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抽屜時,意外發現30幾年前的手稿,其中一篇是:迪克與我。我將手稿擅打到電腦,僅修改極少數的錯誤及文句,以保有當年的心情及思緒。
1989年11月11日,我把我的愛我的怨留下,揮別台灣,隻身飛向遙遠的歐洲,追尋不可知的夢想。
英國的秋天,我遇到迪克。
到語言學校報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分班測驗,我發揮最高的考試潛力及猜題命中率,輕而易舉地以高分分配到已經上了半個學期的中上班,真是得意萬分。
但第一堂課的第一分鐘,老師嘉琪踏進教室向同學們打招呼的當下,我的得意與信心開始瓦解。在台灣接受英語教育五、六年,補美語會話快一年多,宛若南柯一夢,仍聽不太懂她說些甚麼。
課程開始,她愉悅地向同學介紹我及另一位新同學別爾珂,當她問我從哪裡來時,我臉紅地小小聲地回:「Taiwan」,她見狀就沒多問了。
早上三小時嘉琪的課,有時分組討論,有時寫作,有時聽卡帶發表意見,我幾乎無法了解她字正腔圓的英式英語。同學們帶著各國腔調你一言我一語地高談闊論,我則如坐針氈,能不開口就不開口,不幸被點名發言,大多支支吾吾點頭搖頭帶傻笑應付過去。
下午三小時,是頑皮豹老師腓力的課。他要我們將兩篇打散混成一篇的文章分離出來;未料,一頁文章竟滿布陌生的單字,看都看不懂更別說分成兩篇。幸好左鄰右座很熱心,靠過來告知解題祕訣,差強人意地將文章分離出來。
第一天上課,總算在混亂中平安地度過,向來拘謹的我也鬆了一口氣。
第二天一早,我即向嘉琪表示我的程度有困難上這個班,希望能降班。她鼓勵我說我的說與寫都還不錯,聽力的問題再試幾天就會習慣。我也耳聞多數同學剛到時的困境及一段時間後能應付裕如,就不再堅持降班。
那時,如果我堅持降班,就不會認識迪克,如果沒認識迪克,就不會有接下來的故事。
開學的第一天起,迪克就一直坐在我的右邊,別人的座位再怎麼換,他始終沒變。
迪克是個熱心人,遇到老師請託要抄要寫要出公差的,他總是自告奮勇,一馬當先。下課時,過動的他總是在大家面前打轉胡鬧,而且老去招惹有著深邃大眼的瑞士女孩卡蘿。
無論上下課,我都不太搭理他,因為他太吵,總是嘰哩呱啦地說個不停,也不管別人聽不聽或懂不懂。我較常與左邊的蒂安娜對話,但他總是好事過來湊上一腳。
有一次上課,主題是算命。嘉琪分給大家一張本周星座運勢,聊著聊著就討論到各種算命方式。我介紹了八字、面相、體相、摸骨及手相,特別提到手掌上的三條較深紋路代表甚麼意義及右手左手的差別何在。
下課後,班上的女同學全都圍到我旁邊,等著我幫她們指點迷津,迪克也探頭探腦地提醒我要抽空幫他看手相。第一次看著這些外國人的手掌,告訴他們生命線、智慧線及感情線的奧妙,原本結巴的菜英文也溜了起來。
聖誕節的前三周是迪克最後一周的課,不知誰起鬨,要迪克在最後一天上課為全班高歌一曲,他也毫不扭捏欣然同意。
那天常遲到的他一早就到教室,手上拿著一張紙條,口中唸唸有詞。一見到我,他神秘兮兮地打開背包,讓我看他的行頭。沒想到他不僅要唱,還準備好多道具。看他正經八百準備大展身手的樣子,不禁噗哧地笑了出來。
我記不住那天他唱的是哪首歌,但永遠忘不了他穿戴著花花綠綠的毛線帽、毛線手套及長毛線圍巾,戴著墨鏡,在教室又歌又舞,最後竟跳上桌椅盡情搖擺的樣子。全班都為他的認真逗趣的模樣笑得前俯後仰,熱淚盈眶,大家也報以熱烈的掌聲,並不斷地喊著bravo。
回到座位後,他問我覺得如何,我告訴他,在場的每個人都會記得這一天,也會記得他,感謝他在這一段時間帶給大家的歡樂。我鄭重其事地拿出課本,捉狹地請他簽名,他在書內頁的空白處,慎重地簽上「迪克ㆍ尼格斯」,並加註「歌手」。
我們並未正式道別,一起上課二十天後,他回去德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