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一個月前的某一天,準確來說是2017年8月10日,我到師大教務處辦理畢業離校手續,正式結束了我長達二十年的學生身分。
「當學生」是件頗為奇妙的事。從我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就可以聽到「大人們」──他們不見得是年齡上的大人──感嘆到,當學生有多麼幸福、學生有多好,這個情況,一直到我讀研究所都沒有變過。例如前陣子,看電視上的世大運節目,男子撞球國手許睿安就說,他的老師柳信美很重視他的課業,因為「......打球可以打很久,讀書你只有現在可以讀」。總之我相信許多人都有這樣的共通生命經驗,聽到大人們不斷告誡我們,當學生,是件很珍貴、很幸福的事情。
但是做了二十年的「全職」學生,我的心得卻是: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學生只會感受到「沉重的壓力」與「隱隱若現卻深入骨髓的屈辱感」,而且在學校裡的自由少得可憐。
當然,這是我的學生職涯前十二年(小學+中學,最主要是中學那六年)的情境,後面的八年(大學+研究所),表面上是好轉了許多。可是即便在課好像很少、生活很自由的大學與研究所階段,仍然有許多緊密牽連著學生這個身分的問題接踵而來。
當學生到底哪裡好了?我其實從來不這麼覺得。
是啊,當學生到底哪裡好了?有時我這麼問大人。不過十次裡面有九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你以後就會懂了。」那口氣就好像在說,「當學生真好」是我長大以後必定懂的真理似的,就像是數學裡的「算幾不等式」那樣簡單明白。我高三的時候,有一天算數學算一算,深深覺得算幾不等式真是一個很好的式子,就把這個公式寫在我的日記本上。不過即便是連高中數學很爛的我都會喜歡的式子,到了今天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算幾不等式到底怎麼寫,所以還是先停止這段回憶比較好。「你以後就會懂了」這句回答,也許在暗示著,是因為你命太好,所以才不懂得珍惜讀書的機會;要是你出了社會還沒懂,那就是你年紀大了但腦袋沒長大,太過「天真」;要是你說道理來辯駁,那就是你「固執」、「鐵齒」……嗯好啦,固執就固執吧,天真就天真也不錯。反正我從來不覺得「懂得變通」或「成熟」比較厲害。
在這十次回答裡面,偶而也會有一次,有人會認真詳盡的向我說明當學生的「好處」。譬如說,學生買很多東西都有優惠。世大運的比賽門票,持學生證就能以半價進場;高鐵的學生優惠,光是台北台中就整整省了三百五十塊。又譬如,學生做了某些違法行為,很可能先從校內的獎懲委員會開始處理,而不會進派出所立案留紀錄,學校是你的「保護傘」。總之,光是持有一張有效學生證,就已經很好了。
除此之外,當學生可以上課聽講、吸收新知;當學生有很多課餘時間,從事你有興趣的活動,這都是出社會以後相對珍稀的機會。更重要的是,作為學生,你只要把書讀好就好,其他的都不用管。所以像是維持家庭收支、工作壓力、成年後的各種人際互動、照顧長輩……等等,那才是真正沉重的壓力,而學生身分,是個絕佳的「租借地」,不用受這些「現實」所折磨。
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反駁這樣的說法,儘管心裡面仍然相當不平衡。
我得先承認,上面列舉的那些當學生的好處,僅僅是從一個「都市、雙薪、中產階級家庭」的角度出發有可能會看到的。假如有個學生的背景是「偏鄉隔代教養的單親家庭」,父母吸毒,兄姊送保護管束,那麼「當學生」對他而言,或許就有另外的意義。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教育促進階級流動說」可能就會很快地浮現。又比如,一個注定在未來會成為擁有巨大資本額與大量員工的大公司繼承人的小孩,「當學生」或許就是培養人脈、練習領導能力的後台(抱歉我離那個階級太遙遠了,缺乏想像力),那麼這時「教育即階級再製說」就會呼之欲出(雖然嚴格來講,階級再製說不全然是這麼一回事)。
然而,儘管「學生」這個身分似乎「唰」一下地就掌握了「消費優惠券」、「法外逍遙遊」、「學習成長營」、「力爭上游槳」和「薪水相傳」這許多張超強手牌,我還是難以真心說服自己,在我當學生的這二十年來,有多少快樂的日子;我也無法在聽到人家說當學生很好的時候,努力擠出一絲認同的表情。甚至一直到我拿到師大教育學碩士的當下,我還是不知道,「學生」這一個身分帶給人的,究竟是好處多還是壞處多?
等等,花了整整四年辛苦拿到教育學碩士,我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聽起來是不是怪怪的?
不過實際上這卻是整個問題的關鍵所在:當我們談論「學生」的時候,我們同時也在談論「教育」嗎?
就我所知,教育哲學其實不大處理這個問題。
或者說,一旦「教育哲學」進入「學生」的問題層次,它就馬上脫離了哲學的範疇和思考方式。換言之,學生層次的問題,也不能用教育哲學來回答。這個說法有些極端,而且可能是因為(1)我的教育哲學程度太差,搞錯了;或是(2)教育哲學其實沒這麼弱,是我學到的理論太落伍。總之不管怎樣,我還是要來捍衛這個說法。
教育哲學之所以無法回答學生層次的問題,那是因為,「學生」這個概念完全是現實制度下的產物。當然這裡所謂的學生,指的是行使國家賦予人民的受教權──你要反過來說履行受教義務也行──在教育部立案的正規學校註冊、擁有學籍(也就是上面講到的那張珍貴的有效學生證)的人。古代流傳孔子有七十幾個徒弟、或是什麼書院的門生,都不屬於我在這裡所談的「學生」。德文的學生是Schüler,意思是「去學校(Schule)的人」;所以學生的「學」,指的是學校的學,不是學習的學。
此外,其實「學校」這個詞也不是必然蘊含著「學習」的意思。
學校(英文school,德文Schule)的字根來自於拉丁文scholē,是閒暇的意思。所以在古代的南歐,學校是一個閒閒沒事的少爺們專門去玩耍與沉思的地方。然而,現代學校大多跟隨著十九世紀德國的義務教育模式,這個模式的主要特徵,不是消費優惠、不是逍遙法外、不是求知成長,更不是階級流動。
十九世紀德國的學校教育最主要的特徵,是「標準化」:統一的知識(工廠需要的技術,或者是聖賢的「偉大作品」)、統一的習慣(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統一的心理素質(時間到了就該上課,長時間坐著的忍耐力)、統一的價值、統一的認同……族繁不及備載。透過標準化的教育,德國在十九世紀末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成為強國,許多國家紛紛仿效德國的教育模式,在依照各自的需求做調整,但始終不變的,就是教育的標準化。
因此,做學生,對一個人成長的最主要意義,其實是「被標準化」。
而所謂「教育的標準化」中的「教育」,指的其實是「學校教育(schooling)」,而不是通用的「教育」(英文:education,德文:Bildung或Erziehung)。雖然在一般的用法上,education和schooling幾乎被混在一起當成同義詞,而且各個國家掌管學校教育的機關名稱也都是「教育部(Ministry of Education; Ministerium für Bildung)」,但是我們還是必須認知到,教育哲學之所以無法解決我身為學生的疑惑,正是因為,教育哲學處理的是教育問題,而學生,僅僅是在學校教育中被標準化的產物。
(本文寫於2017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