,傅念修只道:「適才我還以為下面的士兵在換哨,結果是你,越青怎地也上了城樓屋頂?」
  「許是早晨太過清閒,這時猶無睏意,遂出門走走,卻瞧你獨坐城門之上……」語調一轉:「念修,你該不會想跳樓吧?」「……越青說笑了。」傅念修淡淡應說。
  他不說,越青也不好多問,另道:「念修可還記得上次的對酌之約,剛才我疾疾返家拿我的祖傳珍釀,惟恐往返間和你錯失……哇!好佳再,掉下去可就麻煩了。」掇起掉出衣袖,差一點便滑下屋脊的書卷,收好後續:「我跟你講,這酒很好喝!口感滑順,只要喝一口,一口就好,酒香可留在嘴裡足足一日……」
  話聲忽遲,傅念修挑眉問他:「怎麼了?」就聽越青甚為懊惱:「我忘記帶杯子……」
  「哈哈哈哈哈哈……」傅念修倏爾笑開:「興之所至,有沒有杯子都沒差。」然後手一長,向人討酒,豈料越青卻言:「你氣色不好,就口喝下容易飲酒過量……」
  「橫豎這副殘軀亦支撐不了多久,乘興而醉,恰如越青所唱,晝裡苦多入眠消!」說完,傅念修出手如電,一把搶過酒瓶,嘴巴才剛對準瓶口,就讓另一人制止。
  「不是所有酒都能牛飲,你這飲法,是美酒是毒藥都分不出。」讓人仰頭張口,越青傾斜瓶身,透明的酒液自細長的瓶嘴澆下,算準分量後端正酒瓶,「這酒初嘗沒甚麼酒味,但後勁十足,不小心喝得多了,可是會醉得找不著南北。」
  打從瓶嘴一接近,帶著絲絲甜味的果香充盈吸吐,舌頭承接甘甜的液體後,在口腔裡翻攪蠕動,方戀戀不捨地嚥下,並反覆舔舐牙關唇廓,「老喝這種小姑娘愛喝的酒,難怪你酒量那麼差。」
  越青亦含著瓶嘴啜飲,聞言勸誡:「酒雖可娛心怯寒,小酌怡情,然大醉傷身,許多人以千杯不醉自豪,卻不悉當中凶險。念修合該謹記。」傅念修嗤笑:「就你喝個酒還顧忌些有的沒的!甭管甚麼大醉傷身了,我現在可是不醉傷心啊!」欲再搶酒,是次臂膀逕遭人反剪於後。
  「你若傷心,喝再多酒都沒用。」越青肅容。
  猶自扭動的身體即時停下,沉默好一會兒,才聽他說:「放開我。」越青依言鬆開禁錮,覷傅念修仍是垂頭喪氣,遂續:「你我交情淺薄,但未必不能說些體己話,念修若不介意,或能一吐衷腸。」
  「也沒甚麼好說的。」傅念修哀嘆:「只在想是不是世上全部不幸的事,均落到我頭上來?」「你是指你的耳朵?」越青問。
  傅念修的食指點了兩下顱腦,道:「是更裡邊,稍早前大夫診斷出來,我的腦子得了一個叫重影症的怪病。」「重影症……那是甚麼病?很嚴重嗎?」越青急急追問。
  慘白的臉面淒然一笑:「我也不解那是何病症,只聽大夫說目前尚無醫治的法子,之後的話我完全沒印象。」抱起從不離身的琴盒,盲眼琴師極力忍住懼意和眼淚,「倘使大夫想不出辦法,我連半年都活不過去。」
  今晚不算寒冷,然則夜風掃過樓頂時,六尺之軀縮成一團,瑟瑟而顫。
  「念修。」溫熱的氣息靠了過來,一雙厚實的大手環住發抖的肩膀,略微沙啞的男音放柔數分,暖人心脾:「生老病死如同咱們吃的雞豬魚蒜,逢著則吃,時至則行。」拇指輕輕揩去傅念修面上的水絲,安慰他:「醫治的方法讓大夫去煩惱吧!你只消好好照顧自身,不論是何種頑疾惡病,最畏懼的便是強健的體魄及心靈。」
  又被喂了一口美酒,不同的是,此次甘苦參半,猶似人的一生,禍福相依,喜憂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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