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的展示與紀錄:《犬山記》

2022/02/09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有些電影是生活經歷的濃縮與反映,帶來熟悉而強烈的既視感,甚至足以跨越時空限制。例如《花漾女子》反映的,是強暴迷思下的女性處境;《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刻畫出同性間從友誼陪伴轉為親密戀慕的懵懂掙扎與全心全意;而1967年美國小說家湯姆士.薩維其(Thomas Savage)原著、紐西蘭裔導演珍.康萍(Jane Campion)改編劇本與執導的《犬山記(The Power of the Dog)》,則是男性的厭女情結與時時刻刻必須以「控制」與「貶低」維持「陽剛優勢」的恐懼。
  父權體制以控制為基礎,助長競爭、侵略與壓迫,使控制與恐懼之間成為動態的關係。在男性認同的世界,他們必須彼此競爭支配的權力,又相互結盟,視女性為擁有與利用的對象。然而,男同志的存在將會破壞與挑戰這份男性團結(他們應該支配、慾望女人)並使他們遭受威脅,以致成為被攻擊與貶低的目標;反之,如果能時時證明自己是「男子漢」,或者與「其他男人」共享權力欺凌女性或「姑娘」,就能獲得屬於男性的特權。「以為是狗開車(而非女人)」為笑話作背景的《犬山記》共分成五節,每一節都是一場以控制為中心、證明「男子氣概」的角力,而每回必定上場的選手菲爾班柏克(班尼狄克.康柏拜區Benedict Cumberbatch飾),是牧牛場的牛仔首領,耶魯大學文學系畢業卻必須繼承家族牧場,在無助時接受了恩師野馬亨利的協助獨立,撐起整個原本與所學毫不相關的事業。這段經歷深印在菲爾心中,野馬亨利啟蒙他的不只是相關技能、「成為一個男人」的教育,還有希臘「少年愛」的關係;他為此放棄了過去涉及陰柔的一切,除了學歷被拿來炫耀,叱「牛」用的是拉丁文還是希臘語成為玩笑,連音樂也是武器,所有的情感需求則成了以控制為中心的壓迫。
「知道我們該做什麼嗎?」
「做什麼?」
「再去山上露營,獵點新鮮的麋鹿肝,放在炭火上烤,就像野馬亨利教的那樣。」
「……」
「你肚子不舒服嗎?」
「沒有。」
「你看起來好像痛到開不了口似的。」
「讓老馬跳起來?根本沒聽過這種事。」
「因為愛吧?對吧?喬治?是因為愛嗎?」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在野馬亨利死去之後,菲爾繼承了這位恩師的一切,不時提他作為整個牧場的楷模,也嘗試設法建立與野馬亨利相似的關係。他的第一個選擇就是弟弟喬治(傑西.普萊蒙Jesse Plemons飾),但同樣受其恩惠,喬治卻一身西裝,努力向「文化」靠攏,對菲爾提議與試圖建構的一切不置可否,對野馬亨利不僅毫無崇敬更似懷著畏懼與傷痛,持續消極的抵抗──拒絕與菲爾同盟。第一場角力就奠基在弟弟毫無興趣,卻堅持讓牛仔們到紅磨坊用餐感受「文化」──那和野馬亨利所授予的一切相斥,也和菲爾選擇的道路相斥,進而威脅了菲爾的主控權。於是菲爾羞辱餐館老闆娘兒子彼得(寇帝.史密-麥菲Kodi Smit-McPhee飾)的陰柔、逼眾人認同野馬亨利酒醉驅使老馬跳過桌椅的勇跡(雖然實在毫無意義愚不可及,甚至可能是虛構;若為事實而菲爾視之為愛的互動,那麼顯然菲爾認知的愛就是強迫對方如同動物般供其騎乘並完成他想要的陽剛功蹟)同時燒了原先吸引他注意的仿真紙花,在有人提出質疑且弟弟拒絕認同的盛怒下打斷另一桌客人鋼琴合唱的演奏──好打斷嘲弄其支配的失笑/效。
  第一場角力不僅讓他再次贏得了孤獨,還讓弟弟察覺了老闆蘿絲(克絲汀.鄧斯特Kirsten Dunst飾)的眼淚。第二場即便百般阻撓,喬治仍舊與蘿絲成婚,離開同睡的房間與床,正式脫離兄弟間過於緊密近乎綁縛的關係,讓菲爾只能鞭馬咒罵。第三場菲爾壓迫蘿絲,利用斑鳩琴音競逐蘿絲不純熟的鋼琴,俯視她的無助,善用聲音擴張他的影響力與存在感,對蘿絲施加精神暴力。這場使他獲得最大的勝利,因為環境裡「野性-文化」與「陽剛-陰柔」的角力,在蘿絲身為女性與地位能力不足以支撐喬治想要的「文化」,而遭到雙重的打壓,喬治還可以男性身份逃進區長所屬的文化領域,被拋下的蘿絲只能遁入酒精麻醉羞辱。第四場從彼得回到牧場渡假與母親一起承受陽剛對陰柔的威壓,菲爾的勝利看似持續──直至裸身洗浴被彼得看見,同時也揭露了菲爾藏於洞穴、褲襠裡的祕密一隅。
  
  如果想要合理化地進行控制,就必須將他人看成「低己一等」,一如陽剛看待陰柔;但若已然敵對且對方握有自己的祕密(無論他知道多少),那麼獵逐的範圍就要逐漸縮小、接近,好讓已有警覺的獵物放下戒心。在親眼看見彼得穿越嘲笑只為了看巢上的鳥兒們,菲爾改變了態度,試著拉攏彼得成為「同盟」,一面灌輸厭女思想打擊蘿絲,一面邀彼得跟他「出去幾天」到牧場後方峭壁「沿著那些(真男人的)足跡走到盡頭」,卻在犬山、殺兔和抽菸的互動裡看見與野馬亨利相處的影子,也使與弟弟喬治失去情感連結(儘管事實是喬治逃離他的掌控)的他逐漸卸下心防。但菲爾自以為擔任導師,卻不知能用雙眼看見山間陰影裡藏著張嘴的犬,是善於雌伏、不因外人眼光而改變自己的彼得,因木樁而受傷、在彼得安撫下得到解脫的兔,則是菲爾結局的預示。
  五戰二勝,最後一戰輸掉生命看似惜敗,實際上菲爾對有意建立特殊關係的喬治或彼得,均用嘲笑、否認與威壓來建立自己的優越與控制權──如果這同是與野馬亨利相處的複製,那麼顯然菲爾早已習於捨棄、欺凌原本的自己,以確保與野馬亨利之間的感情為真且值得崇敬──畢竟在男性中心的社會,男性只以自己為關注焦點,對於其他男性,不是競爭,就是找尋、教育把他們當中心的對象。野馬亨利的教育所得不只是地位的建立,在山上獵麋鹿為取暖而赤裸相擁的經歷於菲爾是性的啟蒙,於喬治卻是貨真價實的性侵,對比一開始菲爾提議露營時喬治顯現的陰影,或許才揭露了野馬亨利行止的真相。
  然而必須一再肯定才能鞏固的尊嚴與關係,正顯得實質上脆弱不堪,畢竟要同時把野馬亨利當作中心(貶抑自己)又要讓自己變成中心(尊崇自己),長久下來必定是不小的自我傷害與精神勞動。為了維持這個使他獲得認同的虛假軀殼與師生關係,菲爾從不試著了解喬治或彼得在想什麼,甚至不曾聽進他們說過的話,當喬治試圖反抗他的權威,他就加倍羞辱喬治的智商與外表,正與蘿絲教喬治跳舞時的耐心與親密成為對比。儘管喬治娶蘿絲藉此取得婚姻上的特權(利用蘿絲來轉移他在文化與陽剛上的弱勢與壓力),但每當蘿絲與菲爾發生衝突,喬治都站在蘿絲那邊(保護妻子將使他站在與菲爾對抗的同等地位,反之就永遠是哥哥的小男孩);當彼得與菲爾稍有共鳴與認同,菲爾就用自己的那套理論要彼得嫌棄母親酗酒,提醒彼得自己正是逼迫蘿絲的罪魁禍首。這對菲爾來說或許是愛的表現──馴化對方低頭足以任意羞辱好餵養尊嚴抬高地位(若能趁隙滿足情欲更是上佳),自然不會有體貼同理與不捨珍惜,更不會看到藏在陰影裡的消極抵抗與暗中算計。
  控制的程度端看對方是否馴服,一如編繩必須持續用力才能緊密纏繞。然而人與感情畢竟不是繩索,時刻控制之餘,也要時刻恐懼脫離控制。當愛慾與情感需求被恐懼與嫉妒、厭惡與憎恨緊縛,就會變成一枚又一枚不定時炸彈,毀壞與扭曲周圍與自己的觀感;而以控制的方式進行,就是侵犯與剝奪的開始──除非菲爾永不與他人建立關係,否則一旦流露出被認同與情感的需求,就形同落入他看不起的陰柔,以露出肚腹任人宰割的姿態提醒對方不妨還施彼身。抽菸那段在菲爾眼中是建立關係的起始,但當煙霧瀰漫精編情慾浮想聯翩之時,於彼得卻是俯視菲爾毒滲體膚、計畫遂行的愉悅;當菲爾發著高燒還想著要把繩子交給彼得以為能成最後的綁縛時,或許是野馬亨利死後,他對未來最為期待的一刻吧。即使死了,喬治也完全違背其意志,為他梳洗剃鬚穿上文明的衣裳斂以棺槨,一如他曾對喬治的種種羞辱,彼得給了他快速而美好的解脫,已經算是對其施予一點真心的情份。
  彼得並不是沒有給菲爾機會。在菲爾再次提出蘿絲酗酒時,彼得說「她以前不喝酒的,」菲爾照舊無視情感的弦外之音,反而更進一步地暗示彼得的父親高登醫師也酗酒,彼得回答:
「最後才開始喝,然後他就上吊自殺,是我發現的,把他放下來。他以前老擔心我不夠仁慈,擔心我太強悍。」
「你太強悍?哼,他誤會了。可憐的孩子,你會走出來的。」
  即便有一點因情感流動而陷入些許曖昧的氛圍,菲爾總能精準而慣性地維持上對下的姿態,以及對陰柔、脆弱的惡意去提醒彼得:母親的精神狀況與生命已危在旦夕,下手刻不容緩──畢竟菲爾早已因野馬亨利的教導而扼殺了陰柔可以是韌性、照護與同理,建立更親密的關係;脆弱可以是一種降低戒心的防禦武器,或者累積自覺、蓄足能量的時機。
  反抗的不只有彼得。蘿絲一發現菲爾堅持保留牛皮寧可燒掉也不販賣,不惜脫下鞋子追上印第安人求他們帶走,為的不只是報復,更是試著藉此行動(恐懼兒子會被搶走──那原是菲爾的打算之一)激起勇氣對抗無形的暴力;喬治以蘿絲「病了」與知情的眼神告訴菲爾「那就抱歉了」毫不在乎地走掉,都是以菲爾對待他們的方式回敬。就在菲爾頓失權力、防禦崩解的瞬間,彼得脫下手套覆上菲爾的肩,說「我有生牛皮」、「我想跟你一樣」無疑是浮木──好引他游向深處滅頂。
  
  菲爾最後敗陣是其親人家屬自覺反抗的共同勝利,促成此命運的正是菲爾本人。而他對文明與陰柔的全面拒斥,顯然是承襲野馬亨利的結果,那些對他人的羞辱,同時是他自我的規訓,最終走上了自我毀滅。電影最後,彼得戴著手術手套撫摩那捆致命的繩子,將之拋於床底下,正呼應開頭菲爾燒掉他親手做的紙花;從樓上窗口俯視的角度一如菲爾望著蘿絲的無助,只是這次他是為了母親與繼父免於恐懼的擁抱而微笑。彼得以潛伏服從的柔弱姿態,堅毅地終止了菲爾對他們一家三人的精神凌虐,於導演而言,也是完成了一場手術──解剖了男性陽剛崇拜、陰柔貶抑下自我的破碎與罪惡,求愛更無異緣木求魚。在那個年代,早已無法改變、只要建立關係就想控制與羞辱的菲爾,昭顯了只能以死獲得解脫的孤獨絕路;但展現了框架的傷害與壓迫,同時也是解放與改變的開端,一如彼得最後讀著《詩篇》第 22 章第 20 節所言:
「從刀劍下拯救我的靈魂,讓我的愛人遠離邪惡。 (Deliver my soul from the sword; my darling from the power of the d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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