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教育》,到底教了什麼?

2023/03/1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由九把刀監製與編劇,柯震東執導的台灣電影《黑的教育》,講的是高中男生之間、友誼與精神價值遭到「加強教育」的殘酷成人式。觀看這部電影前面三分之一,當張博偉(朱軒洋飾)與韓吉(宋柏緯飾)在天台上,半恐嚇半慫恿要王鴻全(蔡凡熙飾)「製造祕密」的過程,幾近霸凌。但從天台下來,兩個男孩躲在旁邊嬉鬧著試圖拿手機開始錄影時,我忽然感到荒謬,前面交換祕密帶來的影像細節與「真實感」產生了裂痕──這三個角色在當時對我來說,還是只在建構印象、理解與真實性的陌生人,但在此刻,在韓吉問張博偉是不是唬爛的時候,我已經能肯定那兩個祕密只是謊言:等待與犯罪真正發生的反應無法掩飾,那就像切斷的手指,不會再恢復原狀──正與海產店裡看著他們付出代價的「兄弟」迥然有別。
  在那之後,當王鴻全真的動手,他們開始在逃時所遭遇的一切,就真的是「黑色喜劇」。這部電影對我來說,比起善惡所占的比例,更多看到的,是男性友誼與殘酷文化結合的考驗,而在他們選擇「面對友誼」的方式後,都通過了這場考試,其中王鴻全不愧是他們之間的優等生,雖然一開始明顯落後,但他的悟性最強、衝擊最高,最終拿到了最高分。

友誼也有階級

  校園內外的不同在於,同學天天見面,避無可避,跟《伊尼舍林的女妖》裡的小島一樣,在封閉的校園環境,只要被盯上,就算切手指也無法和他們「絕交」;而在男孩的殘酷文化裡,落單、沒有經過「男子氣概」的認證,就容易成為欺侮的目標。張博偉、韓吉、王鴻全這三個「要好朋友」,在對話來看,三人各據勇敢、群體、學業各一優勢,看似平衡,實有階級:男孩之間彼此認同的友誼,建立在男子氣概的成就,且必須時時保持優異,而這之中最容易「即時呈現」的,就是「勇敢」:你若不是強壯而有價值的男子漢,就是怯懦而無用的膽小鬼。每個男性都可能成為群體裡的俎上肉,只要成為單一的攻擊目標,就不會得到援手。
  所以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在校園內的階級高低順序是張博偉>韓吉>王鴻全。他們在必須上學、無處可逃的情況下,只能彼此依存,並盡力維持平衡。但一旦出了校園,這份平衡背後的權力將會改變,社會對男性成就的標準將會倒過來:家裡有錢又成績優異的王鴻全會成為頂點(只要他沒有被這兩位「朋友」擊垮自信),其次是人際關係佳的韓吉,而最有「勇氣」的領導者張博偉,將因資源、能力欠乏,成就有限而成為「魯蛇」。從後面他們的彼此背叛更可證明所謂的「兄弟」,是恃強凌弱、彼此認同壯陽的短暫平衡,張博偉知道這份關係的脆弱,不想失去學生時期的「優勢」,才會提議「交換祕密」,來堅固彼此之間的「友誼」。

獲取「男子氣概」的成就

  就連交換「祕密」的過程,也是一種男子氣概、恃強凌弱的展現。張博偉的「祕密」是因無法反抗主任,所以誘姦其智能缺陷的女兒──甚至不是身心健全的女性;韓吉是對無人關心聞問、被社會孤立放棄的岸邊遊民和流浪犬下手──與其說個性卑劣,不如說更呈現了他們無法負責的懦弱,真正強大的只有他們對「惡」的想像力。而且,很明顯韓吉的祕密是張博偉的加強版:你性侵?那我就殺人+殺狗好了。這也是男孩文化的一環:你無法時時刻刻展現實力的強大,甚至明知自己沒有實力,但至少在不用負責的情況下,嘴砲絕不能輸。
  這裡兩人都通過了「測試」後,王鴻全卻掰不出祕密。一方面可能是他缺乏這方面的想像力(畢竟他剛通過推甄,心力有限),另一方面如同張博偉所言,畢業之後,他就可以擺脫這兩個舊友,重新開始截然不同的生活,這場「慶祝」對他的意義不同──這點從前面兩人爭著當他的司機、還指定要開瑪莎拉蒂時,他表情裡的為難可知,所以他從來沒想過要交換什麼祕密或做什麼事來鞏固「友情」。就連他的動手,也是第一次回頭後,看到他們臉上的嘲笑與伴隨而來的羞辱,不願被認知為「膽小鬼」以及「不是一員」的排除──這裡可以看見他們過去相處的模式,使得當下的他未能想到:他們早已畢業,忍住這一刻,立場就會永遠倒轉,他會是掌握他們祕密(如果是真的)、甚至主宰他們人生的「男人」。
  不過殘酷、嘲弄和排除,本是男性友誼之間的內容,終而成為本能反應。王鴻全的返身,也就成為必然。

「成功」的男性成人禮

  如果將男子氣概定義為一種成就,成年男人就是「一項必須經歷掙扎與痛苦而贏得或是奪取的獎品」,同時也是「不穩定或是人為的狀態」,故而他們會繼續互相剝奪,直到足以保全自身。所以王鴻全下手之後的劇情,就都是理所當然的發展,只是正式從校園內的三人位階,過早進入「社會」的試煉。計程車裡被性侵的女性(張寗飾),每一次的「酒瘋」都加深了這個夜晚試煉的荒謬:無論是她用精液抹王鴻全的臉、拉著王鴻全結手印,在酒駕臨檢時大喊被輪姦,或是在他們被黑道拖下車,跟著警察離去前告訴他們「要記得改過向善」一樣,都發揮了「怎麼可能讓他們被救贖?要再把他們推下去才好看啊」的作用。至於兩位警察對「善惡」的討論,和男警(黃信堯飾)的「處理」,就只是順應社會規則的結果:做好人要有足夠的實力,包括被背刺(例如王鴻全想回頭救韓吉,還勸女子找警察)仍能自保,不是只有槍或射擊能力而已;做壞人要有大哥、有錢能「負起責任」,如果都做不到,就只是「做錯事」,要用自身付出代價。
  代價由興哥(戴立忍飾)切生魚片「招待」,欣賞三人的表現(朋友成了我的負擔,而我無法/不願負責),是男性前輩「教育」後輩的過程。我比較意外的是,原本以為他們經此之後,真的會成為一輩子的「兄弟」,但當王鴻全了解他的人生全被張博偉拖下水,動手讓張博偉付出代價後,三人走出屋外、各擇其路的模樣,正證明了他們真正從校園畢業,進入了「社會」,成為了「男人」──王鴻全還走向燈塔,挺直胸背──男人中的男人。
  這是一場成功的男性成人禮:支配、恐懼、背叛,遠離信賴、同理或建立關係,助長對自身脆弱的恐懼,然後變得更加殘酷,無助於良知成形。儘管三位角色在校園的定位,從前面的細節沒有蛛絲馬跡可循,只能依靠張博偉的台詞建立,使整個「黑色」產生裂痕,過早進入「喜劇」,以及切生魚片那段,若非戴立忍的強大氣場,重複太多次可期的背叛,很容易讓人不耐煩──但當張博偉徹底輸掉「領袖」地位、王鴻全動手去「鋸」的動作裡,朱軒洋、蔡凡熙的表演,讓這場「教育」仍精采可觀。
「這個世界上,好人只有 10%,壞人也是,其他人都是看風向,再決定要當好人還是壞人。」
  《黑的教育》從劇情來看,是男子氣概的養成教育;從形式來看,是在展現編導心中何謂「社會」、「善惡」,如何使身在其中不好也不壞的80%往「惡」偏移。在我眼中,《犬山記》《伊舍尼林的女妖》《親密》、《黑的教育》都呈現了男子氣概對男性造成的災害,而女導演終究跟男導演不同:《犬山記》真的溫柔許多,至少菲爾是懷著未來的美夢死的。
  但他們,他們還得繼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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