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里斯多德,引自《意象地圖》(Alberto Mongue著)
1949年代的童年圖文書
無意中買得這本小書,吸引我注意的是封面,彷彿是哪裡看過的巨人圖像,面帶憂傷和心事,驚惶地立著。他手裡尚抱著酣睡的天使嬰孩,衣服上綴著補釘,綻破的褲腳下緣,是一雙赤腳走向貧瘠的農稼之地。
原來它不是繪本,而是小說性質的圖文書。而封面上的圖像也並非巨人,而是俄羅斯的農民模樣。這本在2006年出版,由俄國作家柳得蜜拉.烏利茨卡婭(Ludmila Ulitskaya)著,弗拉基米爾‧柳巴羅夫(Valdimir Lyubarov)插圖的小書,的確意外迷人。就像愛麗絲跌進兔子洞,儘管沿著現實的路徑,卻是在誇張奇幻的圖像裡,任自己變大變小,做著童年的夢。
《包心菜奇蹟》/ 柳得蜜拉.烏利茨卡婭(Ludmila Ulitskaya)著/弗拉基米爾.柳巴羅夫(Valdimir Lyubarov)繪/熊宗慧譯/大塊文化出版2006
小說的視角不是我,而是所有孩子
烏利茨卡婭的小說,是由六個獨立的短篇故事所連綴起來的,據說是1949年作者六歲時——也是本書原題「童年四十九」的由來——的童年記憶。然而烏利茨卡婭並非從「我」的視角書寫起這些篇段,而是像在名為童年的混亂毛線球裡,捻出一絡絡線頭,由大宅院裡的不同孩子的處境與感觸,組成耐人尋味的回憶片段:
「謝柳札對他面前擺著的那只白色盤子——而其他人則用共同的湯盆喝湯一事,瞬間感到屈辱。一旁的父親只是坐著,沒有察覺任何異狀。幾滴眼淚滑落到謝柳扎的喉間,眼看就要大量流出。」(〈釘子〉)
「季娜握著錶的殘軀,慢慢地爬著階梯,穿過太陽灑在台階上的光影,走到陰涼的暗處⋯⋯她沒有哭,⋯⋯她用腳後跟一直敲著門。沒聽到曾祖父拄著拐杖,拖著腳步走來開門的聲響。老人開了門。季娜把鼻子埋進爺爺的大肚子裡,埋進他揉皺了的帆布褲子裡。」(〈嘟囔爺爺〉)
孩童情感的觸發點和大人截然不同,大人無意中的動作,都可能引發孩子的情緒。謝柳札被父親帶到鄉下的曾祖父家住,除了面對陌生時產生的寂寞,作者更藉由喝湯時的產生的隔閡感,描繪了孩子心中的悲傷。
而關於〈嘟囔爺爺〉的季娜,短短一段,藉由描述季娜的動作和周遭的環境,卻充分表達了季娜弄壞哥哥錶時,那份悔恨和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甚至也帶出了曾祖父的包容與慈愛。在那樣不說話的接納裡,孩子瞬間就有了出口。
烏利茨卡婭生動描繪恐懼、悲傷、寂寞或快樂的過程,叫人忍不住思考,那些情感或許也是在孩童時期說不出口的巨大情懷,甚至早已遺忘。但看到這些篇章,似乎會勾動記憶,想起內心裡那個小小的自己,好多次躲在角落跺腳生悶氣的樣子。
儘管他們和我們是來自如此不同的生活背景。
歷史藏在細節裏
烏利茨卡婭的童年,也就是二戰後的蘇聯,民生凋敝,男人人口大減,而且還是恐怖史達林統治的時期,這些都在烏利茨卡婭的文字裡,以含蓄不批判的手法顯露出來,就鑲在看似無憂無慮的孩童眼裡。
「在杜霞外套破了洞的口袋裡,除了那張十盧布外,還有一張從雜誌上撕下來的小圖片,上面繪著一個尖牙大齒、對著地圖一角掄起彎刀的黃皮膚日本人。」(〈包心菜奇蹟〉)
「沒有父親不是新鮮事,此一宅院裡半數的孩子都沒有父親。但是不同於其他孩子,蓋尼亞沒法跟別人說,他父親是死於戰爭。蓋尼亞的情況是——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把所有這些事情加在一起,蓋尼亞就成了一個非常不幸的人」(〈紙的勝利〉)
烏利茨卡婭並不直接批判戰爭,也不點明事件緣由,小女孩口袋中為什麼有日本人的圖片,而小男孩又為何不知父親是誰?就像孩子不會去追究事情源頭,他們只知道什麼使他們快樂,什麼又使他們感到自卑、寂寞。「活在當下」的視角讓二戰下的貧苦生活像塗滿墨水的背景一樣,揮之不去,但又感覺親切無虞。
烏利茨卡婭讓我們讀到,生命重要的片段並非歷史事件,或哪個領袖獨裁、或國家怎麼轉變。我們會持續記得的,是有人接納我們、愛著我們,或者撫慰我們,甚至像著了魔法一樣,包心菜就掉在我們眼下,一毛錢都不需要給的、充滿溫度的片刻。
那些活在當下的孩子們,是屬於憂鬱時代眼光閃閃的星星們。
在名為童年的混亂毛線球裡,捻出一絡絡線頭,由大宅院裡的不同孩子的處境與感觸,組成耐人尋味的回憶片段
插畫的特殊基調
這樣迷人而靈巧的故事,卻偏偏配上弗拉基米爾‧柳巴羅夫(Valdimir Lyubarov)誇張而奇異的插圖。乍看之下柳巴羅夫的繪畫似乎和文字毫不相干,並不完全符合內文的敘述。但實際上他穿插了大量關於俄羅斯農村、民眾,甚至俄羅斯猶太人的生活風貌,暗暗地點出文字背景裡的時代氛圍,也有意識地連結俄羅斯中下階層人民生活的樣貌。
自覺插畫創意是蘇俄時期相對自由不被管制的藝術型態,柳巴羅夫毫不考慮地選擇了插畫當成職業。他在現實主義至上的環境裡,遇見了仍對傳統俄羅斯繪畫抱持熱忱的老師,使他能夠紮下俄羅斯傳統繪畫藝術的根基,在之後的遠離城市的鄉村生活中,靈活用上「lubok」這樣流傳超過300年的俗民藝術,去創造他的插畫作品。
諷刺而拉開對比的畫風
「lubok」作爲一種描繪民間傳說與史詩的印刷品,一開始是木刻的,後來逐漸普為流傳,在彼得大帝時期即開始作為宣傳品使用,不管是官方,或是宗教,甚至後來是農民生活的描繪,的確有些像是這本小書的譯者熊宗慧所說,是類似日本浮世繪的形式。
柳巴羅夫擷取了「lubok」的形式,從他遷移的鄉村小鎮生活周遭開始描繪,到他兒時的聚落回憶,以及其後大量的俄羅斯猶太人融入俄羅斯生活的題材,把他筆下的人物以類木刻的手法描繪出來,所以人物表情看起來接近呆板,而背景也通常帶有陰沈的灰黑色調,是一種接近土地的舊時回憶,也是俄羅斯地處寒荒之地的寫照。
在柳巴羅夫的相關評論裡還提到,他有機地添加了當代題材,並含蓄地使用後現代諷刺手法來再創作傳統的「lubok」。所以在《包心菜奇蹟》裡,我們也能透過他的人物描繪看到這些,例如把頭臉誇張畫大,強調臉部的同時卻把表情呆板化,配上大而直的鼻子和張得偌大的眼睛,貌似驚懼地帶著笑或不笑。人物都像木偶般遊走在夢境邊緣,但周遭的生活器物卻又十分寫實地貼近生活。
刻意拉開對比的諷刺畫風,讓我們從衝突中被吸引進插畫裡,在那些樣板般的表情裡,投入近似異國情調的微妙情懷,而且也似乎嚐到畫裡頭大眾或農民們嘴裡苦澀又甜蜜的哀傷味道。
他穿插了大量關於俄羅斯農村、民眾,甚至俄羅斯猶太人的生活風貌。
背景也通常帶有陰沈的灰黑色調,是一種接近土地的舊時回憶,也是俄羅斯地處寒荒之地的寫照。
人物都像木偶般遊走在夢境邊緣,但周遭的生活器物卻又十分寫實地貼近生活。
孩子的星星之光
因此,烏利茨卡婭的童年故事,和柳巴羅夫的諷刺插圖,交融出陰鬱、晦暗中,平民階層裡兒童或成人的各種生活、生命圖像:濃鬱背景、補釘衣服、平面的表情、驚惶恐懼的眼神,都能讓我們遠距離地感知戰後蘇聯殘敗之下的人民生活,以及不斷地從孩童眼中透出的、不曾被管制、也不曾被遺忘的星星之光。
在艱難之中,我們往往能記得的,是那些感到幸福的瞬間吧!
這本小書能讓人一翻再翻,不是沒有原因的。