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解釋一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夏時鳴才忍住不破口大罵。
相較於夏時鳴,寧澈顯得從容不迫,悠哉地端起茶杯、掀開蓋子、吹散熱氣,呷飲數口後,方答:「讓內奸自露馬腳而已。」
「所以我現在問你,到底發生甚麼事?」夏時鳴一時氣極,揚手落掌,拍碎茶几上的瓷杯,掌心被碎瓷扎得鮮血四溢,依舊不能使火冒三丈的他冷靜分毫。
正廳內的人均不自覺地收斂呼吸,一室寂然。
將茶杯放回矮几,寧澈解釋:「龍麟萬閣與祖上有些恩怨,起因正是我的傳家畫軸、他們的鎮派之寶──澤山錄。安奉良是萬閣的人,他在永濟渠上聯合賀景淳夫婦,突施狡詐,不但搶走了畫軸,我亦受創落水,日前方和阿尋碰頭。」
上挑的雙目瞪了桓古尋一眼,繼而掃到箏兒與傅念修心虛的表情,不禁冷笑:「看來,知悉此事的不只一人。」
「是我叫他們別通知你,而安奉良的事,只有阿尋知曉。」猶是寧澈接話:「子謐,提早告知只會讓你陷入兩難,甚至是為人利用……」「誰?被誰利用?安奉良嗎?」高亢的嗓門憤怒不減,卻隱約顫抖。
「也有可能是我。」寧澈神情淡漠,又續:「我瞭解你怒氣何來,但這未必不好,至少你可以沉著應對,盤算幫誰……」
「我誰都不幫!」夏時鳴快步走出廳堂,一旁的侍女欲為主人包紮傷口,他亦揮手斥退。
自家少爺理智全失,季蒼芩柔聲道歉:「不好意思,鳴少爺只是暫時難以接受事實,才會失了禮數,芩四給您說聲對不住。」深深鞠躬後,轉身追了出去。
寧澈不甚在意,隨手招了一個奴婢上前,給足銅錢交代她:「麻煩你去南市的得記餅鋪買三籠小籠包和兩盒千層酥,買完剩下的錢給你。」
箏兒倒是很懊悔:「咱們該早點告訴他,他就不會如此憤恨。」
「用直截了當的方式坦白,才是我的目的。」聽人如是說,箏兒面露不豫:「那澤山錄呢?為何要公開此事,你活膩了?」
「箏兒,而今你最該擔心的人,是令兄才對。」寧澈語轉嚴肅:「距離二月十五,不到一個月了。」
提及心底最掛懷的事,秀麗的面容一僵,隨即整個人癱進椅中,仰天長歎:「我沒辦法了,主動出擊抓不著,伺機等候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傅念修正要安慰,寧澈已道:「惡人那邊沒進展無妨,不如先從傅先生的傷勢著手。傅先生,先前和你談過讓家師診治一議,意下如何?」
蒼勁的十指倏爾掄緊,箏兒見狀忙道:「先緩一緩吧,一日查不出惡人的動靜,哥哥和我均無法寬心。」
聽得此言,寧澈思忖半晌,後道:「傅先生因為之前投醫未果,反遭毒手,小弟可以理解你的擔憂。但依如今的情勢,只要你的傷情好轉一點,咱們與那惡人交手時便少了一分顧慮,是以傅先生切莫忌諱求診。」頓了頓後,終道:「還望傅先生多為令妹著想,難不成你想成為她的負擔?」
「寧澈!」無視女聲尖銳,他又言:「倘使傅先生疑忌難除,那診療的地點選在開放的庭院,所需的一切針灸、器械、藥物,由禹航會製備,令妹把關,治療過程中,傅先生可指定人選全程旁觀,避免醫者暗算下毒的全部可能。」
「……此等無禮的要求,令師可會同意?」遲疑一會兒,傅念修問道。
「其他人我不能保證,但若是家師……傅先生僅需關心自個兒的健康即可。」寧澈信誓旦旦。
聽兄長話中似有應許之意,箏兒高興得快哭出來:「哥,你真要答應?你放心,這一次我絕對不離開你半步!」
泛白的唇瓣甫開,寧澈即道:「傅先生無須急著回覆,你好生考慮,順便決定診療日期,我再轉達家師。」
「好,有勞寧公子了。」傅念修道謝後,便讓妹妹攙扶回房。
兩兄妹遠離後,純亮的男聲再啟:「你生氣了?」
「生氣?我都不曉得,我有沒有資格生氣。」桓古尋總算張口。
寧澈篤定:「你非常生氣。」
鼻子噴出一息長氣,試圖恢復平靜,依舊怒不可遏:「你講出這件事前,可有想過身旁的人?你失蹤這段期間,夏時鳴花了多少人力心思找你;箏兒要照顧傅先生及追查惡大夫,每天弄得比狗兒還累,仍是盡力撥空加入搜救;還有你師父,她兩次聽聞徒弟的不幸,又兩次得知你仍健在……再一次聽到你這樣玩命,教她怎生承受得住?」話行末處,殷紅盛滿眼窩,足見桓古尋情緒之激動。
回應他的語氣冷然:「我自然想過己身安危。現今澤山錄在賀景淳夫妻手上,而群起追捕安奉良的消息不脛而走,他們此刻必然萬分戒備。只要澤山錄沒拿到手,覬覦的人就需要我的情報,雙方互利合作,奪回畫軸的機會大增。你說我玩命?我倒覺得我是全天下最安全的人……」
「放屁!」一腳將椅凳踹上橫梁,桓古尋爆喝:「如斯容易的話,你為甚麼甚麼都不說,你向玥姐講明過你的打算嗎?你真當別人是傻瓜?如果有人狠毒一點,徑直把你囚禁起來,拷打逼問;如果萬閣的人反過來咬你一口,說你已查出寶庫的位置;如果判庭在澤山錄得手後,先一步加害於你……就算你有九條命,都不夠你死!」
向來能言善辯的人垂眸不語,左手摩娑著右腕的繩環,直至暖色玉錨與指腹同溫,才道:「我懦弱地拋下家仇,苟活於世,假若連畫軸都保不住,實在無顏面對九泉之下的父母兄姐。」
項鍊上的狼牙乍響叮咚,大片陰影臨身,桓古尋問:「畫軸傳家的意義是甚麼你都不明白,值得為了它豁命嗎?」
「……第一次瞧見卷軸時,是在書房,父親擅長丹青,曾參考畫上的筆法,臨摹五幅類似的作品,分別掛在大廳及每個人的臥室中;母親喜好解謎,時常研究它有何奧祕,我還記得當時她搔首苦惱的模樣;每每同哥哥姐姐嬉鬧,便會趁著大人不注意,偷偷取出畫軸又塗又畫,反正水一沖,不留半點筆墨……」迷離的目光正視前人:「往昔家大業大,宅中的美景精品,沒有一處不令人流連忘機,回祿成災後,惟一沒化成灰燼隨風而逝的,僅只這卷畫軸。」
寧澈語罷,左右手各伸兩指,勾起眼前的項鍊,嗓音幽幽:「它和你胸前的狼牙鍊一樣,雖非價值連城,卻承載著滿腔惦念。」
相望良久,終是無話。
後來第二雙手跟著伸出,將項鍊連同手指一起包覆,狼牙的齒尖硌著皮肉,喉間的沉悶湧出:「既然你堅持,那就萬事小心。記住,沒有任何事物,比性命更重要。」
「當然。」寧澈應道。
*****
隔天,夏時鳴仍關在房中不願出來,傅氏兄妹則出門訪友,收市前便離府。吃晚飯時,長桌邊上的人數銳減至兩人,桓古尋頗不習慣一下子變得冷清的飯廳。
前幾日皆是大太陽,豈料今日突然陰冷難當,乍暖還寒,乾脆吃火鍋暖暖身子。桓古尋稀哩呼嚕地大肆掃蕩鍋中湯食,寧澈細嚼慢嚥,陶碗卻也空空滿滿好幾回。
正欲含吮吸飽湯汁的豆腐,寧澈霍然放下,兩根筷箸疾疾前探,夾走鍋內僅存的羊肉。
「嘿!」濃眉一挑,桓古尋嚷道:「你碗裡的菜還沒吃完呢,怎麼就先夾鍋裡的?」
上下顎嚼足十下,吞下肉塊後,寧澈用錦帕擦了擦嘴角,微笑:「吃完再夾的話,我今晚只剩湯能喝了。」
兀自爭論不休,僕役入內稟告:「桓少爺、寧少爺,東滎派謝追鴻先生來訪。」
「知會子謐了嗎?」寧澈問他,然僕役面色為難,小聲囁嚅:「方……方才小的已通知鳴少爺,可是他……」寧澈瞭然:「辛苦你了,讓他進來吧!遣人再備一副碗筷。」吩咐完,僕役欠身應諾。
過不多時,儀表堂堂的東滎派俠客拎著下擺,跨越門檻,開口即朗:「哇!看來謝某來得正是時候,不介意多添一張嘴吧?」
「怎麼會呢,謝先生請坐。」邀人入席後,代主迎客的二人再次落座,寧澈首先發問:「謝先生那麼晚還過來,定是有要緊事了?」
「不錯。」謝追鴻正色:「昨日澤山錄之事曝光後,不只判庭,附近的武林中人均蠢蠢欲動,皇上生怕有個甚麼閃失,下令嚴查京城的各處門關,防止宵小趁機搗亂。」
瞧寧澈和桓古尋臉色嚴肅,自信的嘴角笑意又現:「不用緊張,這道皇旨是為保護二位,使有心之士忌憚,不敢對汝等胡作非為。」
「此事居然驚擾到皇上,真教小弟誠惶誠恐啊!」寧澈沒有因此放鬆,而是挑明事實:「謝先生,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小弟雖曾懷有澤山錄,但那是從曾祖父一輩流傳下來的。神功之說實屬誇大,也完全沒見過神器、祕寶,詳情一概不悉,假使謝先生是為此而來,恐怕得失望了。」
謝追鴻笑了笑,說:「不是謝某質疑寧公子,而是你這話說出去……沒人會信吶!」
「但是我們這裡真的沒有你要的東西。」嗉嗉嗉地吸食麵條,桓古尋口齒不清:「怎地不去查查血案呢?若再拖到下一個十年,又會輪到哪戶人家?」
「處事欲妥當,雙管齊下乃不二之選,血案固然有專業人士調查,謝某僅負責二位。很簡單,三個問題,問完便不再叨擾。」這時,僕役擺好碗筷,還聰明地送來新的食料,下至冒著小泡的湯鍋裡。
「問吧。」桓古尋斟完酒,把酒杯推至謝追鴻面前。
點頭致意後,謝追鴻問出第一問:「寧府出事那一年,大眾皆以為無人倖免,然則寧公子是怎麼逃出生天的?何以官府檢查死者時,數量亦無不對?」
「我把先母最愛的龍髯盆栽玩壞了,深恐她大發雷霆,便跑去郊外一處山洞躲藏,等到兩天後回家,方曉前一晚,家宅就已焚燒殆盡。」寧澈神色如常:「至於死者數量……我記得那幾天,管理伙食的吳大嬸,她的小兒子從郊外來探望母親,年歲和我差不多,該是殺手潛入府中時,一併將之殺害,之後放火焚屋,捕快仵作也很難從焦屍判斷所有人的身分。」
第二個問題緊接著拋出:「桓兄弟是跟隨母姓……啊!謝某曾向夏少主與安兄打探過你的來歷,還請見諒。請問令尊過世後,為何令堂並未回到熟悉的中原,而是遠居塞外?令堂祖籍何方?」
兩個問題毫無關聯承接,桓寧二人對視一眼,均看出對方的困惑,前者應答:「母親好像是從江州來的……唔……她不太談以前的事,我也不清楚,至於住在塞外……似乎是她年輕時受過重傷,落下病根,要找個安靜的地方療養,便選在父親出身的部落,那裡的人都很好,非常照顧我們母子倆。」
「令堂貴體安好?」謝追鴻的追問,得來否定的答案:「不,十一年前的冬天異常寒冷,她沒熬過去。」
眼眸及拇指描繪著浮雕在杯身上、吹著箜篌的粟特樂伎,口上續道:「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問題。」燦星般的眼瞳轉而直視前面兩人:「觀二位交情甚篤,是怎生認識的?」
不說桓古尋,寧澈亦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然而語未出,問話的人倏地搶先:「行了!謝某明瞭,多謝配合。」語畢,杯中物一飲而盡,復又笑說:「我不客氣啦!」右手提筷,左手捧碗,歡然開飯。
這一廂問完,換另一廂滿腹疑惑,桓古尋和寧澈遲遲不動筷,謝追鴻也不在意,末了,寧澈只問:「何時?」
「嗯?」吃得正開心的人聞言,皺眉以示不解。
「讓你來問這些問題的人,他何時親自來見我們?」寧澈復問。
高深莫測的笑顏再展:「端看二位的答案,那位大人滿不滿意囉!」
*****
缺月頂天南,秉燭聚城北。
今天晚上不是大日子,羌人笛的大廚兼老闆卻敞開酒窖,大方邀請店內投宿吃飯的商旅同歡共樂。時近子夜,中庭笙舞不歇,漂亮的繡花翹頭鞋穿梭麻履紅靴間,翩然若蝶;絲質的披帛輕拂頭巾美髯,芬芳怡人。
不分男女、不視貧富,大夥兒齊聚夜空下、燈火旁,管弦繞椽棟,高歌迴廂廊!
一曲暫罷,箏兒退離載歌載舞的人群,揉著太陽穴,腳下虛浮地踱至寧澈旁邊。
「你和夏時鳴說過話了嗎?」她問。
寧澈搖搖頭:「除了托盤上的飯菜,無人能進出他的房門。」
「已經超過兩天,再這樣下下去,氣還未消,就先悶出病來。」箏兒亦是無可奈何:「本道禹航會居心叵測,殊料他是真情實意,真正在欺騙的人,反而是咱們。」
長目半瞇,看似心不在焉,但其話清晰無比:「打從子謐介入神器之爭,便很難安然而退。」
字句落進耳際方寸,倒映夜穹的星眸落寞:「是啊……很難安然……」
「你們倆窩在角落做甚麼?談情說愛嗎?」渾厚的嗓門轟著兩顆半醉的腦袋,巴爺喜道:「上次的事情,頭家一直過意不去,今兒個他搬出窖裡珍藏多年的美酒,特別請你們五人喝,還做了幾道下酒菜。來來來!跟巴爺走!」一手拉過一人,帶他們至最靠近廚房的那一桌。
桓古尋和傅念修早早就位,傅念修左側還坐了一個美艷的女子。春夜料峭,女子肩上披了一件羽毛披風,然而從她的舉手投足間,不難發現內裡穿著清涼。
「柳絮姐,好玩嗎?有沒有遇著看對眼的?」箏兒頓現喜色,親暱地挨近那名女子。
傅念修笑答:「剛才有個人想和柳絮攀談,我三兩下就喝垮他,酒量太差,柳絮看不上他的。」
「哥哥,你這是斷了人家的姻緣還不自知!」箏兒開起玩笑,雪詠絮則嗤嗤竊笑:「那個叫越青的,看上的不是我,是你哥哥呀!」
箏兒一聽,抿嘴笑說:「唉呀,原來哥哥的魅力這般大啊,你可要小心啦,柳絮姐會怨你的。」
食指刮過箏兒的鼻頭,雪詠絮嫣然一笑:「我沒那般小氣!話說回來,想不到你們和羌人笛的老闆是朋友,姐姐我有幸沾光。來到中原後就沒喝過家鄉的酒,甚為思念,都快忘記是何滋味,現下又驀然念及……」
「故鄉的滋味,過再久都不會……哎呀!」後腰給人霍地一撞,巴爺回頭叫罵:「火二!又是你!甩鍋子甩到眼花啦!」「我抱著三個酒罈子啊!哪看得到你,要怪就怪老巴你站在這兒擋路,噓、噓!」名叫火二的矮個兒毫不示弱。
鬍渣滿面的臉龐瞬間扭曲,扯開喉嚨:「沒大沒小!你……」「好啦好啦!巴爺,別和二弟一般見識,大不了待會兒多灌他幾杯,讓他當眾出糗,給大家博點樂子。」另一個人趕忙勸架,這人的相貌和火二生得一模一樣,是一對雙胞胎。有趣的是,兄弟倆的氣質全然不同,一者上善若水,一者性烈如火,即便是頭一回見到他們的人,亦能明確分辨。
「大哥、二哥,酒窖快空了,下個月要怎麼辦?」身量比兩個哥哥高許多的老三跟在大哥羅一後頭,怯生生地開口,眼光不經意地瞟過雪詠絮,又迅速移開視線。
一隻臂膀霍然攬下老三的頸項,那人道:「阿土,甭管那些看到就頭昏的數字賬目,來!在場女孩子不少,有沒有喜歡的?小諾哥幫你一把!」不等人拒絕,就推搡著他往鬧處去。
待火二上菜完畢,羅一也替貴客倒好了酒,傅念修雙手合攏杯子,道:「多謝諸位盛情,鄙人先乾為敬。」
「先生該謝的是楚勝……就是我們頭家,昨晚他知道你們要帶雪詠絮姑娘前來光顧,漏夜苦思菜色,就怕削了爾等的面子。」羅一謙恭回答。
「嘻嘻!看來是我們沾了柳絮姐的光才對!『雪詠絮』三個字亮出去,哪間酒樓飯館不識得這位琵琶名家!」三杯黃湯下肚,箏兒浮起兩頰紅暈,更添嬌豔。
雪詠絮捏住她的粉頰,嗔道:「難怪你昨晚一個勁兒地稱讚羌人笛的菜多好吃,叫我一定要來這裡嚐嚐,原來是嘴饞了。」
「上回沒能好好招待,這回鐵定要讓你們吃得開心、喝得盡興!」說到一半,火二忽地降低音量:「偷偷跟你們講,頭家人好廚藝精,就是害羞了點,這時還躲在某處不現身,等會兒吃飯喝酒時,笑容大一些、誇張一些,他見著菜餚做得合乎你們的口味,心裡就樂開懷啦!」
寧澈等人一聽,不由得莞爾失笑,旋即傅念修起身,登高一呼:「敬楚大廚的大氣及手藝,乾了啦!」一語豪氣壯,中庭眾賓齊聲附和。
正當群眾昂首飲酒時,桓古尋的酒杯先是朝著二樓一擎,方就口喝下,而靠坐欄杆、居高臨下的楚勝仍是一襲灰衫白褲,不同的是,冷漠的面容多了幾分暖意。
大概是周遭的氛圍令人憶起故土西域的熱情,羅一興致高昂地提議:「光喝酒沒意思,來行酒令吧,對不上詩的,罰十杯!」
火二驚道:「哇哇哇!看你平時笑咪咪的,想不到你這麼狠!」信手塞了一個胡餅堵住二弟的嘴,羅一繼續:「我先來。」清了清喉嚨後,朗道:「朝辭天山西,暮宿黃河東。」
同是離鄉背井的雪詠絮感同身受,立刻接道:「不聞羌笛鳴,但聽琴悠悠。」
「季春愁不雨,入夏憂水澇。」思及初到中原的不適,火二有感而發。
巴爺喝了幾杯後,嗓子稍糊:「今有闊綽主,明來掀桌客。」道盡開門做生意的辛酸,夥伴均深表贊同。
寧澈醉眼迷茫,仍能輕鬆吟詠:「仲秋佳釀香,嚴冬萬里封。」說完還湊近不善文墨的友人耳邊,調侃:「桓大哥是要認輸自罰十杯呢?還是小弟代勞?」
突厥的刀客尚自思索,傅念修已然搶話:「把酒話家常,持鑿破冰川!」豪邁的結尾,博得一陣喝彩。
然後人聲鼓譟,要輸家罰酒,可是傅念修又道:「桓兄弟的十杯酒,我喝!箏兒,拿來!」妹妹直接抱一個酒罈至他的懷中。
粗魯地撕開封口,扛起酒罈一傾,漆黑如墨的酒液立即澆下,咕嚕咕嚕地連灌數十口,來不及嚥下的酒水濕了頭髮前襟,不消片刻,整罈珍釀半滴不剩,激得羌人笛的夥計廚師豪性大發,大聲讚盲眼的琴師好氣魄。
「你哥哥怎麼啦,很少見他這等放浪。」雪詠絮敏感察覺傅念修的異樣。
箏兒沒有詳說內情,只道:「他大後天要去給醫生看看耳朵。」
「治得好嗎?」雪詠絮關心地問。
看著兄長恣意灑脫,不復平素溫文有禮,她淺笑應答:「那個大後天再來擔心吧!」
酒過三巡,意興益發盎然,酣醉之際,雪詠絮脫下外氅,取出琵琶踏上桌子,一獻驚世技藝。
金鐲圈著藕色的腳踝,花辦般的趾甲妝點裸足,精緻猶似彩瓷。雙十指頭丹環扣琵琶,有時貼著凹凸有致的胴體,嘈嘈如急雨;有時倚著纖細白皙的玉頸,切切若私語。柔韌的身段隨著樂聲起舞,挺翹的臀部與纖細的腰腹像是被賦予生命,似棍鞭舞弄俏麗,又似藤蔓攀附妖嬈。
表演到精采處,單純的欣賞已不足以滿足臺下觀眾,人們手挽著手、肩搭著肩,圍成一個大圈子唱唱跳跳,羌人笛內的氣氛高漲,越來越熱烈。
寧澈撐著頭,半臥在階梯上,醺然欲睡。
然則鳳眼闔上前,沉穩溫和的聲調敲醒神智:「小澈,為甚麼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