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去查過之後,才知似乎是隱喻「愛爾蘭內戰」的寓言。但能令觀眾有所感觸的,應該還是導演馬丁.麥多納(Martin McDonagh)如何設計劇情,去展現自大而偏執的男性特質,導致對人生追求卻逃避責任的徒勞和自我評判的誤差等,將這些現代的議題放進歷史脈絡再與傳說結合,去呈現戰爭看似慎重且血腥,實則無聊至極的事實。
1923年4月1日已為愛爾蘭內戰末期(1922年6月28日-1923年5月24日),故事發生在一座偏遠、虛構的小島伊尼舍林,派瑞(Pádraic Súilleabháin,柯林.法洛飾)照例去尋找好友愛爾蘭民謠音樂家康姆(Colm Doherty,布蘭頓.葛利森飾)去酒吧,對方卻突然表示要跟他絕交。無法置信的派瑞一再確認,在伊尼舍林島上熟識他們的人也來勸阻,卻無法改變康姆的決心。絕交的理由原先是「不再喜歡你了」,後來則透露因為身為小提琴手的他想要安靜獨處的時間創作音樂,「好心很快就被遺忘,但音樂(創作)卻能流傳久遠」,更直指派瑞是個無趣的人,「會花兩個小時述說他在驢子大便裡發現什麼」,「我只想求內心的一點平靜」。被這樣批評的派瑞更無法接受,向周遭徵詢時親友也站在他那邊,他的姐姐詩凡(Siobhán Súilleabháin,凱瑞.康頓飾)附和認同康姆可能是「得到憂鬱症」。
無法認同的派瑞一再試圖「恢復友誼」,使康姆放話若再打擾,一次他就剪斷自己的一根手指。但當派瑞泄漏祕密被島上唯一的警察彼得(Peadar Kearney,蓋瑞.萊登飾)打傷,在旁看到的康姆拉他上車,為他趕車,在路口下車兩人分道揚鑣的身影,像在預示人生歧路眾多,總會來到友誼無法持續下去的岔道,那一刻,我以為兩人都有了「我不恨你,但也不想再跟你同行」的默契。
意外的是,這個確知不是愚人節玩笑的決定,卻有了猶如黑色喜劇的走向。
當個好人?
派瑞再次徵求他人的意見。而他另一個「朋友」,被全鎮視為第一無趣的笨蛋多明尼(Dominic Kearney,貝瑞.科漢飾),勸他要「堅定信念」:「也許他只是需要你用別的方式對待他。」當下派瑞認同的表情,接下來在康姆家粗暴的動作,都令人膽寒,卻又有種即將實現的預感:
是了,派瑞這樣的「好人」,終究會去嘗試:拉小提琴、決心要投入藝術創作的康姆會不會如同誓言,剪下他的手指。
於是派瑞得到了康姆扔到門上的食指,他還鄭重的從泥土取起,放進鞋盒裡,「我怎麼能讓他的手指沾上泥土?」
如果我在現場,大概會跟詩凡一樣尖叫──難怪康姆要用這種方式來跟派瑞「分手」:面對一個愚蠢、無趣、固執、寂寞而對此一無所知,自以為樂天開朗是好心與美德的驢男(對所有的感情、心理、思想的運作全都嗤之以鼻,只會用自己的角度去看事情),不這麼絕決,他就不會當回事。
還是詩凡比較聰明不是嗎?順從他、安撫他,附和他,適當的時候把他趕去朋友那裡,換取想要的平靜與閱讀的時間──派瑞畢竟是自己的弟弟。只要有那樣的空間,她可以拿出所有的耐心與愛和他對自己的尊重與愛,去忍受他在身邊如一頭蠢驢──現在因為康姆,她可能要減少獨處的時間了。連同弟弟受到的傷害,她怒氣沖沖的去問罪,對康姆的實話卻一句都無法反駁,只能回應:「你們都很無趣。」確實,想跟派瑞這種蠢驢相處,要嘛必須跟他一樣蠢與無趣,要嘛不必長時間,要嘛就得用全部的好心去容忍。所以當派瑞在酒吧裡跟康姆爭辯「我的爸爸、媽媽以及姐姐都很好心,我會記住他們」時,我幾乎大笑:他應該毫無察覺,跟他長時間相處、聽他抱怨需要多少的好心。
派瑞當然不會理解。自此,鎮民都轉為勸阻派瑞不要再打擾康姆,使得派瑞將恢復友誼的努力,逐漸轉變成無明的怒氣。他甚至欺騙康姆的朋友「你的母親被牛奶車撞到」讓他離島,只因他嫉妒康姆與對方交流音樂、談笑風生。他的一再進逼,使原本稍有軟化的康姆聞知此事後,最終一口氣把左手的手指全部剪下,扔向派瑞的家門,卻意外使派瑞寵愛的小驢子珍妮(Jenny)誤食咽死──當熱愛閱讀的詩凡在本島找到圖書館員的工作得以離開後,只剩珍妮能寄託依賴與情感的驢男派瑞,終於被其拒絕理解的寂寞和男性向來熟悉的憤怒包圍而瘋狂,聲稱要燒掉康姆的房子作為報復。當他放火前雖然帶走了康姆的狗薩米,但看到康姆坐在裡面仍不改初衷。最終房子燒毀,康姆離開屋子未被燒死,對派瑞說他們之間的一切用房子一筆勾銷,派瑞說他們沒有完,「維持這樣的恨意應該也不錯」。
派瑞沒有目標的人生,就這樣用「好心」鋪向了地獄。蠢與無趣如果同義,和派瑞近似的還有多明尼,詩凡在說鎮上「無趣第一名」是多明尼之後,在派瑞面前的欲言又止轉移話題的答案顯而易見。只是派瑞還有姐姐、珍妮(牠無法也無能拒絕),以前有康姆,多明尼只有會猥褻他、對他暴力相向的父親,鎮民的嘲笑、帶有輕視的招待──然而有些人是僅有好心也無法相處的。多明尼對詩凡的赤裸示愛,除了自己的欲求,對他人的細微感知毫無判斷與理解能力──想來這是父親待他的複製,但沒有人能靠好心去忍受這種騷擾,儘管詩凡善良懂得應對,卻無法跟他們相處超過太長的時間,甚至不願意招待多明尼住超過一個晚上,遑論接受求婚。所幸受盡傷害的多明尼比派瑞善良,懂得不去傷害他人,也懂得別人的委婉仍是拒絕。因此在河邊的對話,其實非常悲傷:一個寂寞,一個溫柔,人生卻毫無交集的可能──詩凡不需要去當聖母,去承擔多明尼的悲劇;康姆也沒有義務,去花時間承擔派瑞的愚蠢。最終多明尼失足溺死(或實則自殺)的冰冷,與派瑞的孤獨相似,卻又與後者化為仇恨放火抒發形成對比。
倘若沒有麥科米太太看見預言、冷眼旁觀的智慧,倘若沒有詩凡的聰敏自省、把握機會即時離開的行動力,待在那座島上,再「好」不過派瑞與多明尼。
成就藝術?
「找點事做,延續死亡的到來。」
伊尼舍林是這樣與世隔絕的小島:悠閒、封閉,毫無目標、只能打發時間的活著。生活就是八卦、閒扯、挖掘他人祕密、彰顯自己的權威,在別人身上找樂子,還有「好心」,卻對真正需要協助的人視而不見。已過中年的康姆自稱想要把握時間留下有意義的作品,而創作必須獨處與思考的空間──一般人應該都能理解,即使是派瑞這樣的蠢驢,如果不是多明尼的鼓勵和建議,他應該就能學會避開康姆。只是為什麼康姆非得剪手指?一個在意創作的人,怎麼會用這樣同時傷害創作與自己的方式來表達意志?
從詩凡糾正他莫札特的年代是十八而非十九世紀,以及「同樣無趣」的評價來看,康姆的才華顯然並不特出,能與派瑞成為好友未必只是好心。雖然熱愛創作與才華並無絕對關聯,長時間的耕耘依然可以從創作中得到樂趣和自我實現,即使他想要的是能「流傳後世」的不朽──但這仍然與剪手指的行動背道而馳。
無論是派瑞的「進逼求和」或康姆的「遵守諾言」,顯然都與不捨情誼或追求理想無關,而是執著,是各自固執己見的對壘,試圖從這種對峙中分出勝負。派瑞真的關心康姆是否得到憂鬱症嗎?沒有,他只是想證明他是對的,證明有問題的是康姆,至於憂鬱症的絕望痛苦與反覆掙扎想來他永遠不會也無法理解,可能還會「開朗樂天」地說:「出來跟我喝酒、聊聊天就會好了。」康姆真的想要好好創作嗎?是的,但他要的是「非凡成就」,無法忍受自己實則無趣平庸,他最終寫出了一曲〈伊尼舍林的女妖〉,雖說想要平靜,但報喪女妖的不祥意涵又怎麼不會記錄對峙的過程?他想向派瑞證明自己會實現諾言與分手的決心,比創作及為彼此造成什麼傷害更重要,畢竟如果剪了手指,從此被藝術摒除就是派瑞的責任;況且這種對峙能為如死水的生活帶來靈感與刺激,即使為此失去手指亦在所不惜,若創造了不朽,是自己「獻身藝術」的成就,怎樣他都不虧。
隨著劇情雖能理解康姆想跟派瑞分手的理由,卻不免疑惑為何至今日才忽然中斷,看似相異的兩個人如何能成為朋友?但細思就會明瞭,除了康姆不肯承認的、與派瑞相同的庸俗無趣,以及對派瑞的蠢居高臨下、俯視的優越感之外,派瑞能長時間向康姆叨絮生活瑣事,亦使他感受到自己成為被關注的中心──過去的「摯友」關係由此得到平衡,而固執是彼此最大的相似之處,兩人都只在乎自己的感受:派瑞無視自己的任何缺失,拒絕面對「開朗樂天」背後的粗疏自大只會徒增他人困擾,所謂的「好心」如果失之體貼,就常因對方的容忍與配合才會延續自我感覺良好。更可怕的是,派瑞完全守不住祕密,一旦情緒激動或喝酒就會吐露。而康姆表面承擔、實則欣賞這種蠢驢似的固執──所以派瑞酒醉拿下「好人」的面貌,毫無掩飾地對他大吼大叫時,他說:「我又喜歡他了。」
如此需要時刻餵養、膨脹的自我形象、自我中心的極大化,就是多明尼的父親彼得。這個只會施暴、威脅與猥褻的警察,在這個島上有無人可以違抗的權威,而且永遠不吝於施展。康姆不會拒絕他的接近和付錢喝酒的要求,也不會對他剪手指;派瑞即使被痛揍,也不會去燒他的房子──因為他不在乎,還會加倍報復。而這個人管的閒事,包括對詩凡說:
「難怪沒人喜歡你。」
被這樣的(男)人「喜歡」等同任其宰割,敬謝不敏。但對詩凡仍足以造成傷害──這裡沒有隱私,也就難有足夠的尊嚴。她拒絕當男人放大自我的鏡子,拒絕為了被愛或逃避寂寞而選擇一個她根本無法相處的人──拒絕當一個傳統意義、襯托男性的「好女人」(或許弟弟是例外)。她理解寂寞,但在這座島上找不到能彼此理解的對象,或證明自我的事(她打算去本島就職,她親愛的弟弟擔心的是「我的生活怎麼辦」、「誰給我弄吃的」)──或許還有麥科米太太,但她是女巫、死亡的預言者,不是對等的朋友。
總結來看,派瑞的「好心」,包括一時氣憤吐露多明尼的祕密,包括招惹康姆剪下手指,包括用放話/火燒房子,來轉移實則是他的固執愚蠢害死珍妮的事實;康姆的絕決固執無論是剪斷手指扔向房門、以及將切去指頭帶血的手露出來的舉動,都既是昭示「你別想反抗我」的決心,也是轉移自己同樣平庸無趣的事實,同樣都只帶來負面情緒、誤食即死。這兩個男人之間的戰爭,實則皆以自我為關注焦點、單方面的情感發洩:對派瑞來說,這種「友誼」是真實可靠的人際關係,否決關係就是否決他的存在價值;對康姆而言,斷絕這種毫無益處的關係是穩賺不賠,畢竟他關注的也僅於自身──雖然這可能跟他必須面對絕望感有關。他們都不會在乎對方真正的感受,僅是希望找到把自己當中心、認同自己的人,這份父權文化塑造下共通的固執,使他們亢奮地進入熟悉的、輸贏的世界,進而創造了兩人的地獄。
無聊戰爭
當康姆說「一筆勾銷」時,派瑞說:「有些事還是無法釋懷,我想那是好事。」
是的,他們的生活再也不會無聊了。就讓他們糾纏到死吧,這樣互相報復既有目標,感受到自己支配的力量,造成的惡果更有恨來支撐自己持續下去,簡直就是完美結局,就在那座島上不要放生彼此,謝天謝地。然而擴大來想,若這是戰爭的隱喻,外界的苦難無法影響他們的執著與恨,那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或者如彼得這種荒誕而又真實的、不在乎處決的戰犯是何立場、一頓飯及幾便士的利益就是處決的條件──與現實對照該有多諷刺,也值得一笑。
慶幸電影裡還有詩凡,而她順利逃出了這座島。這是我觀影結束後最慶幸的事。
但願我們都有如此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